刘继路的学童期在逃跑
沿着杀猪巷跑，沿着织布巷跑，沿着四方街跑，就可以从学 堂里跑出来了，从刘继路走进丽水镇的学堂时，他就想逃跑，他 觉得世界在进人学堂时突然没有了他好玩的游戏，而他的游戏生 活到底是从什么时候开始的呢?他刚学会在宅院中走路的时刻也 正是母亲肖花菊第二次怀孕的时刻，没有母亲牵住他的小手在宅 院中练习走路，他为此付出了代价，他的头撞在地上，马厩的柱 子上，撞破了，母亲给他涂上了一层草药，不过三天时间，那层 疤就脱落了。这时候的刘继路可以在宅院之中任意地奔跑了。当 母亲的腹部越来越像小山一样隆起之时，也正是刘继路独自一人 溜出大宅院的门槛之时，他对外面的世界好奇极了，尽管他母亲 嘱咐他只许在宅院中玩，只许在马厩外面玩，但他还是来到了门 槛边，站在门槛边往外看，他就这样奔出了门槛，往小巷深处 走，他听见了马的啸声，整座丽水镇都似乎飘荡着马的啸声，那啸声驱逐着他继续往前走，他好像听见了父亲的声音，在马啸声 中确实还有父亲刘严路的声音在飘荡。他继续往前走，那马啸声 多么悦耳，他走进了一座马厩，那正是他父亲刘严路声音飘出的 地方，父亲怀中抱着一只刚分娩不久的小马驹，那只小马驹身上 还有血，他并没有被黑色小马驹皮毛上的血所吓住，他站在了父 亲面前，让父亲大吃一惊，父亲弯下腰来问他是怎么来的，因为 他毕竟是一个刚学会走路的男孩，刘继路听不懂父亲在说些什 么，他现在并不对父亲的问题感兴趣，他所产生兴趣的地方来自 父亲的怀抱，那只沾满了血渍的黑色小马驹。父亲对他说：“儿 子，这是我们家的小马驹，今后等你长大了，它就属于你，你可 以骑在它的马背上跑，你可以骑着它到丽水镇的山坡上去溜达， 你知道溜达吗?你想骑着马去奔跑吗?”他看着父亲终于把那只 黑色小马驹放在马厩中的草棵上了，小马驹开始站在柔软的草棵 中，他嗅到了血的腥味，从那一时刻开始，他就一次又一次地奔 出门槛， 一次又一次奔往小巷深处，穿过许多巷道，那是父亲的 新马厩，那是父亲买下的一座大宅院，里面有许多高大的黑马、 白马、枣红马，他溜进大宅院里，当他仰起头来时，他就可以看 见那些身体挺立的，身材高大的马，而当他低下头时他不会看到 那只黑色的小马驹，每当他进大宅院时，负责养马的壮子就叫唤 着他，让他别往马群中钻，但他仍然拉起了马的尾巴，对于他来 说，这真是一个好玩的世界，他跟着壮子到雪山顶上去放牧，壮 子把他抱到马背上，他从一开始就不害怕马，当马在山冈奔跑 时，他会扣住缰绳，为此，他从没有从马背上跌下来过，他还带 着他的小马骑在山冈上走来走去，就在这种美好的日子里，有一 天母亲给他缝了一只书包对他说：“刘继路，明天你不能跟壮子 到山上去了，明天母亲送你进丽水镇的学堂去。”他看着母亲， 看着正在宅院中穿行的小弟弟刘漫路，看着母亲又开始微微隆起 来的腹部，他摇摇头，他不知道学堂对他意味着什么，可他坚决地对母亲摇摇头。然而，第二天一早，送他进学堂的不是母亲， 而是父亲刘严路，在父亲刘严路的目光之下，他似乎没了勇气， 他背着那只土布书包，跟在父亲的影子后面晃动着走进了丽水镇 的学堂。从跨进学堂的那一刻开始，他就想跑出去，就像他刚学 走路的那一年一样，跑到门槛外面去。他学会了这样一件事，那 就是每天凌晨早起，背着书包进学堂，在肖花菊和刘严路眼里， 他是进学堂去了，然而在他的小世界里，他到学堂报到了一会 儿，太阳移动在学堂的木格窗棂上时，他就会偷偷地溜出教室。 他一出学堂大门就会跑起来，迎着风，他奔跑出小巷，到丽水镇 的郊外，他跑到了壮子放牧的山冈上。他扔下了书包，就去寻找 他的那匹黑色马驹，他走过去，伸出双手去触摸着马驹的脸，眼 睛，嘴巴，而那匹黑马驹每每看见他目光就会变得惬意起来，他 带着黑马驹在山冈上跑，有时候他就躺在草地上望着蓝天。但好 景不长，学堂里的老师很快把刘继路逃学的情况告诉给了刘严 路，那是一个傍晚，刘继路陪同壮子把马赶进了那座马厩，他背 着书包回家，父亲刘严路已经准备好了一根棍子坐在大宅院中央 等候着他。
父亲说：你跪下。然后他就跪下了，他跪在冰冷的青石板 上，仰起头来看着父亲的脸，他看到了愤怒，看到了严峻的东 西，看到了从未滋生过的恐怖，看到了疼痛，看到了出生以后所 看到的壮子的马鞭子抽打在马背上的情景。现在他仰起头来，他 似乎已经准备好了，要让身体，要让自己逃跑的身体接受那根棍 子的威力，于是，父亲举起的棍子终于像鞭子一样抽打在他身体 上，他仍然仰起头来，父亲大声说：“你为什么不叫喊，你为什 么不说话?”在雨点似的声音中，母亲夺门而出，攥住那根棍子 说：“你就饶了他这回吧。”父亲终于停住了手，父亲说：“你如 果不想进学堂，就跟壮子到山冈上去放马!”刘继路仰起头来， 他不相信这是真的，父亲把棍子折断说：“让你放几年马，然后跟上我的马队去做赶马人。”他的双眼明亮起来，他不相信父亲 所说的话，他从地上站起来，然后再一次跪下去，他向父亲三鞠 躬，以表示自己对父亲的感激，然后从地上站起来，在空中打了 一个唿哨。他似乎自由了，尽管他的脊背挨了好几十棍，尽管他 的膝头与宅院中的青石板一起完成了疼痛的一跪，然而，他却为 自己赢得了自由。不再到丽水镇的学堂去念书了，这对他来说意 味着什么呢?那天晚饭之后，他又独自溜进了壮子守候的那座马 厩，他把头倚靠在那匹正在高大成熟的黑马驹上。现在，他的身 体中间到处渗透出疼痛和马的味道，在这个世界上，除了上学堂 之外，还有更加快乐的事情。
因此，从那天晚上开始，父亲就让他独自一人住到楼上的房 间里去，父亲说：“不许你靠近你弟弟，更不允许你把你的弟弟 带到马厩或牧场上去，我们刘家一定要出一个读书人，现在，我 不会让你到学堂去了，但你的弟弟不久之后就会进学堂，刘继 路，我的话你听清楚了吗?”他已经九岁了，他当然听清楚了父 亲的话，他卷起铺盖朝着那道漆黑的楼梯走去。楼上几乎从没住 过人，它除了堆放货物之外，从来没有其他用处，他推开了父亲 所指定的那间房间，父亲曾说过他小时候就住在那房间里，那是 他成长的居所。搬到父亲从前住过的小屋之中去，他就面对着这 样一个事实，再也用不着去丽水镇的学堂了，从那时开始，这座 小屋就与学堂充满了一种分界线 他在这边行走，奔行在黑马 驹和壮子的马群之间，转眼之间他已经12岁，13岁，14岁，在 15岁那年，他的愿望突然实现了，父亲终于同意带他去做赶马 人了。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