父亲,父亲,我们到底能走多远
丽水镇的赶马人队伍中终于有了一个最年轻的赶马人刘继 路,当翻越过第一座山冈时,何向阳对刘继路说:“我已经老了, 我的脚,我的牙,我的身体,我的肋骨,我的手臂,我的耳朵, 我的脊背,我的尿液,我的屁,我的粪便……都呈现出了衰老的 迹象,过去没有你,我还以为自己年轻,还可以一次次地上路, 现在,当我看见你的影子时,我才意识到我已经衰老了,这也许 是我最后一次赶马…… ”他的脸上挂满了微笑,然而,他的沧桑 却从他声音中、神态中流露而出。刘继路听着何向阳的声音从马 路上荡漾而去, 一条路的目的地太远了,站在那座山冈上往前 看,往下看似乎都看不到。翻越第二座山冈时,刘继路的足掌上 开始长出了血泡,他的父亲好像已经感受到了这一切,他回头看 了看已经落在马帮队伍之后的刘继路,他仿佛已经看见了在风中 吹拂过去的场景,在他第一次跟随丽水镇的马帮队伍上路时,他 已经没有了父亲,他跟在队伍之后,脚上慢慢地长出了血泡,他 的脚像是走在荆棘丛中, 一个又一个的血泡被磨破了,长出了 痂,就那样他慢慢地变成了赶马人。而现在,他成了父亲,他的 儿子就在他身后,看得出来,刘继路的脚已经长血泡了,这是做 一个赶马人必须经历的第一关口。他本想停住,等待儿子,但一 转念,不能让儿子松懈下来,当儿子发现头顶的鹰在飞翔时,他 的身体也就会飞翔起来。只有鹰的飞翔才会让儿子不停留,因为脚步一停留,鹰就会张开翅膀俯冲而下,把人当作猎物,刘严路 继续往前走,去追赶队伍了。刘继路坐在一块石岩上,脱去了鞋 子,尽管母亲的布鞋纳得那么柔软,他的脚还是长出了大大小小 的几十个血泡,这是他身体中第一次感受到的不可忍受的疼痛, 它比起父亲当年用棍子抽打他屁股的那些疼痛要厉害多了,他将 双脚摊开,伸在阳光之下,当他回头看时是万丈深渊的悬崖,当 他朝前看去时,父亲他们的马队已经不见了踪影,而他的脚却像 针扎一样疼痛,他从旁边的荆棘中摘来一根刺,他有一种极其强 烈的愿望,想把那些血泡用刺挑破,在他看来,是起伏在脚掌上 的血泡,让他感受到了难以忍受的疼痛,就在他低下头来挑着血 泡时,空中的鹰在空中盘旋时已经窥到了一个生灵,鹰的嘴互相 传播信息,鹰来了,鹰突然从空中俯冲而下时,年仅15岁的赶 马人刘继路第一次看见空中盘旋而下的黑色飞翔物时以为自己看 见了神奇的候鸟,他从岩石上站立起来,他的身体不再晃动了, 然而俯冲而下的鹰仍然不顾一切地降临而下,当一只鹰把他的手 臂啄痛时,另一只鹰已经把他的耳朵啄痛,他突然意识到了翕张 着牙齿的鹰已经把他当作了猎物,他撒腿而跑,他不顾一切地奔 跑,他赤着脚奔跑而去。
粗糙的石灰岩石路磨破了脚掌上的血泡,他的奔跑终于使空 中盘旋的鹰意识到这个生灵并没有变成腐尸,他是活跃在荒瘠石 灰岩上的少年,那群鹰只象征性地啄痛了他的耳朵和手臂,然 而,对少年的赶马人刘继路来说,鹰的降临使他终于追赶上了丽 水镇的马帮队伍。当他赤着鲜血淋淋的脚追赶到马帮队伍,站在 他父亲刘严路的面前时,他似乎才意识到自己离不开马帮,自己 孤独寂寞的心灵才会有了方向。刘严路看了看他的赤脚,从自己 的行囊之中找到了那双备用鞋子丢在刘继路的脚前, 一声不吭地 又朝前走了。刘继路把鲜血淋淋的脚穿进鞋子里面去,从那以 后,刘继路再也没有从马帮队伍中掉队。到达上马店的那个晚上,他突然发现父亲和丽水镇的赶马人身边簇拥而来许多缤纷的 女人,她们每个人都衣着丝裙,父亲身边自然也来了一个女子, 父亲叫出了她的名字:“腊梅姑娘”,刘继路想腊梅姑娘到底是父 亲的什么人,他们一见面就会那样亲切,当然每个赶马人都如 此,他们都能叫出那些年轻女人的名字,比如:豌豆姑娘,手帕 姑娘,扇子姑娘,镜子姑娘等等。晚餐过后,每一个赶马人都带 着一个女人走了,父亲也不例外,在这之前他已经给神色恍惚的 刘继路安排好了客房,刘继路的客房在楼下,还有何向阳的客房 也在楼下,当父亲丽水镇的赶马人带着女人上楼时,刘继路嗅 到了那些女人香腮边飘来的香味,他迷惘地目送着他们上楼去, 何向阳手里握着一杆长烟袋过来了,他拉了拉迷惘的刘继路说: “我们进屋睡觉去吧,你愣着干什么!”“我父亲他们到底去干些 什么?”“你还年少,过几年你就会明白的。”“那你为什么不上楼 去,你身边为什么没有女人?”
何向阳笑了起来说:“你老叔已经老了,老叔最想做的一件 事就是吸一袋烟然后好好地睡一觉, 一个觉醒来,天就已经亮 了。”何向阳一边说一边进屋去了,他把门关上时,刘继路同时 听见了从楼上的客房里传来嬉笑之声,很多年之后他当然知道了 这是男人和女人打情骂俏的声音。然而现在,他却迎着那些嬉笑 之声上楼去了,因为很多年对他来说实在太远了,当他的身体突 然在马帮人的马店中栖居下来时,少年的他却不像已经年老的赶 马人何向阳一样到床上去睡觉,对他来说,此刻,比睡觉更产生 魔力的是楼上的嬉笑之声,从那些嬉笑之声中,他的神经开始变 得兴奋起来了,自己那种沉滞在四方街的那只巨形石瓮中的神经 似乎被打捞上来,他不由自主地上楼,他在走廊上走来走去,因 为每道门似乎都关闭着,不知道是向少年的赶马人刘继路关闭 着,还是向整个上马店关闭着。他似乎感觉到在这些嬉笑之声中 突然有了父亲的笑声,好像是向左的那道门,好像就在那道门的里面,他将身体向前,耳朵贴在门板上,不错,父亲的声音就是 从里面发出来的,还有另一个女人的声音,她的声音不是从树枝 上飘落而下,也不是从燕雀的啼声中传来,她的声音好像是从一 双绣花鞋上面传来,像那些互相缠绕的丝线一样游动到门外,刘 继路试探着推了一下门,门并没有上锁,他的手心一阵灼热,但 是里面的嬉笑声突然变成了欢叫声,好像是父亲在欢叫,好像那 个女人也在欢叫,他们到底在欢叫什么呢?刘继路的右手轻轻地 在一阵欢笑之声中推开了门, 一幅他从未看见过的图像突然在他 面前展现出来:父亲刘严路竟然赤裸着身体覆盖在那个叫腊梅姑 娘的同样赤身裸体的身上。
刘继路发出一声尖叫,他的父亲抬起头来看见了他站在门 口,父子两人的目光只短促地相遇了一下,刘继路就转身跑了, 他奔下楼梯,奔出马店门外,他感到一种难以忍受的头痛,他所 看见的一幕是他十五年来看到的最为羞辱的一幕,他问自己,父 亲为什么要背叛母亲,父亲为什么要跟那个女人在一起,他的喉 咙中和牙齿间似乎在咀嚼一种微咸而极寒的果实,他的身体在黑 夜之中颤栗着,那天晚上,他在上马店的门口伫立很长时间才回 到客房去睡觉。
他的头痛超过了脚掌上被石岩路磨破的伤痕之痛,他的头痛 是虚无之痛,父亲和那个女人裸露的身体总是会像图片一样晃荡 在眼前,那种场景折磨着他,使他有一种干渴的头痛,有一种令 人窒息似的头痛,而他那双受伤的脚,鲜血淋淋的伤疤却变得麻 木了,仿佛涂上了镇痛剂,不再像白天一样疼痛了。他做了一个 梦,梦见了自己赤裸着身体从一座悬崖上落下去,身体在落啊 落,在万丈深渊之中突然被一棵轻柔的树身所挡在其中,他醒来 之后,仍然在回忆那棵碧绿色的树身,但是曙色已经升起在窗 前,他晃了晃头,头已经不再痛了,谢天谢地,那种折磨他的头 痛确实已经消失了,他从床上起来,拉开门,整座上马店竟然是那样平静,他竟然变成了第一个早起的人,连上马店的老板娘都 没起床,他是第一个站在门口看见曙光升起的人。他坐在上马店 门口的一块石凳上,从他身后升起的一阵男人和女人的说话声也 没让他回头,当他的父亲刘严路来到他面前时,他的第一句话就 问父亲:“父亲,父亲,我们到底能走多远?”刘严路的目光变得 有些不自在,他的15岁儿子昨天晚上目睹了他和那个女人的赤 身裸体,这件事情似乎让他在儿子面前失去了权威,所以,当他 听到儿子的声音时,他似乎是觉得儿子用这种声音在抽打他的脊 背。然而,他很快就发现他的15岁儿子确实已经沉浸在那条绵 延而去的马帮之道上。为了在另外两天的休整之中让伤痕累累的 脚掌好起来,他让儿子在盐水之中洗脚,这样一来,父子之间又 似乎寻找到了彼此关注的理由,虽然疼痛折磨着刘继路,盐水浸 蚀着他脚掌上的伤口,在一个多小时的浸泡之中,他竟然没有呻 吟。年仅15岁的儿子刘继路天生就具备忍受苦难的能力。
一个女孩就在这时向他走来了,她体形娇小,身穿红布衣 裤,她发现了那个少年将双脚放在脚盆中已经好长时间了,她走 过来,蹲下去,望着脚盆中的脚对刘继路说:“你是在用盐水泡 脚吧?”“你怎么知道里面有盐?”他感到好奇,他抬起头来看着 这女孩,她好像跟自己年龄很接近,是的,女孩14岁,她是跟 姐姐从千里之外的汉族小村庄来到上马店的,姐姐去陪来往的马 帮时,她就被抛弃了,她独自一人游玩。她姐姐对她说过,再过 两年就让她与来往的马帮男人交往。她显然不知道这种交往对她 来说意味着什么,然而,她总是置身在这座荒瘠的山坡上,她望 见了一支又一支马队走进了上马店,而四处被群山所阻隔着,终 于,她发现了一个少年,少年正坐在石凳上泡脚,她知道当赶马 人的脚受伤时,通常是把脚伸进盐水里面浸泡,直到疼痛变麻 木。
少女的影子飘到了少年的洗脚盆边,她告诉少年她叫腊月,少年沉思了一下,想起来了父把那个女人叫作腊梅,于是,他 问她是不是腊梅的妹妹,腊月点点头说:“我的爹娘都死了,是 腊梅姐把我带到了上马店,姐姐说再过两年我就可以与来往的马 帮人来往了。”“过两年…… ”刘继路再一次看着蹲在脚盆前的少 女,她的眼睛就像山泉水那样清澈,她的头发就像他的黑马那样 黑,她的脸色就像盛开的桃花,他突然低声对她说:“如果你愿 意逃出上马店,我会把你带出去”,“什么时候…… ”她半信半疑 地问道,没有呈现出刘继路所想象之中的那份惊喜,刘继路认真 地贴近她的耳朵说:“两年后我会把你带到丽水镇去,你知道丽 水镇有多大吗?里面到处是马店,四方街有无数的店铺…… ”腊 月的双眼充满了惊喜:“你是说等我长到16岁时,你就会把我接 出去?”他点点头说:“我真的会来接你,就在这个地方,你就在 这个地方等我好吗?”对腊月姑娘来说,这个用盐水泡脚的少年 就是她的救世主。她望了望天,又望了望地说:“我会每天数着 日子等着你来接我。”当刘继路的双脚移开脚盆时,腊月帮助他 把那盆放了盐的洗脚水朝着空旷的悬崖泼了出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