十三栏杆坡让父亲失去了一条腿
金色的十三栏杆坡在又一个午后向着丽水镇的马帮敞开时， 这支马队驮着从西藏而来的货物疲惫万分地出现在马道上，热风 依然灼热地吹拂着，深邃而幽远的金沙江水汹涌着。这当然只是 一个平常的午后，对于丽水镇的马帮来说，这样的午后确实太平 常了，依然是那么肃静，依然是那种阳光的金黄色炫耀着日神那 经久不衰的光焰，每一次踏上十三栏杆坡都经过了面对一次日神 的祈祷，祈祷可以让丽水镇的马帮经受过心灵的恐怖和不可知的 藏有毒剑的蟒群的觊窥，祈祷之后，阳光会变成深金红色，把道 路覆盖。现在丽水镇的马帮队伍已经进人了仪式完毕以后的十三 栏杆坡，瞧瞧马帮人穿的布鞋，这些丽水镇的女人纳的黑布鞋， 总共有好几层。在丽水镇，有一条著名的纺织巷，它隐藏在丽水 镇一条窄小的甬道里，传说丽水镇的纺织机早期是由一个木匠发 明的，那个木匠世世代代居住在丽水镇，他在一个梦醒之后，突 然寻找到几根圆木削平削尖细，三天以后，丽水镇的第一台木制 织布机出现在那条巷子里，然后由他的母亲在织布机上织出了第 一匹土布，取代了丽水镇之前的手工织布，所谓手工织布就是几 个人，当然是女人伸出双手，把麻线、土线绕在手指上， 一匹布 大约需要好几个月时间才能织完，那是一种在岁月递嬗中织出的 土布，直到土布变黄时，方能完成。自从那个木匠发明了织布机 以后，那条小巷就变成了纺织巷，整条巷子里无论白天黑夜都回荡着织布声，声音错落有序，除了巷子里的居民睡觉之外，织布 声细如丽水镇环绕的雪水，而且那条深巷中还有另外一番风景， 那就是一年三百六十天，巷子里都晾着已经织完的土布，因为土 布织完之后还需要染制，从染料中煮沸之后， 一匹匹土布便晾晒 在深巷外的麻绳上，直到晾干为止。我们扯远了，现在让我们从 纺织巷重新回到金光灿烂的十三栏杆坡上去吧。 一双双经历了千 山万水的布鞋最能够呈现出赶马人那数不尽的风险之路，现在， 黑色的布鞋已经变得像被尘土重新染过一样， 一路上的尘土就是 染料，它把鞋底、鞋帮全部染成了土黑色，尽管如此，赶马人仍 然要穿着这些布鞋回到丽水镇去。还有马蹄， 一路上不知道要经 历多少坚硬的岩石路，才能到达目的地，马比赶马人更要辛劳得 多，它们除了行走之外，身体上还驮着沉重的货物，尽管一路上 要更换好多次马掌，但疲惫不堪的是它们的身体，现在，它们晃 荡着身上的货物，马的脚踩着一团阳光，同时也踩着十三栏杆坡 的陷阱，马铃声似乎也被炎热和寂静所笼罩住了，竟然连一点声 音也没有，马帮中有人已经举起了铜锣鼓， 一旦进入最危险的蟒 群区域，他们将奏响最雄壮的声音。
刘继路走在父亲身边，他已经经历过了这条十三栏杆坡，在 他认为这条金光灿烂的坡道并不像想象和传说中的那样危险，他 已经领教过了蟒群，他发现第一次踏上这道坡时，心里还存畏 惧，而当他第二次踏上这条坡时，他的内心深处回荡着一种金黄 色的进行曲，他的脚一上一下地前行，而他的手已经握住了那匕 首，当雄壮的铜锣鼓声从热风中震荡着四周的寂静时，刘继路开 始兴奋起来，他喜欢置身与蟒群的那种搏斗中，简言之，与十三 栏杆坡的巨蟒搏斗可以让他的年轻生命感受到无限的成长快乐， 他听见了蟒群游移在四周的声音，十三栏杆坡已经不再寂静了。 当刘继路离开丽水镇即将跟随父亲进入赶马人的命运的头一天晚 上，父亲就跟他说， 一旦十三栏杆坡的蟒蛇齿间的毒液投入你的血液之中，那么就必须迅速地禁住那些毒液不再流动，如果毒液 投人了你的腿，必须迅速把腿截断，让那条腿远离你的身体，如 果毒液投入了你的手臂，那么必须迅速地截断有毒的手臂，以此 类推，凡是有毒液投入的地方都必须剥离它，这样才能保住你的 性命，这样做的目的是为了让你的心脏能够跳动下去，如果你还 不想死的话，必须这样做。他刚想着父亲这些话时，突然听见父 亲一声尖叫，他转过身， 一条从石缝中游动而出的巨蟒已经咬住 了父亲的腿，在雄壮悲怆的铜锣鼓之声中，那条巨蟒被刘继路举 起的匕首结束了生命，那把锃亮的匕首是在铜锣鼓最悲壮的那一 声颤音之中斜插进去的，它坚定地插进了那条巨蟒的脖颈深处， 直到它的命在一阵颤栗之中结束。刘继路弯下腰背起了父亲，父 亲的脸变得一阵苍白，何向阳向前引路，他们把父亲背到了蟒群 之外的地区，在一棵苍松之下，那棵苍松是几十里的十三栏杆坡 上惟一活下来的松树，它活着也许是想证明自己能否在荒瘠的十 三栏杆坡，在金沙江的陡峭岩石上面对时间和光阴的流逝，它确 实活下来了，它葱郁地在荒凉和热风之中挺立，耸立在弯曲的十 三栏杆坡的一片石灰岩上，当刘继路背着父亲将他放在松树下面 时，何向阳已经准备好了割断父亲右腿的武器，而且还准备好了 消炎的草药，那是他行囊之中随身携带的，现在，热风仍然吹拂 着，何向阳从行囊中掏出一包草药先让刘严路咽下去， 一只葫芦 里的水咕咕进入了父亲刘严路的咽喉，那包草药是镇痛剂，它可 以先进入父亲的肠胃深处，同时也进入父亲的血液深处去，让他 的肢体变得麻木，失去感觉之后，就可以让他受毒液弥漫的右腿 离开父亲的身体了。在刘继路的成长史上，这是一个惨不忍睹的 时刻，当何向阳举起那把在盐水中消过毒的刀从父亲的腿中插进 去时，刘继路转过身去，如果可能的话，他想用自己的腿去换父 亲的那条腿，他不想让父亲身上失去那条腿，面对着荒瘠的群 山，他的身体开始了颤栗，在这漫长的颤栗期里，他似乎已经不再是一个少年，他突然清晰地看见了父亲和丽水镇的赶马人所走 过的这条十三栏杆坡除了有金黄色之外，也有巨蟒的齿间藏有的 毒剑，然而，作为赶马人，作为丽水镇的赶马人来说这是必经之 地，突然之间，他的双肩开始猛烈地抽搐起来，那把刀似乎已经 剖开了他的心，他看见了从苍松下面的松针叶上流出的血，他转 过身，咕通一声跪在父亲身边，尽管父亲已经吞服了大量的镇痛 剂，然而，他还是经不住肢体分离之痛，昏眩在松针叶上，那条 右腿已经从父亲身体上剥离出去了，何向阳带人掘开了山坡上的 红土，将父亲的一条右腿埋进了红土深处，并在上面洒上了一些 绿色松针叶。刘继路的心完全碎了，何向阳已经为父亲那鲜血淋 淋的伤口洒上了消炎的草药，并扯下了自己的衣襟缠绕在伤口 外，然后他们又把昏厥未醒来的父亲抱起来，何向阳用脊背托住 了父亲，接下来的路程，丽水镇的赶马人轮流着背着父亲走了一 程又一程的路，刘继路也背了一程，他感觉到父亲好像睡着了一 样，在他身上一动不动，有时候他感到父亲的身体很沉，有一刹 那间，他甚至感觉到父亲像死了一样，然而，父亲身上的体温使 他突然又意识到，父亲并没有死去，父亲已经被他们背着进入了 上马店。
父亲被送到腊梅的房间里时，腊梅正坐在床头纳一双鞋底， 那鞋底是那么宽大，看得出来这是一双男人的鞋底，腊梅愣住 了，她丢下手中的活计，奔向前去叫着父亲的名字，刘继路站在 一旁，他嗅到了她身上一种奇异的味道，何向阳把刘继路从房间 里拉了出去。何向阳把刘继路拉到了暮色萦绕之中，然后告诉 他：“看样子，你父亲只能在上马店养伤了，他不可能随同我们 回家，路上的炎热会使他的伤口溃烂，上马店凉爽，腊梅会照料 你父亲。”刘继路听了这一番话后心灵更加痛楚，但他没有吭声， 在他心目中，何向阳是丽水镇的赶马人中年龄最长的，也是他最 尊敬的赶马人，何向阳所说的每一句话都能揭示命运的真谛。父亲就这样留在了上马店，刘继路临走前夕到腊梅的房间里最后看 了一眼父亲，腊梅正用一只火炉给父亲煨中药，小小的房间里容 不下多余的人，却弥漫着一大股中药的味道，父亲已经从昏迷之 中醒来了，他抓住刘继路的双手，似乎有无限的话要说，他已经 知道自己不能随同丽水镇的马帮回家乡了，他告诉刘继路在他与 母亲肖花菊的卧房中的抽屉里装着全部库房的钥匙以及店铺的钥 匙及账本，他对刘继路说这些话意味着他已经把丽水镇的全部职 责转交给了刘继路。这说明道路是多么漫长啊，走也走不完，人 生的真谛对于15岁的少年刘继路来说是朦胧的，而在他面前却 打开了一道朦胧的窗户，当父亲诉说着抽屉中的钥匙时，他的人 生就像鞭子下面挟带着的满腔热情已经抽打出去。他不住地点 头，仿佛他对父亲的意图和希望早已心领神会，他看了看腊梅， 他的父亲就要交给腊梅了，这个女人，仿佛与父亲有着割不断的 联系，而在之前，刘继路怎么也想象不到在上马店，父亲有一个 女人叫腊梅，毋容置疑，在之前他对这个被父亲裸露的身体所覆 盖的女人并没有好感，他甚至有些仇视她，她只不过是让父亲背 叛了母亲的一个女人，而此刻，只有她守在父亲身边，如果在上 马店缺少这个女人，真不知道父亲会怎么办，尽管如此，他仍然 在离开的时候不想跟她讲任何话，他把父亲口袋里的银子全部留 下来，然后拉开门走了出去。腊梅的小妹腊月站在马店门外惶惑 地目送着刘继路，看到这个少女，他的内心深处又涌动起一种复 杂的感情，当她蹲在那只洗脚盆前，看着他用盐水浸泡双脚时， 他确实想在不久之后把她带到丽水镇去，她那单纯的双眼，给予 他这种愿望，他许了愿，在两年之后把她带出上马店去，那确实 是他的愿望，而此刻，她惶惑地目送着他，他已经置身在马队之 中，他不再回头去看她的眼神，他把父亲留在了上马店，留在了 腊梅的房间里；那些缭绕在房间里的草药味道会很快地让父亲治 疗好伤口，让他感到惊讶的是父亲在醒来之后那么平静地面对着自己失去一条右腿的事实，父亲的脸就像平静的秋天，看不出痛 苦的阴影，除此之外，他还把那个14岁的腊月留在了上马店， 他现在还不能带她走，因为他还没有带她出去的理由，也许两年 之后他就会寻找到这种理由，于是他溶进上马店的朝霞之中，马 队的影子挟持着他的身体向着岩石上的羊肠小道走去，这是归家 的路，他想起了母亲，在西藏，他给母亲肖花菊买了一对银手 镯，给弟弟刘漫路买了一支毛笔，给已经会买水豆腐的小妹刘嫁 女买了一根扎头绳，丽水镇是他的故乡。 一匹匹黑色的，白色 的，黄色的，红色的，绿色的马似乎对这条回家的路充满喜悦， 他们溶进了从朝霞到正午的时间之中。然而，离丽水镇越来越近 的时候，他突然有了一种忧虑，他不知道看到母亲时，怎样向她 讲述父亲的遭遇，想到这些，他的心又开始抽搐了。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