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的右腿去哪里了
当刘严路第一次做马帮人时, 一位丽水镇的老马帮对他说: “孩子,要时刻准备,做一个赶马人意味着你要经历风险,这风 险甚至会让你结束生命,这风险也会让你有一天缺腿少臂…… ” 跟他说话的那个老马帮人失去的是手臂。尽管从那一刻开始他就 做好了充分的准备,但是他仍然在自己失去一条右腿时情不自禁 地进入了一个陷落的梦境之中去,当刘继路在十三栏杆坡上埋葬 他的右腿时,他已经昏眩,他看不见马帮人埋葬他右腿时的场 景,他进人了上马店,进人了腊梅的房间,当他在那间房子里醒 来时,他第一句话就问腊梅:“我的右腿去哪里了?”腊梅摇摇头 说:“你的右腿丢失在十三栏杆坡上了。”后来,他忍受着疼痛, 经历着丽水镇的马帮队伍离开上马店的空虚,腊梅用草药一遍遍 地敷在伤口上,每一次揭开绷带时,他都要正视自己的伤口,同 时也正视自己失去的右腿,当然他不再问腊梅自己的右腿去哪里 了,他正视着现实,他知道腊梅从未上过十三栏杆坡,去过十三栏杆坡的只有赶马人,他头一次用拐杖撑起自己的身体时,他独 自一人,他吆喝住腊梅不让她老跟随着自己,他撑着拐杖走了很 远很远,似乎离十三栏杆坡已经很近了,他都已经看见通往十三 栏杆坡的荆棘路和岩石间的金色阳光了,他登上一块岩石然后坐 下来,他看到了十三栏杆坡的金色中滚动的乌云和陷阱,但他却 看不见自己失去的那条右腿在哪里, 一只飞翔的鹰使他不敢坐在 岩石上长长地停留,他意识到自己那条右腿已经从身上消失了很 长时间,已经腐烂。他不再抬头眺望金色的十三栏杆坡上的阳光 和乌云、陷阱了,他撑着拐杖回到了腊梅身边,怀着肉体和内心 的疼痛他在每个夜里都颓废地与腊梅交媾,他似乎只有在那种肉 体的高潮之中才会停止对自己的追问:我的右腿到哪里去了。 一 夜又一夜的颓丧而产生的疯狂激情使腊梅很快有了身孕。在上马 店的坡冈上,他一次又一次地像幽灵一样散步,当看见腊梅的肚 子像丘陵一样隆起来的时刻,他思忖着把这个女人带回到丽水镇 的办法,而最好的办法就是等腊梅生下孩子时把她带回家去,这 样就能让肖花菊接受事实,为此,他在上马店来回地行走,直到 腊梅分娩,他才寻找到了回丽水镇的羊肠小道,他带着两个女 人, 一个婴儿,他买了几匹马,走一阵路,坐一阵马,就这样回 到了丽水镇,果然像他所想象和设计好的那样,肖花菊和全家人 都接纳了腊梅、腊月和那个婴儿。尽管如此,从此以后,他也同 样看到了两个女人在一座大宅院中生活的尴尬和冰冷,每当这时 他就撑着拐杖跨出门槛,他不愿意去面对她们,他选择了逃跑, 夜晚是最难度过的时光,白天他可以守在四方街的店铺里,到了 夜晚他不知道如何面对两个女人,他终于寻找到了红灯笼,他坐 在角隅,要上一杯茶,时光流动着,在歌妓和舞妓的影子和声音 之中,他一次又一次问自己:我的右腿去哪里了。现在,他目送 着儿子率领的马队已经离开丽水镇了,儿子刘继路已经独立了, 在丽水镇,青年男人一旦可以独立地率领一支马帮队伍出发,那就意味着这个青年人已经成为马帮男人。在这之前,刘严路试图 把刘继路培养成这样的男人,但他没有想到自己的命运变幻得如 此之快,因为十三栏杆坡的蟒群,自己失去了勇猛直前的右腿, 而他的右腿曾经在羊肠小道上追逐过日出和日落,他的右腿和左 腿结合在一起才可能使他做一个纯粹的赶马人。如今,他已经失 去了右腿,当他在昏厥中醒来看不见自己活生生的右腿时,他就 意识到自己已经失去了做一个赶马人的权利。因为留下来的左腿 再也不可能挟裹在赶马人的队伍之中去追赶速度了。他显然被赶 马队伍和属于自己的马帮生涯所抛弃了,他被抛在丽水镇的孤独 的小巷深处。拐杖的响声从青石板上回荡在丽水镇,每一个人都 知道他遇上了一次大难,他没有在赶马人的十三栏杆坡上躲过这 场劫难,他有九十九次战胜过十三栏杆坡上的巨蟒,只有一次失 败了,他失败于没有发现那条巨蟒在他的身体之外游动,他失败 于在十三栏杆坡上的一次次骁勇善战之后的惟一一次闪失,他眨 了一次眼睛之后,那条巨蟒就让他尝到了惨烈的疼痛,然而,这 还不够,他要用余下的一生尝受心灵上的疼痛。现在已经看不见 儿子英姿蓬勃的面容和他率领的最年轻的马队了,这确实是一支 丽水镇有史以来最年轻的马队,而失去了右腿的刘严路早已经发 现儿子筹备他马帮队伍的事情了,当他在焦虑之中,儿子的影子 无处不在,儿子年轻的影子扩大了。突然之间,他看见了马厩中 那些年轻的、朝气蓬勃的杂交马,他伸出手去,他深知,作为赶 马人,除了具备自己的内心气质和家族气质之外,最为重要的是 要拥有和训练出一支骁勇善战的马队,这支马队必须忍受长途跋 涉,忍受横断山脉和青藏高原的考验,这支马队除了具有身体的 素质之外,它们必须服从于一个赶马人内心广阔无边的理想的支 配……而这些,正是他所希望看到的,他没有想到,18岁的儿 子那么快就已经肩负着他的梦想,看看那些年轻力壮的杂种马 吧,它们的皮毛和身体的英姿,它们黑色的跳动,白色的仰望,蓝色的梦幻……集中了他梦幻中的一支马队的全部希望,他悄然 地伸出手去抚摸它们的皮毛和尾巴,他太酷爱马了,他原以为他 这一辈子会永远率领着马队前行,贴近马的影子,也让马队的影 子贴近他的影子,现在,时光荏苒之中变幻了一种事实:只有靠 18岁的儿子来实现他的理想了。
100匹整齐的马队在丽水镇的曙色中出发之前,他早就已经 站在丽水镇外的马帮路上了,他知道他已经变为一个目送者,他 看到了儿子扬起的鞭子从空中落下去,他听见了杂沓有序的马蹄 声,还有锣鼓声,还有马尾巴荡漾在曙色之中,犹如荡漾起了一 种无法阻挡的希望和等待。他现在明白了,从此以后,自己的命 运中出现了一种希望和等待,那就是让18岁的儿子刘继路率领 出征的那一支最年轻的马帮队伍成为自己希望的前方,那就是当 他看见18岁的儿子刘继路的马帮队伍从那么多马道上消失之后, 承担下来全部,这让他寻找到失去右腿之后活下来的勇气和快 乐。他把拐杖转了一个弯,犹如转过了金沙江一个圆形的弯道, 他知道人的一生啊就是在自己的弯道中看见别人的影子,同时也 看见自己的影子。从父辈那里他就知道了丽水镇的命运是靠走和 驻守来维持的,仅仅有走还不够,还需要驻守者,在过去,他的 婆娘肖花菊和年幼的儿子们都是丽水镇的驻守者,现在,他也成 了驻守者。既然如此,他要把拐杖的响声敲击得更加有力,让它 回荡在自己前进的影子之外,在丽水镇回荡下去,这是一种其乐 无穷的回荡,他敲击着木拐杖, 一路上与丽水镇的老友新朋打着 招呼,然后回到了四方街,在店铺和刘家“万事兴”商号的幡旗 之下,他的位置是那样清晰而醒目:昔日骁勇善战的赶马人,此 刻驻守在四方街的贸易生活之中,完成他的下半生,这时他看见 了何向阳。他已经有很长时间没有看见何向阳了,他执着拐杖走 出店铺,迎着何向阳走去,使他感到惊讶的是何向阳似乎突然衰 老了十岁,他的面容枯槁,他正站在一家中药店铺之中,当刘严路伸出手去拍拍何向阳的肩膀时,何向阳告诉他说:“我得了一 种怪病。”“什么怪病?”“我身上长出了一个瘤。”“长在哪里?” “长在我腹部…… ”何向阳对他摇摇头说:“我可能快死了,我知 道我不会活太长时间了…… ”何向阳的嘴角出现了一丝无奈的苦 笑道:“人总有一死,在死亡未到来之前,我决定明天出征,完 成我赶马生涯中的最后一次生活……你不知道,我已经筹备起自 己的马队,同你儿子刘继路的马队相比,我的马几乎都是老马, 而我的雇工跟我年龄相近,这是丽水镇的老赶马队伍……我也许 会与你儿子在印度相遇哩…… ”何向阳从老中医处带走了一袋中 草药,站在四方街眩目的阳光之下离开了刘严路。久久不散的眩 目的阳光照在刘严路的面颊上,他站在嘈杂的人群中,倾听着吆 喝之声久久地回味着何向阳这个老赶马人的话语,他还想起了每 次丽水镇的马队出发的途中,何向阳既是老赶马人,又是丽水镇 赶马人的灵魂人物,他既勇敢又机智,既幽默又深沉,他没有婚 姻生活,也就没有子女,他的赶马生涯似乎是他用一生叙述的一 个故事,如今,他身上长出了瘤,他仍然将带着腹部的瘤去穿越 他叙事生活中的马帮之路。眩目的阳光使刘严路的内心生活又一 次激起了风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