守望者的丽水镇
一代又一代马帮用脚走出了马帮之路后 · 四面八方的世界 便对丽水镇散开了。现在的丽水镇已经开了几十家马店,当丽水 镇的马帮队伍走出去时,也必然有外面的马帮队伍走进来。那些 驮着货物的马队走进古镇时,丽水镇的耳朵前总是会飘荡着经久 不息的铃声,他们驻足马店,然后交易货物,当丽水镇的马帮队 伍出门之后,另一些男人牵着马队进驻丽水镇,起初时,这似乎 是一桩极其新鲜的事儿,久而久之,整座丽水镇已经习惯了铃声 在薄暮之中飘人耳朵,在日出之中飘入耳朵,在午后的哈欠中飘 入耳朵,在梦乡之中飘入耳朵。就在这种不绝入缕的铃声一遍又 一遍响彻在丽水镇的大街小巷时,肖花菊没有想到自己再一次有 了身孕,那是一个同样是回荡着铃声的时刻,好像是一个午后, 肖花菊站在宅院之中望着天,每当她想念儿子和丈夫时,总是会 情不自禁地仰起头来看着天,还在很小时,她的老祖母就把她放 在一只竹筐之中,带着她到南坡村去挖土豆,她坐在竹筐之中, 总是会不时地看着老祖母看着天,光阴荏苒,等到她长到10岁 那一年, 一次老祖母带着她到南山坡的地上去挖土豆,老祖母一 边挖土豆一边吟唱着与天有关的民谣:“我所看见的天,在我的 心窝口的那片天,正主宰着我的命运,正主宰着我的出生和死 亡,我所看见的天,在我的眼前遥远的那片天,正主宰着我家儿孙后代的命运,正主宰着我们出生和死亡的命运…… ”老祖母唱 的那首民谣可以影响她一辈子,因为在那首民谣中,她一次又一 次地仰起头来看天,天有多大啊,怎么也看不到天的边缘,每当 这时,她就感到任何事情都被天所笼罩着,只有天才可以主宰人 们的命运。现在,肖花菊所看见的天是由大宅院里所看见的天 空,由于屋顶上的瓦在云的中间,她看不到天的广大辽阔,她看 了看天,她知道刘继路和刘严路就在天的笼罩之下朝前走,天空 主宰着他们的命运,就在对天的仰视之中,她突然意识到时间已 经过去很长了,她扳出手指头数着光阴的那么一小块黑色,在她 眼前,光阴的那么一小块黑色代表着漫长黑夜,而光阴中的那么 一小块白色,在她眼前则代表可以看清马厩、四方街、杀猪巷的 白天,她扳着的指头突然在空中停住了,她意识到自己身体中的 红色竟然已经过去了几十天还没流出来,经过多年的光阴的流 动,她已经能够通过时间来感受身体的演变,当男人们在马帮路 上演变他们的命脉线时,她留下来,她的记忆之中那个疯狂的夜 就像狂暴一样降临,自从她生下刘继路之后,刘严路就一直住在 他四方街的店铺里,虽然她离四方街很近,但她见到刘严路的机 会却越来越少,她感到刘严路并不是不喜欢与自己亲热,他是因 为店铺的雇工太少,他是因为在梦乡中离不开店铺的丝绸、铁 锅、铜盆、盐、红糖……她想既然他离不开他一生经营的那些东 西,就让他住在店铺中去吧。然而,刘严路也有回大宅院住的时 候,每当他回大宅院时,总是想与肖花菊睡觉的时候,那总是进 入午夜的时刻,刘严路回家来了,他打开一道又一道门,进入了 肖花菊的卧房,他走上前去,轻轻地然而是主宰一切地脱光了肖 花菊的衣服,然后也脱光了自己的衣服,刘严路喜欢与女人一丝 不挂地拥抱交媾,他疯狂地叫喊着,以致于肖花菊担心住在楼上 的儿子会听见父亲在交媾时的声音,她有时会用手捂住刘严路的 叫喊声,然而刘严路的叫喊依然会透过她的手指从指尖中弥漫而
出,每一次性事似乎都可以让她怀孕,现在,肖花菊想起了刘严 路离开的头一个晚上,当他从儿子的楼上下楼之后就径直奔向了 肖花菊的睡房,他把女儿刘嫁女抱到旁边的刘漫路的房间里,放 在刘漫路的床上之后,他回来,吹灭了灯光,走上前来脱光了肖 花菊的衣服,那一夜他再一次产生了疯狂的性欲,他的性欲使他 除了叫喊之外也同时让肖花菊再一次怀孕了。
难道这是那天夜里吗?肖花菊不知道是喜还是悲哀,她伸手 抚住腹部,她的女儿刘嫁女已经可以跑到豆腐巷中去买水豆腐 了,这证明肖花菊又可以从容地怀孕了。在所有的几个孩子中, 似乎只有女儿离她最近,儿子刘漫路除了奔走于学堂之外,他似 乎对什么事情都不感兴趣,他总是同王素贞的三儿子在一起,他 们除了读书之外,最近也学会牵着马到雪山上去溜马了,但他们 溜马的目的跟刘严路、刘继路完全不一样,有一天,刘漫路对肖 花菊说: “我和周翔想好了,过几年我们就骑着马到省城去念 书。”周翔就是刘漫路惟一的伙伴,他就是王素贞的三儿子,为 此,王素贞有一次在四方街碰到肖花菊时对她说:“我家的周翔 与你家的刘漫路说过几年要到省城去念书,你说,他们的胆儿可 真大呀,他们能到达省城吗?”王素贞的目光尽管有些迷惘,但 她的内心却对她儿子们的那个到省城念书的世界充满了希望,她 说:“读书,我就希望我们家能有一个读书人,我已经生下五个 孩子了,但看来,只有周翔是读书人。”对这一点,肖花菊没有 感触,她已经渐渐感觉到在她现在的孩子以及将要出生的孩子 中,也许只有刘漫路是一个读书人。读书到底有多重大她不知深 浅,但她看见儿子捧着读书时,就觉得那是一个神秘的世界,是 她无法进入的世界,也是刘严路和刘继路无法进入的世界。所 以,她开始崇拜儿子手中卷着的诗书了,在这个世界上,除了崇 拜日月天地之外,她还没有崇拜过什么,然而每当儿子翻开一卷 又一卷诗书时,她就会为儿子掩上房门,对她来说,儿子读书的世界既是神秘莫测的,也是神圣万分的。从那一刻开始,她的内 心就充满了两种希望,这是与两个儿子的命运有关的两种希望: 刘继路已经跟父亲出了门,他的父亲是一个勇敢的赶马人,这一 点肖花菊很清楚,从嫁到丽水镇来后,她已经在晃荡的马路上领 教过刘严路的勇敢和疯狂,进人丽水镇以后,她感受到了刘严路 只有在赶马和交媾时才是激情洋溢的,除此之外,她所看到和感 受到的刘严路是一个沉默寡言的人,甚至是一个没有表情而让人 感到冷漠的男人。然而,对一个像肖花菊这样的女人来说,在她 19岁时,她被刘严路抱着放在了马背上,在漫长的马路上,她 看到了这个男人的勇敢无畏,他可以独自跑到阴森恐怖的森林中 去,给她捉来一只松鼠,他也可以跳到一座陡峭的岩石上去给他 摘来橄榄解渴……对于让她的肉体感受到的那种疯狂,作为一个 女人,尤其是作为一个被赶马人囚禁在大宅院中为他创造了一只 彩色的育儿袋的女人来说,他的疯狂让她的身体荡起了生命的活 力,除此之外,只有他的疯狂飘盖住自己的肉身时,她才可以抓 住他的那颗心,那颗离她很近的心。就是这个男人是她儿子刘继 路的父亲,基于这种用血液和肉体筑起的永不被改变的关系,他 带着儿子上路了,作为父亲,他把儿子的命运引入了马帮路上, 作为父亲,他当然会培养一个像他一样勇敢无畏的赶马人,在这 座被雪山所覆盖的丽水镇,只有赶马人才被人尊敬,也只有做上 赶马人才能有资格开店铺、开马店,这是命运中的另一种前程; 而刘漫路呢?从刘严路把二儿子刘漫路送进学堂时,他就没有精 力和时间来关心这个儿子了,久而久之,刘漫路有了自己的世 界,他从不跑到父亲的店铺中去,四方街上的刘家店铺似乎对他 的灵魂没有任何吸引力,这个儿子的全部生活似乎浸蚀在读书之 中去了,当她听到儿子今后想到省城去念书时,她的希望产生 了,这种希望与儿子刘继路给她所带来的希望是褐色和蓝色的希望,在她眼里,丽水镇的颜色是无处不在的褐色,它绕着丽水镇的石壁,石板路,绕着丽水镇的巨石水瓮和铜钟,绕着丽水镇的 马店和铃声在旋转,这是一种祖先们所留下的色彩,肖花菊虽然 没有见到过丽水镇的老祖先,但她知道炊烟把丽水镇熏成了褐 色;而蓝色却是一种丽水镇缺少的颜色,也是肖花菊的大宅院中 缺少的颜色,他知道丽水镇和刘严路都不可能给她带来这种颜 色,只有儿子刘漫路可以给她的希望带来这种颜色。为此,在守 望者肖花菊的世界里,她似乎是为丽水镇给她带来的深褐色和儿 子刘漫路给他带来的深蓝色而活着的。她挪动身体,她的女儿已 经从豆腐巷买水豆腐回来了,她的女儿穿着她缝的花布衣,头上 扎着小辫子,她的女儿端着那只土碗,跨进了门槛。她不知道她 的女儿给她的希望之路带来的是一种什么样的颜色。不过,她已 经又一次怀孕了,那一粒粒种子已经在她的子宫里第四次开始发 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