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的婆娘为我生下了一个儿子
丽水镇的马帮队伍是在那个午夜回镇子的，当时，整座丽水 镇都入睡了，只有月神的银光洒在丽水镇上，月神对丽水镇来说 同样很重要，月神只属于夜晚，只属于丽水镇睡眠，丽水镇的男 男女女、老老少少在月神之下走路都会把脚步放轻，他们不愿意 惊动月神的宁静，从祖先的流传故事之中，他们获得了一种妙 诀，只有在月神的笼罩之下放轻脚步走路的人才可能进入甜蜜的 月神翅膀之下去捕捉湿润的羽毛有颜色的羽毛，温暖的羽毛，更 接近现实生活的羽毛，所以，在丽水镇，到了夜里，那些走路的 人似乎都让沉重的肉身突然变轻了。他们小心翼翼地行走，去接 近月神的梦乡和捕捉月神赐予他们梦乡的羽毛，所以，在丽水镇 的马队进镇的午夜，赶马人放慢脚步，尽管他们的脚步历尽艰 难，赶马人道路已经像戴着沉重的枷锁一样，但他们仍然尽可能 地把脚步变轻，因为月神已经来到了丽水镇，不管这世界有多 大，有多么飘渺，月神把丽水镇的街道墙壁的伤痕包裹在银色之 中，马帮队伍就在这一刻悄然进镇，似乎那些马匹也学会了放轻 脚步，尽管它们身上驮着货物，尽管马像人一样肉身已经比石头 更沉重。然而，也许是丽水镇被银色所笼罩的宁静感动了马群，人和马都放轻了他们的脚步声，他们并没有惊醒丽水镇沉浸在月 神笼罩之下的睡梦，当刘严路打开门时，他的宅院中飘满了马铃 声，尽管如此，他仍然深信肖花菊已经进入了梦乡，因为他记得 肖花菊枕在他的怀抱睡觉时，她的睡眠很香甜，就像被芭蕉叶包 裹住了香气一样甜蜜。然而，在一阵马铃声中突然传来了一阵又 一阵的婴儿啼哭，他以为是镇里别的婴儿在啼哭，他把马匹赶进 了马厩中，在这之前，他的雇工和他已经卸下了货物，堆放在仓 库里，他让雇工先回家去，然而，婴儿的啼哭声离他却越来越 近，那婴哭之声竟然是从自己家的窗棂中发出来的， 一盏油灯亮 了，他知道肖花菊从梦中醒来了，然而，他仍然没弄清楚那婴儿 的啼哭之声从窗棂中传出来。
当肖花菊抱着婴儿出现在夜幕之中时，对赶马人刘严路来说 是一个意想不到的时刻，在那一时刻，他的世俗之路似乎被肖花 菊怀中所抱的那个婴儿全部唤醒了，他走过去，他的世界除了冒 险就是道路，而眼前，竟然有一个婴儿，当婴孩看到他时，突然 停止了啼哭， 一切都让他惊讶，让他从马路上的历险故事中回过 神来，他感受到了在那月神包裹之下的丽水镇，世界的变幻是由 于让他看见了一个婴孩，他伸出手去，有些呆滞地问肖花菊： “我的婆娘啊，难道这是你为我生的孩子?”肖花菊点点头告诉 他，他走后不久，她就发现自己怀孕了，接下来是肚子耸立起 来，如同丽水镇的山冈一样耸立起来，然后，不久之后她就生下 了这个婴儿，他是一个男婴。刘严路笑了，噙着泪水，他从她怀 中接过那只小布衣襁褓，这个孩子举起来不过像一只松球一样 轻，然而，他却感受到了与那只松球一样的东西，生命的真谛就 在其中。从那一时刻，他的内心就奔涌出这样的一种声音：“我 的婆娘为我生下了一个孩子，我的婆娘为我生下了一个孩子，我 的婆娘为我生下了一个孩子。”他这样在内心呼唤时，月神把他 的大宅院照得透明，他一直把布衣襁褓抱在怀中，仿佛想彻底地进入男婴给他所带来的遐想之中去，天亮时，他给男婴起了一个 名字：刘继路。他给男婴想名字时，他已经抱着布衣襁褓躺在肖 花菊身边，整个下半夜，他都在给自己的儿子起名字，在一盏油 灯的照耀之下，他又看见了自己的马帮之路，那些路就像没有前 因后果，似乎从他一出生就展现在他面前了，路永远无尽无休， 这是他的命，所以他叫他为刘继路，马帮的路应该延续在他儿子 的命运之中。他紧贴着他儿子的布衣襁褓，那是一团血肉，而另 一边却是他的婆娘肖花菊，他低声地在内心默念着：“我的婆娘 肖花菊啊，你为我生下来了一个儿子，婆娘啊婆娘，你给了我一 个儿子。”那天凌晨，他从床上起来，抱着那个布衣襁褓面对着 朝阳祷告：“日神啊日神，我怀抱着的是我身上的肉，日神啊日 神，感谢你赐予我怀中的儿子，他的名字叫刘继路。”经他这么 一默念，那布衣之中的襁褓在怀中挣扎着啼哭，这啼哭使他的大 宅院充满了阳光。
他拉开木门跨出了门槛，第一缕阳光已经照在那把铜锁上， 这是父母给他留下的门槛和铜锁，他禁不住伸出手去抚摸着那 锁，他记得小时候父亲对他说过，在丽水镇，每一户人家门上都 悬挂着一把铜锁，其目的是为了在丽水镇的上百户人家显示出门 庭姓氏，其目的是为了在丽水镇的小世界中永远弄清楚水落石出 的将来。父亲说，只要这铜锁悬挂着，你就永远拥有自家的大宅 院，你就永远拥有自己的老家。于是他抚摸着那铜锁说：“我祖 辈留下来的铜锁啊，我的婆娘肖花菊已经为我生下了一个儿子， 他就叫刘继路。”说完这句，门外的巷道已经被阳光覆盖，在阳 光中他遇到了他的马帮兄长何向阳，何向阳手里拎着一块猪肉， 他说他刚从杀猪巷回家，他太想吃猪肉了，他好几个月都没吃上 猪肉了，他昨夜梦见的就是杀猪巷里的猪肉，今早一起床，他就 赶到杀猪巷里去了，他买了两块鲜猪肉，他说：“世上的猪肉啊， 人可真离不开它，我现在什么愿望都没有，只想亲手煮一锅猪肉，放上一把红辣椒，再放上一把花椒，再放上一把草果，再放 上一块老姜，再放上一把绿菊花，这就是我的美餐，再喝上二两 包谷酒，这就是我的又有神、又有灵魂的世界。”他说完就想走， 而刘严路却拉住何向阳的手说：“我想告诉你一件事，我的老婆 肖花菊为我生下了一个儿子，他叫刘继路。”何向阳拎着那块鲜 红色的猪肉，好半天才回过神来听明白了他所说的话：“你是说 那个从南坡村驮回来的年轻媳妇肖花菊。”“不错，就是南坡村的 那个女子，她已经是我的婆娘，为我生下了一个儿子。”何向阳 眯着眼睛笑了笑说：“刘严路啊，刘严路，你已经三十多了，你 的福气来临之日也是你的日子变得繁琐之时，从今以后，你既有 老婆，也有儿子，你的大宅院的声音将会越来越多，越来越混 乱，作为男人，你的负担越来越重了 …… ”何向阳的话并没说 完，拎着猪肉离开了，刘严路站在小巷深处的一团阳光之中，他 回味着何向阳的话，继续往前走，走到杀猪巷，是何向阳手中拎 着的那块猪肉让他走进杀猪巷。不错，正像何向阳所说的那样， 他们已经有好几个月没有吃过猪肉了，嘴这东西真奇怪，它从出 生以后就要咀嚼各种果实，咀嚼腥味，辣味，坚硬的东西，而猪 肉同样是牙齿的咀嚼的一种东西，也许这就是那条杀猪巷永久存 在的原因。他走进了杀猪巷，突然发现他的几十个马帮兄弟全站 在杀猪巷中，他们看见他来了，第一句话就问道：“你老婆生儿 子了?”他笑了，他没有想到他老婆为他生下儿子的消息传播得 如此之快，他咧嘴笑了起来，然后羞涩而骄傲地说：“不错，这 是真的，我婆娘肖花菊为我生下了一个儿子，他的名字叫刘继 路。”此刻，从杀猪巷里传出一阵猪的嚎叫声，他的马帮兄弟们 开始排起队，那天早晨，每个赶马人都翕动着牙齿，刘严路也翕 动着牙齿，不久，他拎着猪肉，途经了四方街，那里有他的商 铺，由于他外出，他的商铺已经关闭了快一年，就连他的婆娘也
不知道在四方街上有他的商铺，只因为肖花菊是女人，是他眼里只有19岁的女人，现在，他回家来了，他又终止了漫长的一段 马帮生活，他已经从西藏驮来了山货，药材，麝香……而且，他 原来的店铺也是一座有盐、茶、红糖日用品的杂货铺。现在，店 铺的门板上似乎涂满了许多灰尘，他把手放在门板上，会清晰地 出现五个手指印，灰尘已经覆盖了他的杂货铺，但他嘀咕道： “这有什么，我的老婆已经为我生下了一个儿子，我的婆娘生下 了我们的儿子。”他的嘀咕之声使门板上的灰尘扑哧扑哧地落下 来，他打开了锁，卸下了门板，阳光从四方街上移进了他的杂货 铺，那天上午，他清除着杂货铺里的灰尘，他抬起头来不断地看 着银杏树上的钟，那只古铜钟只在举行葬礼时才会响起来，而在 几十年前的那场瘟疫之中，这只古铜钟每天每夜都响起，敲响那 只古钟的老人同样被瘟疫吞没在黄土之下，现在，古铜钟平静地 悬挂在银杏树桠之间，悬挂在丽水镇的蓝天之下，刘严路突然想 走到那只古铜钟面前去，他似乎有满腹的话语想亲自告诉它，他 走出自家的杂货铺，朝着那只钟的台阶走去，他上了台阶，伸出 手去摸着钟身，他说道：“老铜钟呀，现在你听我说话，我的老 婆肖花菊已经为我生下了一个儿子，他叫刘继路，我的婆娘为我 生下了一个儿子，他今后也是赶马人…… ”他一个人在嘀咕着， 四方街已经热闹起来，所有的店铺门都敞开了，卖盐鸭蛋的，卖 公鸡母鸡的，卖青菜白菜的，卖红萝卜、白萝卜的小商贩们已经 在四方街寻找到了固定的位置，从四方街的阳光中飘荡起一阵吆 喝的叫卖声，这声音彻底地湮没了赶马人刘严路的声音。刘严路 从台阶上下来了，他现在得去看看那只石头瓮，它叫大石瓮。对 刘严路来说站在那只大石瓮面前，灵魂应该上升，这不是他一个 人的感受，这是丽水镇的每一个男女都有的感受，他已经有很长 时间没有看见大石瓮了，现在他来到了它面前，现在是秋冬之 季，因而大石瓮里面没有蓄满水，而是积满了落叶，从银杏树上
飘落而下的落叶黄灿灿的，沉落在里面，刘严路伸出手去敲敲大石瓮，里面传出一种声音，这意味着刘严路的灵魂之声传出来 了，刘严路说：“大石瓮啊，我现在来到你身边，我的影子被你 罩住了，我要亲自告诉你一件事情，我的婆娘肖花菊已经为我生 下了一个男孩，当他以后站在你面前时，请你能够看见他的灵 魂，他叫刘继路，现在我要回杂货铺去了…… ”在四方街的吆喝 声之中，在那三天，刘严路逢人便讲他的婆娘为他生下了儿子刘 继路的故事，在那三天里，刘严路把杂货铺分隔成两间， 一间继 续出售日用品，另一间成为出售药材的铺子，三天之后，他不再 宜布他儿子的出生了，他似乎丧失了语言，他发现了一种事实， 他和他的马帮兄弟都发现了一种事实，外地的马帮队伍进驻了丽 水镇。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