刘漫路看见父亲和其他人的时候
走在小巷深处的那个人到底是谁,刘漫路不由自主地放慢了 脚步,那人也竟然少了一条腿,尽管在丽水镇他见过另一个人, 那是一个老人,那是周翔的爷爷,他的爷爷少了一条腿,每当谈 到自己的爷爷,周翔就会百感交集,他告诉刘漫路,他的爷爷在 很多年前也是赶马人,在一次赶马途中, 一条眼镜蛇袭击了他爷爷的腿,毒液弥漫得很快,为了保住性命,不得不把那条腿废 去……现在,那个走在小巷深处的男人是谁,那个背影让他想起 了一个人,他就是自己的父亲。不知道为什么他有很长时间没有 见到父亲了,到底有多长时间了,他记不清楚,总之,父亲不回 家时,就在赶马的路上,他从小就不喜欢做赶马人,他从小的理 想就与赶马人没关系。此刻,那个背影像父亲的男人仍然撑着拐 杖走在小巷深处。此刻,已经是黄昏了,从拐杖下发出了一种令 他感到迷惘的声音,那个人走得很慢,似乎在小巷深处回首往 事,似乎想用那郁沉的拐杖敲击出自己的旋律来,这使刘漫路的 脚步也变慢了,他本可以走上前去,他本可以从他后面走上前, 摆脱那个人的拐杖,摆脱那个人缺了一条腿的身影,然而,他的 迷惘使他顿住了脚步,他没有走上前,是因为他害怕验证那个人 就是父亲。然而,命运中无法逃避的事情发生了,那个人突然转 过身来,在四目对视中,刘漫路的心跳动得快要冲出胸膛,这不 是喜悦之跳而是内心悲壮的跳动,他就这样被命运中无法逃避的 事深深地笼罩住了,他慢慢地走上前叫了声父亲,在他的叫声之 中,父亲伸出手来拉住了他的手臂说:“刘漫路,父亲少了一条 腿,你都看到了,可这没有什么……父亲还活着…… ”父子俩走 了一段路,父亲说他还要在镇子里走走,他已经离开丽水镇很长 时间了。刘漫路目送着父亲的背影,有很长时间,他都跟在父亲 身后,少了一条腿的父亲在拐杖的阴影下面朝前移动身体,这到 底是怎么一回事,这到底是谁的安排,他的目光既迷惘还有些伤 感,为什么父亲会失去他的右腿呢?这种残酷的画面使14岁的 刘漫路的眼睛变得潮湿不堪了,但他仍然在目送着父亲,他想跟 在父亲身边,像一道无形的影子跟在后面,陪着父亲走一段路, 此刻,他们已经来到了四方街上,刘漫路在看见那只悬挂在银杏 树上的大铜钟时,同时也看见了那只巨形水瓮,在看见父亲的身 影溶进四方街的青石板上时,也同时看见了黄昏中的夕阳照在父亲的背影和拐杖上。
丽水镇的四方街永远在天气、时间、季节和人的不同命运之 中溶进了每个人的身体之中去,它们在各种各样的场景之中与人 相遇,犹如树枝上的飘落而下的树叶,无论是绿还是黄都会飘落 在每个人命运的身体上,此刻,父亲就像用身体承担着一片落 叶,父亲的身体仿佛在落叶之中游动起来了。现在,刘漫路落叶 般飘到父亲身体边时,他看见了哥哥刘继路,哥哥正坐在店铺 前,有一个女孩趴在柜台前,他怎么从来也没有见过这女孩,她 是谁家的女孩,父亲并没有直接走到自家店铺前面去,他站在那 只铜钟下面,同时也面对着那只巨形水瓮,对丽水镇来说,铜钟 和水瓮都意味着是丽水镇的灵魂,所以父亲是去叩问灵魂之乡, 他的目光宛如山冈上燕雀的啼声从高处到低处,又从低处到高处 去……父亲撑着拐杖来到了店铺,刘继路看到了刘漫路便叫他, 他不由自主地走上前去,“漫路弟,她是你的腊月姐姐,叫姐姐 呀…… ”从这个世界上突然之间又冒出来一个腊月姐,在看见父 亲撑着拐杖的那天黄昏,迷惘之中的刘漫路叫出了腊月姐,但这 还不够,在那天晚上, 一家人围着火塘,因为父亲回来了,母亲 煮了一锅牛肉,在火塘边还有一个叫腊梅婶的女人,还有腊梅婶 手中的婴儿,父亲再一次在大家用手撕开牛肉咀嚼的时刻郑重地 宣布,从此以后,刘家增加了三口人,他们分别是刘漫路的腊梅 婶,腊月姐,还有腊梅婶怀中的那个婴儿是他弟弟。火塘边,所 有人都低头咀嚼牛肉,每个人都不说话,除了撕开牛肉之声和咀 嚼之声。
那是一次沉闷的晚餐,在整个晚餐之中大家围坐在火塘边。 刘漫路感觉到母亲肖花菊的目光布满了从未有过的忧虑,她总是 不断地给大家分牛肉,而父亲刘严路呢,当他结束了自己的宜布 之后就开始撕开了一块有骨头的牛肉,甚至刘继路,他似乎是一 个局外人,他的目光有时会游移在腊月身上去,有时候又会游移到父亲脸上去,他快速地咀嚼了一块牛肉之后就出门去了。至于 刘嫁女,她正坐在火塘边细心地分解她手上的一块牛肉,她似乎 咀嚼得津津有味。只有她似乎并没有被这沉闷空气所影响,她那 红红的小嘴唇微微噘起,她是这屋子里心平气和的女孩子。刘漫 路的胸闷极,当他看见父亲的右腿不在的那一瞬间,整条小巷都 似乎在变暗,然后呢,在家里,火塘边突然来了那么多人,尽管 父亲已经郑重地宣布,他仍然觉得蹊跷,这些陌生人从此以后就 要每天跟他坐在火塘边用餐了,他们为什么要与他的家人永久地 生活在同一个梦境之中呢?他很清楚,自己迟早要走,他和周翔 都要走,无论如何都要离开丽水镇, 一旦他们寻找到奔往省城的 道路,他们就会从马厩中带走一匹马,离开丽水镇。然而,离开 的时候尚未降临,他却在火塘边感受到了一种沉闷的气息,首先 是那个怀抱婴儿的女人的来临,使母亲的笑容消失了。刘漫路不 想再细细地分解牛肉的骨头块了,他要去找周翔,在这个傍晚, 只有他的少年伙伴才与他站在同一地平线上。他的地平线从丽水 镇开始,在琅琅的读书声中,他的世界开始变得广大起来了,他 和周翔既是同桌,也是同岁,10岁以后他们执迷于书本和教书 先生的引导之中,10岁以后,他们知道了在丽水镇之外有一个 广阔无边的世界,那个世界看不见,却在丽水镇闪烁起了狂吠之 声,他们在狂吠之中似乎感受到有成千上万的猎狗正带领他们走 出森林、峡谷,到一个比丽水镇大好几倍的世界上去。
周翔刚刚经历了与父亲的一次争吵,当他听见刘漫路站在围 墙外叫唤他的名字,他就咚咚跑出来了,此刻,刘漫路站在周宅 大院外的墙壁下面,那堵墙壁的颜色已斑剥,每一次他都把自己 的影子紧贴在墙壁深处,他必须让嘴里的呼喊声贴近那面斑剥之 中的壁垒,从嘴里发出的呼喊才不会被丽水镇的风声和水声溶解 掉,因为在周宅之外就是丽水镇的溪水,雪山上的冰水就是从此 处流进了丽水镇像手指一样的水沟之中,那些水沟仿佛迷宫布满了丽水镇的血管,无数的绿色青苔就在水沟中飘动。
周翔站在了刘漫路身边,他大声说: “我父亲那杂种 …… ” 刘漫路阻止他说: “为什么说你父亲是杂种,他是你父亲呀!” “你不知道,丽水镇来了许多外地歌妓、舞妓……父亲已经开始
去找她们…… ”“歌妓、舞妓是什么…… ”刘漫路迷惑地问道, “我也不知道,反正是妖魔鬼怪,你不相信的话,我带你去看 看……你想去看看吗?”刘漫路迷惑地眨了眨眼睛说: “去看看 吧!”于是,在那天晚上,他们前去观看他们内心世界中的妖魔 鬼怪。沿着有溪水流动的沟径漫漫地穿越着小巷,就听见了一阵 二胡、琵琶的弹唱之声,夜色开始升起来了,周翔碰了碰刘漫路 的肩膀说:“你害怕了吧!”“我为什么要害怕,你说的妖魔鬼怪 还没出现呢!”刘漫路伸了伸舌头。周翔说:“你看见空中的那些 红灯笼了吗?”刘漫路抬起头来,他就在这时看见了在黑暗中被 风吻拂起来的红灯笼,周翔抓着他的手臂说:“现在我们走进宅 院之中去就能看见那群妖魔鬼怪了,你作好准备了吗?”刘漫路 想了想说:“你去过里面,你原来见过妖魔鬼怪吗?”“没有,我 是听我母亲说的,她说在丽水镇的南角隅,在那座废弃了的大宅 院里,现在突然挂起了一块牌坊‘春之夜’,那里面每夜有妖魔 鬼怪出现,父亲在里面中了邪,每晚都要午夜才归家…… ”刘漫 路哦了一声发现他和周翔都被那只只晃动在空中的灯笼紧逼到了 门口,几个丽水镇的男人,已经钻了进去,周翔说我们进去吧, 我们也是男人,我们进去看看就能知道丽水镇的妖魔鬼怪是什么 模样了。于是,他们走进了门槛,那门槛好高,里面挂满了大大 小小的红灯笼,几个女人穿着裙子正在灯笼下面艳舞,周翔贴近 刘漫路的耳朵说:“那就是舞妓…… ”几个女人正在二胡的伴奏之 下唱着软绵绵的歌,周翔又贴近刘漫路的耳朵说:“那就是歌妓 …… ”刘漫路问自己,那些舞妓也好,歌妓也好,她们的脸都那 样好看,她们怎么会变成了丽水镇的妖魔鬼怪了呢?他和周翔都站在一根大柱子后面,无论是歌妓、舞妓都看不见他们,他们藏 在他们认为是最隐蔽的地方,突然一个影子闪了进来,那个男人 撑着拐杖, “你父亲,他怎么少了一条腿?”周翔贴近他耳朵问 道,他没吭声,他问自己,父亲怎么也来了,父亲撑着那根拐杖 似乎变得满面春风,他的神态并没有丢失一条腿的痛苦,甚至比 过去更加春风满面,走进灯笼下的那些丽水镇的男人似乎都是父 亲的马帮朋友,他们搭讪着,父亲坐在了灯笼下的一把椅子 上……然而,刘漫路问自己,父亲来这里干什么?父亲的脸为什 么会在灯笼的映照之下显得那样丰富多彩,这个问题迷惑了他。 为了这个迷惑了他的问题,他和周翔钻出了红灯笼的大门,那门 槛很高,他几乎绊倒在门槛上。从那一刻开始,他就觉得丽水镇 的红灯笼下面走进去的都是男人,而不是女人,所以他开始明白 了,丽水镇的女人们把那个地方称为有妖魔鬼怪的地方。
周翔站在黑夜深处说:“我想离开,你想吗?”他们走出了红 灯笼的笼罩,他们都想摆脱那个有妖魔鬼怪的地方,他们走到了 四方街,像往常一样背靠着大石瓮开始谈论他们的理想。周翔 说:“我们走吧,这不是我们的久留之地,我们应该到省城去念 书。”刘漫路说:“不知道哪一条路可以通往省城,我们应该有 路…… ”周翔说:“在镇外随便挑一条路,我听我父亲说从丽水镇 到剑川,然后就到大理,离省城就很近了…… ”,两个少年讲着 讲着就睡着了,当他们睡了一觉醒来时已经是下半夜。有一缕月 光洒在他们肩上,是刘漫路先醒来了,他晃了晃周翔的肩膀说: “喂,醒醒呀,妖魔鬼怪来了。”周翔醒来后告诉他,他做了一个 梦,梦见到了一条洒满阳光的大道,他和他在大道上走啊走,似 乎就没有尽头。刘漫路往四方街上看了看,发现自家的店铺中还 亮着灯光,他告别了周翔之后就来到了自家的店铺门口,然后贴 近一道缝隙,他看见了刘继路, 一位四方街的老先生正教刘继路 在打算盘,这对他来说真是一件奇妙的事情,他知道他的兄长从不喜欢进学堂,他喜欢的是父亲那样的赶马生涯,然而,他的兄 长却执迷于一架算盘,在一盏油灯的照耀之下,那架黑色的算盘 珠子呈现出光滑的色彩,宛如泾渭分明的四方街的流水,既流动 在丽水镇的大千世界之中,也流动在丽水镇的灵魂深处。而自己 兄长的手竟然已经拨动了一粒粒的算盘珠子,他不能想象,那双 握着缰绳的手也会熟练地拨动算盘。凭着这种脉跳,他感受到了 自己的命运与兄长的命运完全不一样,看起来,自己的兄长已经 下决心守住丽水镇,守住丽水镇的店铺和马宅,而自己呢?他虽 然已经看到了一个无限广阔的世界,却不知道从眼下的世界怎样 走出去。他慢慢地向着回家的巷道走去,夜显得那么寂静,同往 常的丽水镇相比较,刘漫路更喜欢现在的丽水镇,它沟通了少年 刘漫路内心世界的那种孤独之光。然而, 一个酒鬼却在另一条小 巷中踉跄着向他走来,他每走一步都要扶一扶两边的墙壁,惟有 这样他才不至于跌倒,这是一个丽水镇名副其实的酒鬼,他竟然 在碰到少年刘漫路时问他有没有看见他的婆娘到哪里去了,刘漫 路笑了,他笑那个酒鬼竟然把自己的婆娘丢了也不知道。
他笑了,他笑的时候发现自己已到了家门口,然而,他摸了 摸钥匙,他竟然把钥匙放进了书包里去,而他的书包在家里,他 敲了敲门,但敲门声很轻,没有把宅院里的人唤醒,他坐在门槛 下面的石板上,就在这时,他听见一阵拐杖碰在地上的声音,是 父亲回来了,他撑着拐杖从很远的巷道深处向他走来了,父子俩 在门口相遇,父亲问他到哪里去了,为什么被锁在外面,他没吭 声,他不想回答父亲,也许是因为他在红灯笼下看见了父亲,也 许是因为在所谓的妖魔鬼怪群之间有父亲的影子,所以他不想吭 声,父亲从怀中掏出钥匙开了门,他紧随着父亲的拐杖之声进 屋,插上门栓,他看见父亲钻进母亲卧房中去了,他关上房门, 他已没有睡意。