肖花菊的又一次分娩期
她挺立着大肚子来到了一座山冈,就在她喊出她的丈夫刘严 路的名字时,突然在山冈上升起了一道又一道生长着荆棘的栅 栏,她要跨过栅栏才能找到刘严路,可她怎么也跨不过去,那些 栅栏上的荆棘中还怒放着花朵,她使出了全身的力量试图穿越那 一道道荆棘栅栏,可她一次又一次地失败了。这个梦是好久以前 做的,梦醒之后,肖花菊就觉得自已陷人了从未有过的困境,她 的心开始慌乱,她知道在梦中出现栅栏意味着有困难出现,然 而,睁开双眼,太阳依然高悬,丽水镇的天气永远是那么晴朗, 她的生活中会有什么样的困难出现呢?分娩的日子越来越近了, 她希望在自己分娩时有刘严路守在身边,而他的马队已经出去好 几个月了,她的眼前总是出现梦中的那道道荆棘栅栏,她不知道 丽水镇的马帮有没有出事,刘严路和刘继路有没有出事 ……终于,她在那个午夜突然听见了马铃声,是从小镇外的那条小道上 飘进城的铃声。她探起头来,准备起床到镇外去看一看,她的疼 痛就是在这一刹那到来的,从她抽搐的身体看上去,疼痛来得很 快也很猛烈,她想抑制住疼痛,因为她不想让自己的叫喊声吓着 已经进入梦乡的刘漫路、刘嫁女,尽管如此,她疼痛的叫喊之声 仍然惊醒了他们,首先是刘漫路醒来了,他就住在母亲的隔壁, 当母亲的疼痛之声发作时,他睡得很香,他的睡眠中经常会梦见 另一条路,通向省城的那条路,然而,那天晚上他未看见路,却 听见了母亲的抽摘之声,他屏住了呼吸,他有些惧怕这种声音, 因为这声音从乌黑的夜里升起,仿佛一块石板正覆盖在他身上, 那抽搐之声是从压抑和克制之中发出来的,仍然使他不寒而栗, 但他似乎已经越来越清醒了, 一种同样是抽搐的力量使他从床上 爬起来,他拉开门,母亲的抽搐之声在他拉开门的那一刹那似乎 抽搐得更厉害了,他在黑暗之中突然看见了一道影子,是小妹刘 嫁女,她似乎已经站了很久,在那团黑暗之中,刘嫁女走过去, 从黑暗中拉起了他的手, “哥,妈在叫,妈的肚子在疼,我害 怕…… ”他低声说:“别怕,我们去看看妈…… ”他们推开了母亲 的房门,“刘漫路,快,快到四方街去请那位接生婆来,快,母 亲快生了…… ”刘漫路转身就跑,因为母亲抽搐的声音催促他, 跑到了四方街,穿过了杀猪巷,织布巷,豆腐巷……他抬起头 来,四方街的寂静夜色之中突然伫立着黑压压的马群,好像有三 百多匹,还有人,有人在端着驮子,有人在夜色中吸着长烟杆, 有人发出嘘声,在马和人群之中,刘漫路突然看见了哥哥刘继 路, 一种难以言喻的惊喜使他跑上前去,刘继路正和雇工端着马 驮,那些沉沉的马驮上驮满了他看不清楚的货物,刘继路几乎感 受不到刘漫路的存在,他的双手不停地举上去又放下来,举上去 时是空的,而双手放下来时却是重的,要把那么多货物从马背上
端在地上。刘漫路走上前去叫了声哥,刘继路说你别动,你就站着,你还小,你搬不动货物……你为什么跑出来了,你听见我们 的铃声了,对吗?你是一个人跑出来的吗?刘继路被这个有马群 和人、货物的世界吸引了,他就这样忘记了自己的职责,忘记了 自己是受母亲的重托,前来找医生的,他确实按照刘继路叮嘱的 那样, 一动不动地看着这一切,然而,他无法走进他们的生活之 中去,他不过是一个观望者而已,他根本走不到他的哥哥刘继路 与马驮,马啸,马的影子的生活之中去,当然,他想起了父亲, 他的目光在人群和马的影子之中寻找着父亲,但他的目光每到之 处看到的却是丽水镇那些叫不出名字的赶马人,那些人的脸上似 乎都有伤疤,在夜色中看上去那些伤疤就像昆虫一样蠕动着,父 亲在哪里,他突然感到自己需要看见父亲,尤其是在那些有伤疤 的脸上认出父亲的脸,然而,四方街上所有赶马人的脸都不是父 亲的脸。
现在让我们回到刘家宅院里,回到肖花菊的卧房之中去吧, 自从刘漫路去叫医生后,肖花菊的抽搐之声更猛了,刘嫁女在母 亲的抽搐之声中慢慢地靠近房间,她害怕极了,然而她更害怕的 是母亲的那张脸,当她站在门槛前时,她看到了母亲的脸,那上 面挂着汗珠,母亲的脸就像纸一样白,她的存在让母亲在抽搐声 中命令她道:“嫁女,快,快到火塘边烧开水,快给母亲端热水 来,母亲等不到接生婆来了,母亲快生了…… ”于是,她在这种 宜布之声中明白了这样一个事实:母亲就要为她生下小弟弟来 了,当母亲的肚子越来越挺立的时候,母亲就一遍又一遍地告诉 她,那肚子里有一个小弟弟,那弟弟就是她将来的小伙伴,于 是,她总是一次又一次地跑到豆腐巷去给母亲买来一碗又一碗的 水豆腐,当她端着那只土碗颤悠悠地走在小巷深处时,她就告诉 自己,母亲就要给自己生下小弟弟了,她要让母亲喝到水豆腐, 每天喝一碗水豆腐,那似乎已经变成了她的全部希望。现在,到 时候了,她突然不害怕母亲的抽搐之声了,她跑到厨房里抓一把松针放在灶灰上,然后弯下腰垂下头,噘起嘴唇开始像母亲一样 吹火, 一股浓烟升起后不久,突然就看见了火苗,而她的眼睛刚 刚被烟雾熏出了泪水,她把铜壶拎到门外,在夜色中有一 口水 井,这口水井在白天曾经是她游戏的镜子,每当阳光照在井栏上 时,她就会趴在井栏上照镜子,她在井面上看见了自己的脸,为 此,她的母亲在她几年前曾经禁止过她,不让她靠近井栏,并告 诉她井里有妖魔鬼怪,然而她不知道妖魔鬼怪是什么,她依然一 次又一次地在井栏边游玩,现在她已经6岁了,她提着一只水桶 抛进了井里,她看见母亲和小哥哥都用同样的方式从水井里取 水,然而,这是她头一次把水桶抛进去,她晃动了一下手里的绳 索,已经感觉到那只水桶变沉了,她在黑暗中拉着那根绳子上 来,把水倒进了铜壶中,然后叮叮当当地进屋,把铜壶架在火炉 上,随同沸水上升,她突然听见了母亲更加剧烈的抽搐之声,她 把沸水倒进脸盆中,将沸水中涌进些冷水,她年仅6岁却已经端 着温水来到了母亲身边,肖花菊大声说:“快,快从衣柜中取襁 褓衣!”她不知道襁褓衣是什么,但她按照母亲的呼叫声奔向衣 柜,她在衣柜中寻找到了一块四方形的绣花垫子,这也许就是母 亲所说的襁褓衣了吧,她把襁褓衣铺在床上,这时,她突然听见 母亲大声叫了一声,那叫声是那样的悲怆,几乎把年仅6岁的刘 嫁女小小的身体轰到屋外去,然而,她却在这叫喊之声中看见一 个婴儿的身体沾满血丝从母亲的子宫中滑了出来,于是, 一个婴 儿的一声啼哭使肖花菊停止了叫喊,使刘嫁女知道她希望中的那 个小弟弟现在出生了。“快用剪刀剪断你弟弟的脐带!”母亲叫 道,并且从床上欠起身,也就是从自己的胯下抱起了那个婴儿, 刘嫁女握住了剪刀,母亲对她说:“喏,我已经抓住你弟弟的脐 带了,快剪断它…… ”她的小手在空中又一次晃动着,不,是在 空中颤抖着,母亲大声说:“别犹豫,快剪断脐带…… ”于是, 她终于错开了剪刀,剪断了那根脐带。有很长时间她都不知道母亲为什么要让她剪断小弟弟的脐带。不过,在那一刻,当她咔嚓 一声完成了剪断脐带的仪式之后,母亲嘘了一口气把那个小弟弟 用襁褓包裹起来放在她手心说:“喏,这就是你的小弟弟。”话音 刚落, 一阵脚步声在宅院中回荡,肖花菊听见了刘继路和刘漫路 说话的声音。然而,在黎明之前,她虽然见到了儿子刘继路,却 没有见到自己的丈夫刘严路。刘继路没有把父亲的真实状况告诉 母亲,他只说父亲的腿受伤了,没有说父亲已经永远地失去了他 的一条腿,他只说父亲在上马店疗伤,并没有说上马店有一个叫 腊梅的女人在侍候父亲疗伤。两兄弟现在看见了刘嫁女那怀抱中 的一只襁褓,肖花菊庄重地宣布道:“他是你们的弟弟,他还没 有名字,等你父亲回家再给他取名字。”两兄弟互相看了一眼, 刘漫路现在才想起来自己是在母亲的抽搐之声中前去寻找医生 的,可自己竟然在四方街忘记了这件事。两兄弟似乎对刘嫁女怀 中的那只襁褓并没有多少兴趣,然而,在那个黎明,两兄弟都同 时听见了刚刚出生的小弟弟清脆有力的啼哭之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