肖花菊的彩色育儿袋
丽水镇的小巷开始向肖花菊的二儿子刘漫路展开了。当赶马 人刘严路望着二儿子从肖花菊的子宫深处往外滑动时,他同时也 看见了一条无限辽远的路,在他的命运之中,只有绵延着山冈的 空旷才可以产生一种宽广的希望,而在这希望之中,他似乎一直 在恪尽职守地忠实于他的路,所以他把自己的二儿子融进他的道 路之中去,他把二儿子叫作刘漫路,即他人生路上的希望,他的 另一个同路人。然而,当刘漫路开始学走路时,就出现了这样的 现象:刘漫路面对着昔日的马厩,当然这座马厩,宅院中的马厩 已经废弃变成了仓库,但这里曾经留存着昔日的味道以及悠缓长 吟的马啸之声,当他两岁时,他已经可以在宅院之中奔跑,当他 三岁时,他已经独自跨出了门槛,然而,他跨出门槛并不是沿着 小巷去寻找父亲的马厩和马厩之中的小马驹,他融入了小巷的世 界,他会拍着小手掌迎着晨光倾听外面的声音,很多声音就在一 个个晨光倾注的时刻被他倾听到了,比如,杀猪巷里的嚎叫之 声,每当他听到这种声音时,他的目光会变得很沉重,他小小的 身体在颤栗着,而当他的身体在颤栗时没有人看见他,因为当他 的身体颤栗时,他的母亲已经再一次怀孕,当他的身体在颤栗 时,他的父亲又出了远门,当他的身体在颤栗时,他的小哥哥刘 继路已经牵着黑色马驹跑到牧场上去了,他那时候已经两岁,三 岁,他的身体融入了那种嚎叫之中去,然后便承受住了一阵猛烈 的颤栗,此刻,就在以绚丽繁复的马帮人为基础的丽水镇的世界 里,竟然从微风中还传来了另一种声音,那是从丽水镇的青石铺 成的巷子里的倒影之中,从丽水镇的阳光之中投射到他眼前的一 种朗读的声音,它变成了光,当多年前的小哥哥刘继路在他此刻的年龄去求解新的谜团——父亲刘严路的大宅院马厩时,此刻的 刘漫路同样以他的勇气跨出了门槛,站在丽水镇的被阳光照耀的 小巷中寻求新的谜团,而这声音到底是从哪里来的,到底是从丽 水镇的哪一条小巷深处飘来的?他小小的身体已经来到了四方 街,他呼吸到了鱼腥味,那是从一只竹箩筐中发出的味道,他看 了看那个卖鱼的老头,他是那么老,他的鞋上沾满了泥土,他是 远道而来的鱼贩子,然而他是那么老,他的脸上布满沧桑,然 而,去求解于新的谜团之路使他的目光从那筐鲜鱼中游移开去, 他小小的身体在四方街上吆喝之中终于游移出去了,他穿越了卖 鸡巷,卖盐鸭蛋巷,就像当年的小哥哥一样独自寻找到了自己奔 往的小巷,然后, 一座学堂出现了,他看见了一道门,他倾听到 了那种悦耳的朗读之声,他跨进了门槛,然后他看见了一位老先 生站在黑板面前,粉笔的白色粉尘正在学堂里洋溢着,在这白色 粉尘之中,那悦耳的朗读之声就那样清晰地传入了他的耳朵,从 那以后,每当阳光照在巷子里的时刻,刘漫路就会跨出自家的门 槛,穿着母亲亲手做的小布鞋,他的身体发出那种轻快地奔跑之 声,他总是会穿过一条又一条小巷奔往丽水镇的学堂,不知道为 什么,他太喜欢那声音了,就在这琅琅的读书声中,他的母亲肖 花菊又到了分娩的时刻。肖花菊已经发现了刘漫路的踪迹,每当 阳光照射进巷子的时刻,总是刘漫路消失的时刻,有一天,她挺 着大肚子,跟随着刘漫路轻快的奔跑之声,当她意识到自己的身 体是如此的笨重,根本追不上儿子的脚步声时,她只有凭着儿子 奔跑时的声音带着自己拙笨的身体一步步地向前,终于,儿子的 奔跑之声在一座学堂门前突然停住了,儿子就站在学堂的门口, 他已经置身入那琅琅书声之中去,从那一时刻,肖花菊就意识到 了一种确凿的现象,刘漫路与刘继路的命运完全是盐与水。当她 拖着笨重的脚步声到了四方街上时,她从自己家的杂货店里剪了 几尺布,她知道是她为自己的二儿子刘漫路缝书包的时候了,她感到了一种欣慰:终于有一个儿子不再去寻找他父亲刘严路的马 厩,终于有一个儿子奔跑在去丽水镇的学堂路上去了。
肖花菊用三天的时间坐在大宅院里的一把凳子上,坐在阳光 下,为儿子刘漫路缝好那只书包时,她已经感受到了自己离分娩 期越来越近了。但是她已经生过两胎孩子,她已经不畏惧疼痛 了,在这生育之中,她已经由那个怯生生的南坡村远道而来的姑 娘变成了两个孩子的母亲,当儿子刘继路每晚走进大宅院时,她 总是会发现刘继路身上的一缕儿马毛,那些黑色的、白色的、青 白色的毛须就在他的胯前,在他的屁股后面,她意识到儿子已经 长大了,刘继路注定要走上他父亲所走过的赶马之路,这是命 运,每当这时,她就会想起自己的老祖母,她已经离老祖母越来 越远了,但她的耳边为什么总是会缭绕着老祖母的声音呢?比 如,为什么老祖母的声音总会在炊烟和阳光的光线中出现:“南 坡上的石榴又开始变红了,南坡上的麦子又开始变黄了…… ”这 些声音只是从她儿时的回忆中上升的,然而却会那样铭刻在她生 命之中,她可以从这声音之中感受老祖母的那种面对岁月的姿 态,老祖母是在说,我们就住在南坡村,每一年却经历着石榴由 此变红,麦子由此变黄的希望,当她想起老祖母的声音时,那个 带着马匹的味道坐在火塘边大口咀嚼土豆,啃着鸡腿的男孩刘继 路让她有了自己的希望,在这种希望之中,刘漫路又开始奔跑在 去学堂的小巷中,这时,她为儿子缝好了书包,对儿子刘漫路郑 重地说:“你已经到了进学堂的年龄,你愿意进学堂吗?”刘漫路 从母亲手中接过了书包,第二天上午父亲刘严路把刘漫路送进了 学堂,下午肖花菊就分娩了,她生下了一个女婴,让刘严路愣了 半天,然后,他坐在床边告诉肖花菊说:“我从未想过你会为我 生下一个女儿,有两个儿子我已经够了,现在,我真的想看到一 个女儿了,我不会让我的女儿赶马,我不会再让我的女儿到马帮 路上去受苦…… ”刘严路面对着那个女婴,产生了奇异的想象力:“等到我女儿长大以后,我就帮她找一个好男人,嫁到一个 幸福的地方去。”他的这种希望并没有感染肖花菊,她紧紧地依 偎着女婴说:“我决不会让我的女儿嫁到远方去,那样的话,我 也许一辈子都见不到她。”就在这种希望之中,肖花菊的彩色育 儿袋满怀着憧憬与希望,在这育儿袋里总共有三个孩子。两个男 孩和一个女孩。
当刘继路决定跟随父亲刘严路出门的那天晚上,刘继路过 15岁的生日已三天了,肖花菊给刘继路缝了一套新装,做了一 双新鞋,在她意识之中,刘继路的命运已经被改变了,他的命运 再也不会进入到雪山顶上的牧场上去,父亲就要带着他开始另一 种人生了,猎枪,匕首都已经来临,这些武器在过去的时间里总 是会使他去想象父亲的故事,在他很小的年代,好像是10岁那 年,父亲和丽水镇的马队出发了,那天早晨,天还未亮,好像是 公鸡叫的时候,他被一阵声音弄醒,是父亲上楼来的声音,在他 旁边的房间里蕴藏着父亲作为一个赶马人的全部武器,他曾经无 数次地,透过木墙壁的缝隙,将面颊紧贴在木板上窥视到那些挂 着的猎枪,那猎枪口那么黑,那刀锋那么锃亮,有好几十支猎 枪,有不同形状的短匕首,长匕首 · 他仿佛听见了从不同寻常 的乐器上所发出来的声音,那是他神秘莫测的父亲作为赶马人弹 奏的乐曲,那乐曲却从墙壁上的猎枪上徐徐飘出,让他百思不 解。从那一时刻开始,他似乎就充满了期待。当他10岁那一年, 他看见他的父亲刘严路张开了那道门,父亲走进去取下了猎枪的 那一刻,他赤条条地从床上爬起来,将面颊紧贴在木壁上,他亲 眼看见父亲挑选猎枪的动作,父亲挑选匕首的动作,父亲就要出 发了,父亲已经把猎枪背在肩上,把匕首插进腰带里,他夺门而 出,站在公鸡栖居的平台上,眺望父亲出发时的情景,父亲从母 亲的怀抱出来了,父亲已经夺门而出了,父亲已经从大宅院的马 厩中率领他的马队出发了,可他只有10岁,他仍然赤条条地伫立在平台上,那是一个春天,他差一点从平台上跳下去追赶父亲 了,是母亲突然看见了他,母亲肖花菊大声叫道:“儿啊,你疯 了,你为什么站在平台上,你可千万别掉下来 …… ”母亲一边 说, 一边上楼来了。是母亲的降临阻止了他去追赶父亲的欲望。 然而,他注定要在15岁那年跟随父亲从墙壁上取下猎枪和匕首, 他天生就是一个赶马人,因为他的血液中融合着马的啸声,马的 味道,所以,肖花菊的长子刘继路已经在她的彩色育儿袋里变成 了一个赶马人。
肖花菊的二儿子刘漫路却没有步他小哥哥的后尘,他去了丽 水镇的学堂,他从小就对马厩、牧场没有兴趣,在他母亲为他背 上书包的那天早晨,他的父亲送他进了学堂,对他来说那是生命 中最隆重的时刻,他穿上了新衣,新裤,新鞋,当他被父亲带进 学堂交给教书先生时,父亲让他面对教书先生深深地鞠了一躬, 在那一躬里他的学堂生活开始了。当他的小哥哥在牧场上骑着黑 马驹,他的黑马驹已经长大,他的小哥哥每天的时间都与那匹黑 马在一起,当他的小哥哥带着全身的马毛,马味从牧场上回家的 那一刻,他同样也带着满身的墨汁味回到了家。每当这样的时 刻,肖花菊就会面对两张不同的面孔,在火塘边吃东西时,长子 刘继路永远都急促地、迫不急待地将食物塞进嘴里,他好像每天 都饿坏了,牧场上的生活使他的胃口大开,而刘漫路却不一样, 他从进了学堂之后,举止言行都很文静,坐在火塘边时,他会慢 慢地咀嚼,在两张孩子的脸上闪烁着不同的神态,刘继路永远都 充满激情,即使在吃东西时似乎也在追赶什么东西,其实,他所 追赶的永远是他的马儿,而刘漫路呢,他的脸上似乎弥漫着一种 孩子不应该具备的忧郁,他的目光会在年幼的时代就会游移开火 塘。在两张孩子的脸上,连肤色也是有着差异,在长子的脸上, 是褐色的皮肤,阳光和风把他那张娃娃的脸吹得像父亲的脸一 样,而在另一张娃娃脸上,他的肤色则是苍白的,就像没有被阳光烤晒过一样,在两个男孩的嗓音里也同样会发出不同的声音, 刘继路的是:“我的马可以跑到雪山顶上,它在雪地上打滚,我 的马也可以吃土豆吗?可以吃包谷吗?可以吃羊肉骨头吗?”而 刘漫路却会发出这样的声音:“我的老师说丽水镇太小了,我的 老师说在丽水镇外有战争,有子弹穿过了人的胸膛,我的老师说 让我们长大以后到省城去上学,省城很大,有丽水镇的好几十个 大,不过省城也很远,要骑好几个月的马才能到达省城…… ”难 道这就是他们的母亲肖花菊的彩色育儿袋中的两个男孩吗?不管 怎么样,这两个男孩都在长大,他们的进食量已经越来越大了, 他们的衣裤、鞋每年都在增大。
而那个女孩,她一出生就被父亲唤作“刘嫁女”,这似乎把 父亲的理想全都记载下来了。当她的女婴之声划破刘家宅子时, 他的父亲来了,在他的内心深处,怀中的襁褓虽然变得与以往不 一样,他一下子便感受到了那种遥远的气息:他将亲自把女儿嫁 到离丽水镇很远的地方去,基于这种原则,那天清晨,他对着日 神祷告时这样说:“无所不在的神啊,我的女儿已出生,我的女 儿叫刘嫁女,她现在是一株幼芽,日后就会变成花朵,让你的光 照在她身上来吧!”就这样,肖花菊的育儿袋中突然冒出一个哭 声清亮的女婴,她的哭声和笑声就像从果子里散发出来的汁液, 沿着那只果鳞似的身体,甜而脆的哭声和笑声,进行了不断的流 动,肖花菊已经生下了三个孩子,为刘严路也为丽水镇,当她出 人在丽水镇的女人群中时,她的身体散发着母性的气息,她不断 地怀孕,不断地生育,她的目光中充满了成熟,当她的儿子刘继 路跟随他的父亲站在宅院中,整装待发的时刻就在眼前,年仅 15岁的刘继路的肩上已经挎上了一支猎枪,在肖花菊眼里,猎 枪会带来杀戮,带来死亡,她不喜欢。但当她在南山坡的阳光中 抬起头来看到栅栏旁站着的赶马人刘严路的那一刻,她在短促的 一瞥之中就已经看到了刘严路作为赶马人身上的全部武装,其中,他身上挎着的那支猎枪在阳光之下是褐红色的,枪口正对准 遥远的空间,正对准这空间中的一只野兽,尽管那只野兽对于肖 花菊来说是遥不可及的,但是赶马人的猎枪在她坐在马背上跟随 刘严路离开南坡村时,却给她带来了安全感,每当她的身体在马 背上晃荡颠簸时,她就会想抓住赶马人刘严路的手臂,每当她坐 在马背上感受到路上的恐怖时,她就会将自己的目光情不自禁地 投向刘严路肩上晃动的那支红褐色的猎枪……现在,她似乎又看 见了那支猎枪曾经在一座茫茫森林的途中所射落的一只大鸟,那 只大鸟落在他们露宿的搭起的火炉架上,使她的饥饿感受到了一 种烤肉的香味,当她枕着赶马人刘严路的肩膀坐在炉火旁入睡 时,似乎也是在枕着他肩上的那支猎枪在人睡,有时候,那支猎 枪碰痛了她的头,但恰恰是她的身体因感受到那支猎枪的存在而 充满了安全感。现在,时间已经过去很久了,猎枪已经挎在了 15岁的儿子刘继路的肩上,猎枪对这个孩子来说太沉重了,而 他的身体正在成长期,而匕首插在了他的腰带中,他已经不再是 那个骑着黑马驹在山坡上撒野的少年了,他就要被他的父亲带到 路上去了,为什么丽水镇的人们都把道路,尤其是延续在苍凉荒 野山冈上的羊肠小道当作自己编织命运的丝线呢?为此,当父子 俩出门的那一刹那,肖花菊又一次想起了老祖母的声音:“路啊 路,世上的路啊,有些路啊可以看见,看见路的人已经把黄色的 包谷酒洒在了路上,世上的路啊,有些路啊一辈子都无法看见, 看不见路的人已经把黄色的包谷酒洒在梦乡…… ”总而言之,在 他们出门的那一天,她跟在丽水镇的马帮队伍之后,走了很远很 远,她看见儿子刘继路把他的黑马驹带着出门了,那黑马驹的背 上已经有了一只鞍子,驮着丝绸,同刘继路一样,那匹黑马驹同 样也是第一次出远门。他们的马队已经进入了丽水镇外的有凹凸 之马蹄印的马路上,刚刚下过一场春雨的大地上,飘荡着潮湿的气息,她呼吸着这气息,直到看不见马帮的影子,直到他们的影子消失在天边的那些树丛的暗影之中去。从她那只彩色育儿袋中 跑出去了一个男孩,他的少年期已经有了道路,有了黑色马驹, 有了猎枪和子弹,有很长时间,在肖花菊的眼前总会想起那个从 育儿袋中奔跑出去的男孩,那个少年从小就喜欢马,喜欢马的味 道甚至喜欢学堂里的朗读之声,所以,他的命运从马的影子旁边 开始,那必然是一条马路,而肖花菊太清楚那些羊肠小道了,太 清楚马帮人所经过的道路了。然而,就在那一刻,她转过了身, 她想起了那个叫刘嫁女的女孩,她正在宅院中练习走路,也许她 会跌倒,也许她会从宅院中跨出门槛,也许她会跑到小巷里去, 也许她会被杀猪巷的嚎叫之声惊吓而哭,肖花菊的彩色育儿袋罩 住了她的命运。