面对上马店发出誓言
当少年的刘继路把脚浸泡在放了盐水的脚盆之中面对着少女 腊月说话时,也正是他的父亲刘严路把腊梅带到上马店的坡上面 对着一座桃园相互厮守的时刻,他为了避开儿子的目光,便将腊 梅约了出来。这么多年来,刘严路每到上马店都要与腊梅厮守上 三日,他那疲惫万分的脚一旦进入上马店就会在那一个个暮色之 中寻找她的身影,他起初并没有这种感觉,最初两次,他觉得与 腊梅姑娘的交往纯粹是银子的交易,然而,当他的身体覆盖在腊 梅柔软的身体上时,他感觉到了在腊梅的嬉笑之中有一种泪水从眼眶深处弥漫出来,那潮湿浸濡着刘严路的面颊、胸和嘴唇,每 当这时腊梅就会蜷曲在他的怀抱告诉他,自他走后,她从不接 客,她的身子从未碰到过别的男人,即使生活多么艰辛,她的身 子和心灵也在等着他来。他被感动了,他满怀着从未有过的那种 激情去拥抱,他分不清这种激情是同情还是爱怜。总之,每一次 出发,他都会为腊梅准备一件令她感动的礼物,比如,在离开丽 水镇的头一天,他独自一人在拥挤的四方街城里走来走去,最后 他买了一对玉手镯,藏在自己的行囊中,当丽水镇的马队快要进 入上马店时,他的灵魂似乎已经奔到了腊梅的面前。疲惫的马队 的影子永远都是在暮色四合时进驻上马店坡。他把马安置下来之 后,就拎着洗脸盆到火塘边打洗脸水,他希望用极快的速度洗干 净脸上的灰尘和倦容,他希望在人们不察觉时从行囊中寻找另一 套干净的赶马人布衣换上去,他要如释重负地去见他的腊梅姑 娘,他要把丽水镇的另一个精神面貌带给他心目中最漂亮的女 人。这一次也是如此,当马队进人丽水镇时,他忘记了疲劳,忘 记了丽水镇的婆娘肖花菊,甚至也同时忘记了15岁的儿子刘继 路的跟随。更衣之后,他带着那一对玉手镯出现在腊梅的房间 里,然后是彼此诉说思念之苦,然后是缠绵的拥抱和交媾,就在 这时,当他们的身体赤裸着进入极乐之乡时,门推开了,刘严路 抬起头与儿子的目光相遇,但仅仅是短促的一瞥之后,儿子就尖 叫着跑走了,之后他们赤裸着再也没有那种忘情的嬉笑之声,他 们彼此紧紧依偎,在刘严路的目光中出现了内疚,出现了内心的 斗争,然而,他仍然紧偎着腊梅,直到第二天曙光四射,他穿上 布衣走出屋,来到了楼下,他的儿子正面对着上马店门外的悬 崖,15岁的儿子平静肃穆,似乎已经度过了少年期,进入了青 年期,当他走上前时便听到了儿子的问话:“父亲,父亲,我们 到底能走多远?”他不知道如何回答儿子,他给儿子打来了一盆放了盐的洗脚水,他试图用这种方式去温暖儿子的那颗心,儿子确实把双脚浸泡在盐水里,后来他还看见腊梅的小妹走到他身边 去了,然后他就离开了,他要用这种短暂的极其珍贵的时间尽快 地与腊梅厮守,尽管人生漫长,然而,对他来说停留在上马店的 时间却是短暂的。他把腊梅带到了那座桃园,春天,桃花怒放, 站在他面前的腊梅尽管早已过了青春怒放的时期,但仍然是刘严 路眼前成熟盛开的一朵花,他把腊梅拥在胸前,以往他们只在夜 里相约,而此刻他们却面对着山冈,逶迤的道路以及不可知的未 来,当儿子面对着腊月少女说话时,正是赶马人刘严路也对着上 马店开始发誓的时刻:“我一定要想办法把你带走,我不知道应 该把你带到哪里去,但是,我肯定我会把你带走…… ”他这样说 着誓言时,眼前出现了丽水镇的那座大宅院,出现了婆娘肖花菊 的影子,那个眉宇清香的女人天生就具怀孕的杰出本领,似乎他 与她的每一次热烈的交媾完毕之后都会让她怀孕,事实上他与她 交媾的次数是有限的,多少年来,他一直把全部的精力用来经营 铺面,他还想开马店,发展商号,所以,在丽水镇的时候,他的 身体似乎全都献给了与马有关系的马店、马铺等生活,只在那些 身体灼热的夜里,他会跑到肖花菊的床上去,他轻轻地脱去肖花 菊的布衣,只有碰到她的肉体时,两个人的疯狂才会暴露出来, 也许正是这疯狂使肖花菊一次又一次地怀孕,在丽水镇的时候, 他对肖花菊的全部感情似乎都变成了一种感恩,他看着一个又一 个长大的孩子,肖花菊正在为那座空旷的大宅院繁衍生灵,这就 是他对肖花菊的感恩,正因为有这种感恩存在,他面对腊梅时, 不知道应该把她带到哪里去,他知道他再也不可能像多年以前一 样自由自在地把南坡村的19岁少女肖花菊驮在马背上,带到丽 水镇去做自己的婆娘,因为在丽水镇的大宅院里现在已经出现了 主宰孩子们命运的灵魂之主,他没有勇气也没有权利把腊梅带进大宅院里去。他望着起伏的群山,对着上马店说出了自己的暂
言,但他的内心是迷惘的。
甚至他也看不见自己的灵魂到底在哪里周游,还在儿时,他 就听父亲讲关于灵魂的故事,父亲说在大宅院里有老祖宗的灵魂 在,无论死去的人和活着的人都有灵魂,每个人的灵魂都在绕着 包谷转,每个人的灵魂都在绕着丽水镇的街道转,每个人的灵魂 都在绕着雪山转,每个人的灵魂都在绕着日出日落而转,每个人 的灵魂都在绕着门槛进门槛出的法则在转,现在,他感到在上马 店的桃花园里,自己的灵魂正在绕着桃园中的腊梅在转动,他的 灵魂似乎无法步出这座桃园。这里,空气是多么清新,鸟雀在啼 鸣,他突然转过身来对腊梅说:“我明天将离开,你会等我回来 吗?”当阳光把桃园变暗时,他们又进入了马店里的房间去, 一 场分别前的交媾使两个人的身体在春天的夜晚变得汗淋淋的。
第二天早晨,何向阳已经站在上马店门外发出了出发之前的 吆喝之声,紧接着,刘继路效仿着何向阳的声音也大声吆喝道: “弟兄们呀,路漫长呀,日已出呀,鸟已飞呀,快出发呀…… ” 刘严路听着何向阳和儿子的吆喝之声,当何向阳那沧桑般的声音 从褐色的门板上升起又飘回去时,刘继路那稚气未脱的吆喝之声 仿佛不是从木板上升起落下,仿佛是在摇晃着他的身子骨,把他 沉溺于腊梅身体上的那种既是爱欲又是同情的疯狂收敛住。临别 前,他还是给腊梅留下了足够生活一段时间的银子,他把银子放 在一只小口袋里,那是他装马料的口袋,但他找不出别的口袋, 他想给腊梅留下多一些的银子,所以需要口袋,那只口袋中的银 子是看不见的,意味着他与腊梅的肉体关系已不再是肉体与肉体 的交易关系,他已记不清楚这种关系是在什么时候发生变化的, 在这之前,每当何向阳唤出出发之前的吆喝调子声时,他就会从 怀囊中掏出一些银子放在腊梅温热的手掌上,以完成这种交易的 仪式。也许是从他抚摸到腊梅柔软的骨骼中央的那些让自己所感 动的东西,比如血液流动,躺在腊梅身边,他会感受到她的血液 流动是为了自己流淌,总之,使他和腊梅姑娘改变肉体与肉体的银子交易关系是灵魂而不是肉体。他把那只马料口袋的银子悄悄 放在了腊梅姑娘的枕旁,然后拉开门走了出去。
这时,丽水镇的马队正在整装待发之中等待着他,他感到刘 继路也在等他,儿子那稚气未脱的眼神不时地回过头来,当他与 儿子的目光相遇时,他感到了儿子的目光似乎也在催促他快快上 路。马铃声在这个早晨划破了上马店的沉静,强劲的马铃之声震 撼着赶马人的耳朵,同时也震撼着上马店映现出的道路。他终于 从温热的腊梅怀抱脱离出来了,他的灵魂此时此刻也不在腊梅身 边转动,当马铃声震撼耳朵时,他看见了活生生的现实,首先: 他的儿子已经长大,虽然在丽水镇的赶马人中,他的儿子年龄最 小,声音最稚气,然而,他的儿子已经独立地赤脚完成了一次在 岩石小路上的奔跑,经过盐水的浸泡,儿子似乎变得昂首阔步 了,只有少年的伤疤最容易结痂,当那些疤从儿子的脚上脱落 时,儿子的脚已经长出了厚如石头的老茧,只有那时儿子的脚才 不会轻易长水泡,儿子的存在使他想到了自己的职责,作为父亲 是他把儿子带到了马道上,现在十三栏杆就在前面,那蟒蛇交错 的十三栏杆的形状就像缠绕着一条条巨蟒,他从此刻开始绝不可 能掉以轻心,他要时刻站在儿子身边,除了保护儿子之外,他也 要让儿子训练自己战胜巨蟒的勇气和技巧,他望了望曙色,每当 曙色四射时,整条马道就变得金碧辉煌,这一切可以把沉郁在内 心的冬日的阴疴扫除干净,然而每一个赶马人都知道在这金碧辉 煌之中隐藏着巨大的杀气。刘严路在上路之前已经面对儿子讲述 了这条十三栏杆坡上的蟒群,当时儿子若有所思地点点头,现 在,他不断地提醒儿子道:“我们就要进入十三栏杆坡了。”“是 不是有蟒群出人的地方?”刘严路点点头,他的脸上笼罩着一种 色彩,好像是一种乌云般的色彩,他不由自主地伫立,面对着日 神,举起了双手祈祷:“无所不在的日神啊,我已经感觉到你的 光芒已经照亮了我的心,已经照亮了我的勇气,无所不在的日神啊,我把儿子带到了十三栏杆坡,他才15岁,当他被巨蟒所追 踪时,请帮他摆脱巨蟒,当他被巨蟒所吓住时,请给予他足够的 勇气…… ”他这样祈祷时,刘继路也举起了双手在祷告,整座丽 水镇的马帮队伍都伫立在金碧辉煌的马道上开始了向着日神祈 祷。