父亲回家的故事
刘继路在父亲的那只抽屉中寻找到那一串钥匙时已经到了晚 上。用羊皮绳拴起来的钥匙串总共有15把钥匙。那根羊皮绳已 经由黄变黑,这一瞬他突然开始想念父亲了。如果有父亲在身 边,他就用不着管钥匙,还有记账本。那天晚上,他把钥匙串和 账本放在枕边,从那天晚上开始,他进入了16岁。然而,从那 天晚上开始,他就枕着那串羊皮绳和账本开始承担父亲的嘱托 了。他没有很快进入梦乡去,似乎从那一刻开始,他的睡眠中就 不再有别的梦,有的只有那根羊皮绳。他在雪山顶上放牧时,看 见过一个牧人,他坐在山冈上,他已经很老了,他的老使别人无法看见他嘴里的牙齿,也无法听见他的声音,然而,他却坐在山 冈上,每天用双手相互交叉中搓着一根羊皮绳,壮子告诉他,那 个老人的羊皮绳可以拴马,拴狗,拴门,拴钥匙,他就靠搓羊皮 绳为生。他头一次枕着有羊皮绳的钥匙串睡觉,父亲已经把这一 切交给他了,从那个夜晚以后,他用钥匙打开了一道门又一道 门,他已经进人16岁了,他的15岁在赶马调子中度过,而他的 16岁呢却要在钥匙之中度过?启开一道又一道门,仓库、店铺、 大宅门,他握着钥匙。刘家的店铺在四方街最热闹的地方,每天 早晨9点多钟,太阳照在店铺上,把那些木匠编制的铺面花纹照 得一片灿烂,他知道自己已经像一个成年男人一样承担这一切 了。他睡在了店铺中父亲的床上,几乎从早到晚都让自己浸泡在 四方街中。就这样,刘继路度过了16岁,在他进入17岁的早晨 的那一刹那,他睁开眼睛看见了母亲,母亲把他从床上晃醒说: “继路,继路,快回家去,你父亲回来了,跟你父亲一道回家的 还有一个女人,那个女人手里怀抱着一个婴儿。那个女人还带来 了她的妹妹,这到底是怎么一回事,我的头脑全昏了,你马上跟 我回家去,告诉我这到底是为什么?”刘继路被母亲从床上拉起 来,他的脚在巷道里的青石板上踏踏地前行,他走了一段突然回 过头来问母亲:“这一切都是真的吗?你真的看见父亲了吗?那 么,你看见父亲少了一条腿了吗?”母亲肖花菊开始鸣咽着道: “儿子,儿子啊,我看见了,这一切是为了什么,你回家时为什 么没有告诉我你父亲少了一条腿…… ”她的呜咽之声在那个早晨 像流水一样流动在巷道里,从一条巷道流进另一条巷道,又从另 一条巷道流出来,刘继路走在前面,他从来没有听见母亲用鸣咽 的声音与他说话,而且那呜咽之声似乎无法停住,总是在他脊背 上循环流动,他突然转过身大声说:“妈,你不哭,我会为你做 主的,我今天早晨醒来已经17岁了,你知道我已经17岁了吗? 母亲,我醒来后你就来了,但你并不知道我已经17岁了…… ”
肖花菊真的停止了呜咽,她突然抓住了刘继路的手臂说:“我的 儿子,你一定知道那个女人与你父亲的关系,告诉我,她到底是 你父亲的什么人?”刘继路低下头去,他又重现出父亲和那个女 人赤裸的场景,然而,他无法说清楚这是一种什么关系,他继续 向前,她同样踏着刘继路走路的节奏,那节奏仿佛是丽水镇的马 帮要出镇去,它携带着身体中的追问,对漫长道路的追问而去, 而此刻,他们并不是去追问道路,而是去追问人,这个人就是刘 严路。
从刘家宅院中传出一阵婴儿的啼哭之声,它当然不是肖花菊 的四儿子的哭声,而是一个出生不久之后的婴儿。刘继路看见了 父亲,父亲似乎并没有什么变化,他撑着一只木拐杖,挺立在宅 院中,不知是在看着天,还是在看着地,那个女人就是腊梅,她 怀抱着一只襁褓坐在凳子上,而站在角隅那边的另一个少女就是 腊月。刘继路听见脚步声之后回过头来说:“好吧,你跑出去是 去找你儿子,现在,我当着儿子的面挑明真相……就在我置身在 上马店疗伤的日子里,是腊梅姑娘每天给我煨药,她还跑到上马 店的高山上去给我采撷草药,可以这样说,如果没有腊梅,我早 就去见阎王爷了……我这样一说你们都明白了,我把腊梅带到丽 水镇,她怀中的是我与她的孩子,她身后的姑娘是她妹妹腊月, 从今以后,我们就是一家人,腊梅住楼上,腊月住在刘漫路旁边 的小屋,从今以后,没有任何东西可以分割我们的一切关系,好 吧,我的话说完了,如果没有什么事,你们就去干自己的事,我 累了……我要去好好睡一觉,肖花菊,你去安顿一下腊梅、腊月 的房间,刘继路,你愣着干什么…… ”刘严路撑着拐杖,刘继路 现在什么都弄清楚了,刘家大院从那一刻开始突然增加了三口 人,父亲也回来了,然而,似乎每一个人都像木雕一样站着不 动,刘继路抬起头看了一眼腊月,他与她的目光相遇了,在这分 别的一年中,她似乎长高了许多,但她的目光很快避开了他,他有些沮丧,因为他再也不可能做这样的梦,亲自到上马店把腊月 接到丽水镇来。母亲肖花菊好像醒来了一样,她刚带着腊梅到楼 上去,坐在木椅上的四儿子突然哭了起来,刘严路似乎这才看见 了他的四儿子,他迎着年仅一岁的儿子的目光走上前去,肖花菊 的生育能力又使他在离别一年里增加了一个儿子,而且这儿子已 经一岁了,在这之前他并没有给儿子取过名字,然而现在面对这 意想不到的场景,他突然脱口叫出:“儿子,你就叫刘新路吧!” 就这样,刘新路就是刘家四儿子的名字, 一周岁的刘新路突然停 止了啼哭,他挥挥小手,仿佛为自己拥有了一个名字而庆贺。
肖花菊的生命中从来也没有出现过这样令人难堪的情景,她 带着刘严路带回来的腊梅先上了楼,在儿子刘继路从前住过的房 间的对面,空着一间房,那房子很大,但布满了蜘蛛,她打开房 门,站在布满蜘蛛的屋顶下——她突然意识到腊梅三口人的出现 给她的生活带来了蜘蛛,喏,这就是她面前的蜘蛛,它们已经编 织了许多网络,还将继续再编织下去。为此,她操起一把扫帚举 在空中,她要用她毕生的力量扫除这屋顶的蜘蛛,很快,那些让 她不愉快的蜘蛛很快就缠绕在扫帚上去了,然后肖花菊打开木棂 窗户举起那把扫帚从窗口抛了下去,下面是昔日的马厩,她知 道,她所做的这一切都是为了让腊梅看见,她要让这个不知天有 多高,地有多厚的女人睁开眼睛看看,在刘家大院,她是这里的 女主人。她的眼睛往上看去,所有蜘蛛,不管是红蜘蛛,黑蜘 蛛,白蜘蛛,绿蜘蛛,蓝蜘蛛的网都被她用扫帚清除干净了。腊 梅抱着孩子突然跪在她面前轻声说:“大姐,从现在开始我就是 你的妹妹,你要我怎么做我就怎么做。”腊梅的这一下跪吓了肖 花菊一跳,刚才她还借助于那扫帚出自己愤懑之气,而此刻,她 的心又开始变软了,她从地上扶起腊梅说:“你侍候过刘严路, 我还要谢你呢。”尔后,肖花菊为这个叫腊梅的女人铺好了床被, 又回到楼下为那个叫腊月的少女同样也铺好了床被。她环顾了一下四周,宅院中连一个人影也没有,只有四儿子刘新路仍然坐在 他的木椅上抓住一只玩具,那是肖花菊从四方街给他买来的剑川 木匠做的木玩具,那是用各种动物连接起来的一座桥梁,在桥中 央永远有一匹马在行走,只要按按桥的那个红木点,马就会发出 啸声,肖花菊也不知道为什么要给刘新路买回这样一种玩具,在 这之前,刘继路、刘漫路、刘嫁女三人都没有玩具可玩,那几 年,在四方街,剑川木匠的木玩具还没进入市场,这几年,时代 不同了,那些从大理、剑川来的货物占据了丽水镇的每一条小 巷。刘新路不断地扣住那个红木点,马就发出了呼啸之声,那是 孤独之声,使肖花菊感受到一种从未有过的寂寞,她把儿子从木 椅上抱出来,已经到时候了,她将训练儿子学走路,所以,她拉 住儿子的手说:“儿子,儿子跟妈妈学走路,儿子,儿子,跟妈 妈学走路…… ”她放开了儿子的手,刘新路胆怯而颤悠悠的小身 体在地上挪动了一步,突然跌在地上,很奇怪的刘新路没有哭, 在那一天,刘新路终于学会走路了,可他在地上摔了一次又一 次,竟然一次也没有哭。而在这时候,刘继路已经带着腊月在四 方街行走,而他们的父亲呢,撑着木拐杖出现在每条小巷中,他 似乎想用此方式来宣布尽管十三栏杆坡夺走了他的右腿,但他的 心脏仍然在为丽水镇而跳动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