肖花菊世界中的传说和轶事开始了
肖花菊当然从未想到过，刘严路会在某一天把一个女人带进 大宅院中来。她怎么也忘不了那个时刻，拐杖之声和几个人混乱 的脚步声。对，从一开始，那些进屋的声音就是混乱的，让她心 神不定的。她突然看见刘严路少了一条腿，她的头变得眩晕起来 了，那眩晕袭来时似乎像老祖母的一首歌谣所唱的：会转的磨啊 拉着我们的身体转动， 一个晴朗的日子结束了， 一个阴雨的日子降临了；会转的磨啊拉着我们的身体转动， 一个开花的季节结束 了， 一个凋零的日子开始了……她在这首民谣曲中寻找到了由明 亮变成阴影的关系，由花开到花落的真谛，她缓慢地接受着刘严 路消失了的右腿，从此以后肖花菊的那颗心更要承担腊梅的那双 媚眼，对她来说，这确实是一双媚眼，是一双勾魂的媚眼，就是 这双媚眼把刘严路的心勾走了，她手中怀抱的那个孩子就是佐 证，然而，对于那个孩子，那个不时地在宅院之中发出啼哭之声 的男孩，肖花菊一听见他的哭声，内心就会悄然抽摘着，直到如 今，那个男孩还没有名字，不知道刘严路为什么不给他取名。当 一家人坐在火塘边用餐时，肖花菊会偷看腊梅怀中的那个男婴， 那孩子睁着一双眼睛，他好像并不知道人世间发生了什么事，然 而他的眼睛眨动着， 一直在盯着火塘边的火苗在跳动，那似乎是 他世界中最奇特的事物。总之，那个婴儿就像肖花菊怀中抱过的 四个婴儿一样，转眼就会长大，对这一点肖花菊早已心领神会， 时光转得那么快，转眼之间四个孩子都在长大，在她看来，大儿 子刘继路正在重复父亲的道路，尽管这道路在整个丽水镇来说都 是一个家族通往繁复的道路，但它仍然笼罩着一层阴影。直到她 看见刘继路带着他最年轻的马帮出发的那天早晨，那阴影才被那 支年轻的马队所溶化。紧随着出发的是丽水镇有史以来最沧桑的 马队，那就是由丽水镇的上一代赶马人何向阳带领的马队，那支 马队在儿子刘继路的马队上路之后突然出发了。对丽水镇来说， 这是一个建立传说和轶事的早晨，几乎所有的镇民都跑出家门， 先是紧跟着刘继路那支年轻的马队奔跑，马走出了小巷，出了镇 门，在出镇的锣鼓之声中，肖花菊看见了刘严路，他撑着那拐 杖，从嫁到丽水镇以来，尽管她是骑马嫁到丽水镇的，但她还是 头一次看见自己的男人那种忧伤、孤独、无奈集一身的表情。整 个世界都充满了马蹄声，那蹄声欢快地、有力地落在丽水镇的每条深巷之中，同时也扬起了蹄，使她看见了走在马队中的儿子刘继路仿佛在一夜之间变得英气蓬勃了，他的双眼明亮，皮肤黝 亮，牙齿洁白，身段健壮，从他身上肖花菊既可以看到阳光给予 他的那种金光灿烂的色彩，同时也可以看到从他内心深处上升的 那种动人心弦的像老祖母歌谣中的那种动人传说，那歌谣似乎从 南坡村的梨果的香味中被风吹到了她的耳前，她一边让脚踝扬起 来奔跑， 一边聆听着那歌谣的传唱： “有一位英姿蓬勃的男人， 他将溜过峡谷，他将到达太阳身边去，他所到之处，到处是黑色 的乌鸦，到处是饥饿的老鹰，到处是有毒的果实，他仰起头来了 啊，女人们啊，看看眼前这个男人，就会为他心动，他不害怕乌 鸦，他不害怕老鹰，他也不害怕毒果， 一个男人，走啊走，飞啊 飞，他去的地方实在太遥远，太遥远，所有人都想与他做伴，但 所有人都没有力量成为他的伙伴 …… ”肖花菊的长子，18岁的 刘继路就在这首被风吹来的歌谣之声中消失在那道金光灿烂的曙 色之中去了，接下来，又一支马队开始奔跑起来，尽管这是一支 历尽了沧桑的马队，肖花菊看到了何向阳，她听刘严路、刘继路 都讲过何向阳的故事。何向阳来了，有些人在马蹄之声中叫出了 何向阳的名字， 一个矢志不渝地坚守于自己命运的赶马人，在既 有年轻又有沧桑的马帮队伍之中，忧虑重重的肖花菊、被一只筛 子所笼罩住的肖花菊的世界突然变得宽阔起来了，她就是在两支 马队的奔蹄之声中感受到了一个命运的宽阔世界，她的心灵滋润 着美酒也滋润着香草，当她在不经意中看见刘严路的一刹那间， 她的心突然变得像棉花一样柔软：刘严路撑着拐杖走在后面，他 一路走， 一路用拐杖敲击着地面，当他的拐杖插进一圈又一圈马 蹄脚印之中去时，那些过去的脚印突然圈住了他手中的拐杖，他 没有将拐杖从昔日的马蹄脚印之中抽出来，他的身体颤栗着，因 而让肖花菊似乎是头一次看见了丈夫刘严路的内心，她从风中听 见了刘严路那灵魂的坍塌之声。她站在远处，这时，只剩下他和她了，所有人都已经散去了。他并没有看见在他身后不远处站着的她，他的目光一直目视着两支马帮队伍消失的远方，他似乎想 把那副拐杖深插进马蹄脚印昔日的声音之中去，以唤醒他那已经 失去了的赶马人生涯的金黄色年华，他的颤栗是无声的，他被这 种寂静所笼罩着，终于只剩下他独自一人了，只剩下他一个人 了， 一点喧闹之声也没有了。但他没有想到他的婆娘肖花菊的影 子在他之后。很显然，赶马人刘严路此刻的全部世界正是震撼肖 花菊命运的世界。她终于从树身之后闪了出来，走向了刘严路。 刘严路听见了她的脚步声，他熟悉这种脚步声，这是一双穿着绣 花鞋的脚发出来的声音，而且这声音经常环绕在他身边，当她来 到他身边时，他意识到他应该将拐杖从蹄脚印中抽出来了，他不 能在自己的婆娘身边表现出那种怯懦。所以，‘站在他身边的肖花 菊听见了他的拐杖抽了出来，从昔日的那些涡流似的蹄印之中抽 了出来，然后他面对着肖花菊说：“我们的儿子他离开了。”他转 过身来，他避开了肖花菊的目光，他撑着拐杖一路前行，再也没 有吭声，而肖花菊呢，走在他旁边，她此时此刻又一次听见了老 祖母的另一种歌谣，那首歌谣是在一个有南瓜枝蔓绊倒了她的身 体的时刻被她听见的，那是南坡村冈上的南瓜坡地，遍地是绿色 的枝蔓，她跑了进去，她去摘一只架上的南瓜，她被南瓜那弯曲 的枝蔓缠住了脚，向前扑去，就在这时，从南坡村的冈头上传来 了老祖母的歌谣吟唱：“妹子的脚已经被水洗过，已经踩住了绳 子，又从绳子边跳过去，已经跳到石头上，又从石头上跳到红绳 子上去，妹妹的红绳啊，是妹妹命运的红绳…… ”现在，肖花菊 感受到了那首歌谣之中的红绳子已经被自己抓住，整个丽水镇的 风风雨雨的、电闪雷鸣的生活都是她手中抓住的那根红绳子，她 走在刘严路身边，他失去了一条腿，她要为他那身体和内心的坍 塌之声寻找矗立之架，她要抛出手中的那根红绳子，这就是她要 填写自己的传说和轶闻的红绳子，她要在上面跳舞，从而让刘严 路，让刘家大宅里传出悠扬的歌谣，她要让自己刚刚开阔起来的世界对着她的亲人，她的宅院，她的丽水镇整个儿地全面敞开。 她走在刘严路旁边，丽水镇给她带来的传说和轶闻也正是刘严路 给她带来的故事。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