献给一个男人的篇章
腊梅从上马店中看见了刘严路，当时，她并没有想到这个行 踪不定的赶马人会改变她的命运，所以遇上他，她在上马店的客 房中再也没有接触过别的男人，直到刘严路失去了右腿，她不知 道这是不是神的安排。总之，从那一刻开始，她就想把自己的一 切都献给这个男人，她日夜守候在刘严路旁边，请上马店的剑川 木匠为刘严路做了一副拐杖，并且为他生下了男婴，这种现实最 终让刘严路决定带领她和那个男婴及她的妹妹腊月回到丽水镇。
当刘严路对她说：“从今以后，你就跟我的婆娘肖花菊一样是我 的女人，我们将在刘家宅院中生活一辈子。”这些话使腊梅有一 种新生的喜悦，她怀抱着那个婴儿坐在马背上同刘严路回到了丽 水镇。当丽水镇如同日月一样映现在雪山顶下时，她从马背上下 来掏出了木梳，她在清凉的风中一遍又一遍地梳着头发，仿佛想 把心头纷乱和幸福的思绪都梳理清楚，然后她把自己的长发梳成 了一个发髻，就这样她的身体掉进了丽水镇，她的心既喜悦又慌 乱，走在那些清新而古老的青石板上时，她似乎寻找到了自己的 家，自己可以献出心灵和身体的地方，她怀抱着她和刘严路的骨 肉，她的绣花鞋落在石板路上，她的影子投在地上，终于到了一 座大宅院门口，刘严路从怀里掏出了钥匙，她的心慌乱着，因为 她就要见到刘严路的家人了，跨进门槛之后，拐过弯就来到了宅 院里，她见到了一个女人，毫无疑问，那个眉清目秀、中等身材 的女人就是刘严路的婆娘，她见到肖花菊时，肖花菊的目光并没有停留在她身上，刘严路的婆娘浑身颤栗着走近刘严路，她当然 能体会到肖花菊为什么颤栗，因为她的丈夫刘严路归家时少了一 条右腿，肖花菊倚依着宅院中那根挺天立地的柱子，她仰起头来 看着那根柱子，她从未看见过这么粗、这么圆的柱子，它直逼蓝 天，通向辽阔悠远的空中，撑起了刘家宅院，而此刻，肖花菊正 倚依在那根柱子上，度过她那最艰难的眩晕时刻，就在这时刘严 路郑重地开始宣布，在这宣布之声里，肖花菊的目光慢慢地游移 到腊梅身上，腊月身上，她那迷惑的目光，颤栗的目光久久地停 留在腊梅身上，很显然，腊梅一家三口的出现对肖花菊来说是一 种震惊，她已经感受到了作为刘严路婆娘的目光中的嫉妒，难以 言喻的厌恨、同情等一系列奇妙的感情，对此，她必须理解那个 女人，因为她既然已经决定了要把自己的一生都献给赶马人刘严 路，献给少了一条右腿的刘严路，献给刘严路的丽水镇，献给刘 严路的刘家宅院，那么她就必须去面对肖花菊的目光中流露出来 的一切，因为在她之前，肖花菊已经就是刘严路的婆娘了，在她 进屋之前，肖花菊已经为赶马人刘严路生下了四个孩子，为此她 的目光流露出了一种亲切的潮汐，那潮汐在她眼睛中涌动，终 于，肖花菊正视了这种现实，将身体游移开那根柱子，领着她上 楼去，因为刘严路已宣布，她住楼上，肖花菊领着她上楼，两个 穿着绣花鞋的女人的脚步声从那一刹那溶合在了一起。腊月生活 的变化比她要快得多，自从进入这宅门之后，腊月少女就寻找到 了自己的位置，刘继路把她叫到四方街的店铺中去了，在里面， 她协助刘继路守店铺，而宅院中就剩下了两个女人。就连刘严路 的影子也很少看见，不久之后她就发现了一个现象，每到暮色上 升之后，刘严路就会撑着拐杖出门。
宅子里到了夜晚就像静止了，不再像白天那样流逝了，她抱 着婴儿，他还没名字，她当然等待着刘严路能把一个名字赋予他 们的儿子，然而，刘严路说要等到儿子满周岁那年再取名，日子就像她踩过的故乡的一辆水车，缓慢地流动着，可她已经没有故 乡了，她的心，她的灵魂和肉体都已经到了刘家宅院。刘严路每 夜都外出，她倾听着他归家时的脚步声，那通常是午夜以后，有 时甚至到了鸡鸣前夕，她倾听着他那拐杖和左腿落地时发出的声 音，刘严路走进他和肖花菊的卧房之中去了。对腊梅来说，这就 是命运，她对这种命运从无怨言，甚至她会有一种对不起肖花菊 的感觉，所以她与肖花菊的目光从来不对视，两个女人都住在宅 院里，肖花菊奔忙于全家人的三餐，鸡叫三遍之后，肖花菊已经 在火塘边忙碌了，早晨喝油茶是丽水镇的习惯，放在火炉上的罐 子可以像婴儿的拳头那样小，也可以像一只苹果、梨那样大，这 就叫油茶罐，油茶都是搅出来的，将一只油茶罐放在火塘边，这 通常是丽水镇的妇女所崇尚的一种生活方式，她们从雄鸡报晓的 那一时刻就开始了搅油茶，往罐子里放上米、茶叶、油，由此将 三者在解释世界的火焰之中相互结合，到了三者变黄的时刻，拎 着铜壶往罐子里沏茶，油茶分为第一道茶，它往往会在新的一天 降临时让你神气上升，这当然是被新的一天降临以及一杯茶所滋 生的神气；第二道茶喝下去神气便开始融人你的血液，融入你的 眼神，融入你的思想；第三道油茶喝下去，你已经完全被油茶罐 笼罩，有时候碰到寒冷的冬天，全家人会围在火塘边，急切地期 待着油茶罐又一次沸腾起来，因为只有沸腾才可以带来一杯茶和 另一杯茶，油茶罐的香味越来越浓郁——在某一种奥秘之中，油 茶罐给丽水镇人带来了自己的茶文化，也给身体带来了一种力 量，这力量渗透到各种活动之中去，传说中的丽水镇的老赶马人 每个人都带着一只精美的油茶罐，每个人在荒野中会搭起临时的 驿站，点燃一堆柴禾，烤着油茶罐，只要有油茶罐放在炉架上 时间就会停顿在这里，或另一个地方，时间对赶马人来说是如此 寂寥漫长，但只要有油茶罐的存在，赶马人就会耐心地坐下来， 歇一歌脚，唱一唱赶马调。每一户丽水镇的居民都有好几只大小不均的油茶罐，它们在早晚茶中荡漾起了丽水镇在时间交叉点上 最为基本的奥秘：满足自己心灵和肉体的需要， 一只油茶罐在早 晨降临时放在火塘边，它满足了肉体的力量，它给心灵带来了晨 光，喝完几杯油茶再跨出自家门槛，再开始穿越杀猪巷，纺织 巷，卖鸡巷 ……而傍晚同样是丽水镇人围在火塘边喝油茶的时 光，搅油茶罐的永远是母亲，也就是男人们的婆娘，总之，全家 人聚在火塘边，等待着喝第一杯茶，当然，那个能够喝到第一杯 茶的人肯定是最年长、最有威望的那个人，那个喝到第二杯茶的 人肯定是最能讲故事的人，那个喝到第三杯茶的人，有时候是家 庭中最小的成员，有时候是家庭中最忙碌的人，三道茶之后，就 可以按需分配了。很长时间以来，腊梅一直想学会搅油茶罐，她 想像肖花菊一样搅动着油茶罐，让全部宅院中的灵魂集中在火塘 边缘，在那一时刻，围在火塘边的人除了期待着喝油茶，也在传 播丽水镇的各种各样的消息。
今天是她手中的男孩满周岁的日子，她背着男孩跨出了门 槛，很长时间以来她一直期待着自己有勇气跨出门槛，到丽水镇 去走走看看，然而今天她却是来到丽水镇以后头一次跨出门槛， 所有人都出了门，肖花菊不在火塘边忙碌，也出去了，外面有铜 锣鼓的响声，也有路上的马蹄声，还有人的吆喝之声，她把孩子 用绣花被带背在后背上，这是丽水镇乃至整个滇西北的妇女背孩 子的方式。就这样她跟上了那支丽水镇年轻老幼的队伍，在前面 就是刘继路的马帮队伍，她终于弄清楚了，年仅18岁的刘继路 带着他的年轻马队出发了，腊梅走在人群中，她在不久之后看见 了肖花菊，也同时看见了刘严路，在人群之中，她突然也变得激 情洋溢起来，她突然意识到刘家大宅中的大儿子刘继路已经是一 个名副其实的赶马人了；她突然意识到肖花菊和刘严路的儿子已 经踏上了征途，她早就听刘严路在疗伤时讲过，在丽水镇，赶马 男人是最受人尊敬的，因为每一个赶马男人都承担着改变丽水镇风貌的职责，现在，她背着自己的男孩，她对自己说，等到他长 大以后就让他做赶马人，那个孩子突然在她肩上啼哭起来，啼哭 之声在铜锣鼓声和人们的吆喝之声中显得不和谐，她停止了脚 步，现在，肖花菊不在家，她突然想去搅动那只油茶罐，于是， 她回到了宅院中，把孩子放在宅院中，孩子已经有了自己的空 间，他突然停止了哭声，他抓起了一只玩具木马，这样腊梅就可 以去搅动油茶罐了。在那个上午，肖花菊回来了，她嗅到了一种 油茶被搅枯的味道，她走进厨房，来到火塘边，肖花菊的脸上荡 起了从未有过的笑容，那是她敞开自己胸怀之后的笑容，她就在 那天上午教会了腊梅坐在火塘边搅油茶罐，紧接着刘严路也回到 了家，知道自己的儿子满了周岁以后，他就给儿子起名叫刘店 路，意为在马店中出生的男孩。总之，腊梅自从跨进刘家宅院之 后，第一次看见了肖花菊的笑容，同时也让自己的儿子拥有了一 个与刘家宅院有关系的名字。也就是从这一天开始，腊梅终于寻 找到了自己的角色，她经过织布巷时无意之间听见了纺织的声 音，然后她下决心肩负起刘家宅院中的织布生活，她从剑川木匠 那里订做了一架织布机，十三天以后，剑川木匠将织布机送到了 刘家宅院，而在这十三天里，她已在织布巷学会了全部织布艺人 的手艺。在一个闷热的上午，她开始坐在织布机前织布，这个角 色自此以后使她在丽水镇扎下了自己的根须。每天清晨，喝完油 茶以后，她就坐在织布机前织布，金色的阳光洒在剑川木匠的褐 色织布机上，使腊梅的心灵变得异常的恬静，她从织布机上织出 的第一件衣服是青色布衣，那是她送给肖花菊大姐的布衣，她亲 自为肖花菊穿上布衣时，恰好是刘严路进屋的时刻，刘严路什么 话也没说，但是这个场景已经深深地铭刻在他心中，毋庸置疑， 也会铭刻在大宅院的灵魂深处。自以后，空气变得流动起来，在 盈盈的流动之声中，刘家宅院中永远都回荡着织布机的声音，同 时也回荡着两个女人的说笑声。
腊梅沉浸在自己织布的声音之中，她似乎再也没有期待过刘 严路会在某天夜里敲开她的房门与她合欢，这个念头在过去曾经 一次次使她充满等待，自从拥有了剑川木匠给她送来的织布机以 后，那古老的声音宛如让她在宅院中的一缕缕金黄色阳光之中编 织着属于她自己的神话，这个神话就是坐在织布机上，织出每一 个春夏秋冬的衣服。而肖花菊呢，承担了宅院中的全部家务，当 火塘边飘拂着牛肉的烹制味时，宅院中却始终回荡着腊梅的编织 之歌。然而，有一天傍晚，当腊梅站在瓦房顶上收已经晾干了的 一匹匹扎染过的土布时，意外地发现了在旁边的马店中一道敞开 的窗口坐着自己的妹妹腊月，她正坐在一个男人对面。这个场景 使她差一点就要从屋顶上掉下来，幸好她蹲下去，用双手扶住了 房顶，才没有掉下去。不过，她下了梯子之后，就满怀恼怒和惊 悚地闯进了那家马店，她敲开了那间客房，把腊月从房里拉出 来，拽着腊月的手拉到了刘家的宅子里，当着肖花菊的面质问腊 月为什么坐在那间房间里，那个男人到底是谁，腊月仰起头来说 那是大理赶马人，她已经喜欢上了那个赶马人，腊梅怒气冲冲地 问道：“你是怎么认识大理赶马人的?”“在四方街，我们已经是 第二次见面了”,“腊月呀，你才多大，你才有17岁，难道你想 嫁到大理去吗?难道你以为那个大理赶马人会带你走吗?”“我不 知道…… ”腊月说完就奔进自己房间中去了，从那一时刻，腊梅 就开始变得心神不定，她开始出现在四方街上，她开始窥视腊月 的生活，因为她害怕腊月妹妹会在某一天被那个赶马人带走，在 她看来，大理离丽水镇是那么遥远，她已经下了决心，决不能让 那个大理赶马人将腊月带走，决不能。她既然已经带着腊月进入 了丽水镇，就应该让腊月与丽水镇永永远远缠绕在一起。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