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已到了喝酒的地方
当刘继路回过神来再一次回头去看那条十三栏杆坡道时，他 倒吸了一 口冷气。尽管父亲不断地在各种各样的时刻，给他讲述 十三栏杆坡的潜伏的蟒蛇，但他还是没有想到，那个静俏悄的午 后，当丽水镇的马帮队伍进人十三栏杆坡道时，他会真的使用手 中的匕首，他们刚进入十三栏杆坡时就从腰里拔出了锂亮的匕 首，每个人都一样，随着一阵群蟒蠕动的声音， 一场不可避免的 战争和搏斗就在十三栏杆坡上出现了。父亲刘严路一直走在刘继 路前面，蟒群似乎从荒瘠的石缝中感受到了不同往日的美味猎 物，它们群体从巢中窜出，尽管年仅15岁的刘继路还是第一次 使用武器，但他已经忘记了置身在蟒群之中的恐怖，马帮队伍中 的何向阳依然担负着敲击锣鼓的职责，震耳的铜锣声响彻在寂静的十三栏杆坡上，在与蟒群搏斗的过程中， 一条蟒蛇向着刘继路 的脚游窜而出，刘严路把锃亮的匕首从空中抛出去，恰好抛在了 蟒蛇的嘴中，很快，那蟒蛇衔着一把匕首停止了它的搏斗，震耳 欲聋的铜锣声使十三栏杆坡上的另一些流散的蟒群纷纷逃离而 去，丽水镇的马帮队伍度过了十三栏杆坡。父亲因为把自己的匕 首准确地抛进了那头巨蟒的嘴上，他突然在儿子刘继路的面前变 得风光起来了。在刘继路内心深处，父亲就像是他的英雄楷模， 把他的生活引领向前。他似乎原谅了在上马店的客房中看到的父 亲和那个叫腊梅的女人演绎的令他感到耻辱和难堪的一幕。沿着 金沙江继续往前走，他的眼前突然出现了一片宽阔的草甸子，在 草甸子上摇曳的花朵使他的世界突然洋溢着生机，草甸子上矗立 着一座座青稞架子，他的身体已经开始松弛下来，而何向阳又唱 起了他的赶马调子：“我一路走啊，头已经顶着天，我一路走啊， 已到了喝酒的地方，我一路走啊已离家遥远，我一路走啊，已到 了有雪豹出入的故乡，我一路走啊，我的家呀，我的老母亲呀， 我的盐巴水呀，我的油茶罐呀陪伴我到了喝酒的地方。”刘继路 跑到何向阳身边，不知道为什么，当赶马调子从空气中开始弥漫 的时候，他总喜欢离何向阳更近一些，更近一些，在那些悲怆的 调子中，他开始成长着，作为一个赶马人的后裔不断地朝前走， 何向阳的嗓子粗犷而遥远，当他唱起赶马调子时，所有人都停止 了说话，只有风儿在轻轻吹动，只有那些调子在风中弥散着。当 赶马调子已经接近一座城时，父亲告诉他说，这叫石头城，今晚 我们就到石头城里的马店去住下来。父亲的话刚落， 一座灰蒙蒙 的小城在眼前出现了，他的呼吸突然变得轻快而急促起来，他已 经尝试到了十三栏杆坡，他要进入草甸子的石头城，父亲带着他 进人了与丽水镇完全迥异的一个世界，而何向阳的调子又在空中 回荡着：“我已离家遥远，我已到了喝酒的地方”,于是，在暮色之中，他们的马铃之声飘进了石头城，父亲告诉他说那些身着袍衣的男女是藏族，四处全是石头垒建的墙壁，父亲还告诉他“这 座石头城也叫石头城堡”。马铃声比以往任何时刻都响亮，到处 都是石头，褐色的石头在暮色中仿佛染了色，他们进了一座马店 之后，刘继路点了点马的数，他们家总共有60匹马，但现在只 有50匹马了，他突然发现他的那匹黑马不见了，他问父亲有没 有看见他那匹黑马，父亲摇摇头也突然变得恍惚起来了，父亲 说：“也许在十三栏杆坡搏斗时，丢失了，过去，我们的马匹经 常在十三栏杆坡丢失过…… ”,刘继路决定去寻找那匹黑马，父 亲大声说：“我的儿子，现在我告诉你，从古至今从十三栏杆坡 消失的马从来就没有回来过，十三栏杆坡也叫死亡之谷……你如 果想去送命，那你就自己回去…… ”父亲说完就去喝酒了。他怔 住了，他面对着马厩中的一匹匹马，它们正在异乡的马厩中咀嚼 着马袋中的饲料，暮色笼罩着它们，如同将来在等待着它们，而 他的黑马，那匹伴随他成长的黑马，那匹摩擦着他的两胯，使他 在马背上奔驰起来的黑马，就像他的灵魂已被那匹黑马带走了， 他痛苦地闭上双眼，就在这时， 一双手伸过来拉起了他沉重的身 体，他睁眼一看是何向阳，在那天晚上，何向阳拉着他坐在一家 酒馆里喝酒，何向阳为了安慰他便唱起了酒歌：“离我而去的马 啊，哪怕我四处找你唤你也无法再看见你，大碗里的酒啊，可以 洗洗我的疲劳，可以洗去我的痛苦，大碗里的酒啊，可以让我进 入极乐世界之中去…… ”在酒歌中，年仅15岁的赶马人刘继路 突然寻找到了消愁解痛的办法，在他面前放着一碗白酒，石头城 里的藏族人都是大碗喝白酒，在这之前，他的唇滴酒未沾，他的 生活中与酒无关，而现在，石头城既是一座石头城堡，也是一座 酒乡，他将第一碗白酒喝进去以后，他看见那匹黑马在陡峭的十 三栏杆坡上跑了起来；第二碗白酒喝进去以后，他看见那匹黑马 已经跑到彩虹那边去了；第三碗白酒喝进去以后，那匹黑马变成 了一道影子。他和何向阳在那晚喝得酩酊大醉地回到马店，那天晚上，来自上马店的所有赶马人都醉了，谁也看不清面前的脸， 谁也认不出对方到底是谁，对于年仅15岁的刘继路来说，就像 进入了一生中最沉的梦乡，在梦乡中，他一路都在追赶一匹黑颜 色的马，而那匹马突然来到了一座悬崖边缘，在梦乡深处，那匹 马从崖下掉下去的声音使他醒来了。
父亲告诉他说：“你已经学会了大碗喝酒，就应该学会忍受 世上的一切肉体之苦和心灵之疼痛，现在，我们要出发了，快用 冷水去洗洗你的身体，然后跟上马队出发。”父亲把他带到了后 院的石头墙壁之下，父亲让他脱光身体站在石壁之下， 一条水槽 就在石壁之上，从水槽流下来的水淋湿了他的一丝不挂的身体， 他好像已经苏醒了，他问父亲为什么不脱光身体淋一淋，父亲说 他已经淋过了，丽水镇的马帮人都淋过了，他们头天晚上进入石 头城，然后开始大碗喝酒，每个人都要把自己喝得酩酊大醉才罢 休，他们在藏族人的石头城堡之中找到了解脱自己惊恐的机会， 寻找到了解乏的机会，寻找到了解决痛苦的机会——然后同样会 在第二天早晨醒来时，寻找到石头城里的水槽，这水即使在炎热 的夏天同样也是冰冷刺骨的，因为它是石头城的雪山上溶化的冰 水。果然是这样，刺骨的雪山水使刘继路彻底醒来之时，也是马 帮队伍离开石头城的时刻。他的忧伤哀怨第一次来得这么快，如 此强烈，尽管石头城的大碗喝醉已经暂时麻醉过他的肉体和心 灵，然而，失去他心爱的黑马的痛苦和哀愁仍然在折磨着他。他 无法在前行的马帮队伍中寻找到与他的灵魂有联系的马，他只是 颓丧地行走着。离开草甸子以后，前面便是澜沧江，路越来越窄 了，鹰再一次开始出现在空中。父亲对他说：“走稳你的步子， 你要是脚步错乱从澜沧江悬崖上掉下去，你就是鹰的猎物了。” 父亲提醒之后，他似乎已经慢慢地变得清醒了，他目视着一条道 路，这路是那么窄，在那么窄小的路上却晃荡着一支马队，干燥 的空气中既没有风，也没有人的声音，走在这条马道上的马帮人的嘴唇在慢慢变得干裂，热风开始袭来了，每个人都不再说话， 每匹马也都同样不愿意再发出啸声，在这样的时刻，15岁的赶 马人刘继路沉闷地跟上马队之后，他不时地抬起头来看一眼飞翔 的乌黑之鹰，鹰的存在让他的脚永不停留下来，所以，他始终没 有掉队，因为他害怕死亡。马队突然停了下来，他们来到了一座 篾溜筒桥前，父亲让他仰起头来，他看到了空中的一根绳子，连 通了桥的这一边和另一边，父亲对他说：“你看见了吗?那根绳 子就是我们渡过江水的桥梁，你看见了吗?那只绳子上悬挂起的 篾溜筒了吗?那就是我们渡江的工具。”他当然看清了，在他生 命中，他是第一次目睹这样的桥，在没有桥的澜沧江水上空只有 一根绳子，他的心跳动着……一切都系于那绳索上，他现在明白 了，父亲和他的祖先们就是从这条绳索上渡过澜沧江去的，正当 他心跳加速时，父亲已经和丽水镇的马帮们在卸货架，包括货 架、马匹都与人用同样的方式通过绳子上晃荡到眼前的那只篾溜 筒输送到澜沧江的对岸去。他突然看见一只篾溜筒来到眼前，走 出来的竟然是一位高鼻梁、蓝眼珠的外国人，他身穿长袍，父亲 告诉他这是来自法兰西王国的传教士，他们经常顺着澜沧江漂 流，然后沿途走下去，刘继路很惊愕地点点头，他不知道什么叫 传教士，但他看见那位传教士的衣袍已变得褴褛，充满了旅途的 艰辛和灰尘，他不明白这些外国传教士为什么从那么遥远的国土 上来到澜沧江边，难道是因为这里有干燥的热风和把人当作猎物 的鹰存在，难道仅仅是因为宽阔荒凉的澜沧江没有桥梁，而在绳 索上滑行着一只只篾溜筒，那些外国传教士到底想在这里干什么 呢?传教对他是一件多么陌生的事啊，然而那个外国传教士已经 顺着澜沧江离开了。他那双仁慈的蓝眼睛却给刘继路留下了难以 忘怀的印象，他久久地目送着他的背影离去，他发现那个外国传 教士的脚已经很沉重，而他肩上的那只行囊似乎像澜沧江边的一 块石头压在了他肩上，他目送着他，直到传教士的背影消失在遥远之中，而当他回过头来时，绳索上的一只只篾溜筒正在滑行 着：货物在上面滑行着，赶马人在上面滑行着，丽水镇的马匹， 不管它们是黑种马，红种马，还是蓝种马都依次在上面滑行而 去。
终于轮到刘继路了，事实上只剩下他了，丽水镇的马帮，货 物、赶马人全都通过溜索渡到对岸去了，刘继路感受到了在对岸 的父亲的召唤，父亲站在那块岩石上，既没有向他挥手，也没有 用声音呼唤他，他伫立着，用他那双已经荡漾着沧桑的双眼回望 着澜沧江对岸的那只篾溜筒，终于，他看见儿子朝着这一边滑行 而来了，他的15岁的儿子已经将自己的身体交给了澜沧江，这 是他所期待的，也是命中注定的。
因为命中注定便终要发生，所以，15岁的赶马人刘继路钻 进那只简陋的篾溜筒中去时，他仿佛已经证实了自己再一次战胜 了来自心灵的恐惧，他仿佛已经证实了自己已经开始人生中最美 好的时光，同时也是最艰苦卓绝的时光，他抬起头来时，看见了 汹涌的澜沧江水正在奔流而下，他的身体在溜索上滑行的速度并 不快，甚至是缓慢的，然而，在这原始的缓慢之中他抓住或体验 了19世纪末期的澜沧江的渡江速度，他出生在那个用篾溜简代 替桥梁的时代，他的命运注定要在这速度中滑行，于是，他钻出 篾溜筒，他已经来到了岸上，他渡过了澜沧江，这对他来说不啻 是一种无可争议的最幸福的时刻，他的父亲拍了拍他的肩膀，他 知道父亲有话想表达时总是用手代替语言，言语对父亲来说永远 是那么稀少，然而，父亲拍了拍他的肩，之后又带着他上路了。 他的嘴唇干裂得像澜沧江的石灰岩，而他的心呢却狂奔着向前， 因为渡过澜沧江的溜索就意味着已经进入了另一条道路。为此， 何向阳似乎又有了精神，不知道他从澜沧江的哪一棵树上摘到了 一串油绿的橄榄，他把几颗橄榄递给了刘继路，把另一颗橄榄抛 进嘴里，慢慢地咀嚼着它以后发出了另一种忧伤悠远的赶马调子：“我的命运啊，也是兄弟你的命运，马道上的鹰啊飞低了又 离开，马道上有的是鹰，没有的是云雀；我的命啊，也是兄弟你 的命运，马道上的客栈进去又出来，马道上有的是客栈，没有的 是故乡…… ”刘继路咀嚼着一颗橄榄，他把另外的几颗橄榄藏在 包里，又掏出来，他把橄榄往群山之间抛去，他想把那几颗甘甜 的橄榄抛给那匹从他生命之中消失的黑马嘴里，他相信那匹消失 了的黑马张开嘴会咀嚼到那几颗回味的橄榄。为此，他的内心终 于得到了一种宽慰，父亲走过来告诉他山那边就是西藏，他们即 将进人青藏高原，他吁了一口气，到达西藏是他的理想，而到达 印度是他的梦想。“我的命运啊，也是兄弟你的命运…… ”这赶 马调子回荡不息。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