秋天的黄昏,肖花菊的分娩期来临了
分娩期快临近时,肖花菊做了一个梦: 一个阳光令人晕眩的 上午,走在四方街的肖花菊生下了两个男婴, 一个男婴生下来就 要飞,另一个男婴生下地就要用手摸地。梦醒之后肖花菊照样要 走到饲料巷中买青草,那是一个异常宁静的黄昏,肖花菊倚着马 厩看着那匹小白马驹,她也不知道小白马驹到底长高了没,她有 好几次都伸出手摸到了白马驹的背,在她看来,那匹白马驹在 长, 一天比一天长高,当白马驹咀嚼完了青草伸了一个懒腰时, 肖花菊的肚子突然开始疼起来,她捂着肚子从马厩回到厨房,几 个月来,她已经把好时光用在火塘边悠转,哪怕是她一个人她也 有悠转的心情,她记起老祖母告诉她的一句话:“悠转在火塘边 掌握盐茶油醋的味道,也就把悠转在岁月中的权利抓住,然而, 悠转在火塘边的女人心永远是苦难命运的一部分,从而也是追逐 一个男人命运的一种权利和名份。”那么,就让肖花菊悠转在火 塘边,烤熟她的土豆,煮熟她的包谷,现在,肖花菊的肚子已经 发出信号,但年仅19岁的肖花菊怎么能知道自己腹痛意味着分 娩的时刻已经临近呢?她依然在那个丽水镇的黄昏,悠转在厨房 的火塘边,看着一支包谷在火炉架上发出香味,发出包谷粒在火 中爆炸开花的声音,当她剥下几粒包谷丢进嘴里时,更剧烈的疼 痛开始了,她手中的包谷棒从她手中滑落在膝头又从膝头滑落在 地,她捂着自己的腹部想扶着门、扶着墙壁,扶着黄昏的色泽去寻找四方街上的那位接生婆,她知道,自己的子宫像是在分裂, 而子宫中的那个婴孩已经用脚轻柔地蹬着她的腹部,疼痛就是这 样开始的,强烈的疼痛使她意识到自己的分娩期就要来临了。要 快快去寻找接生婆,要快一点见到接生婆,要快一点走到四方街 去把接生婆找来,肖花菊的疼痛一阵比一阵激烈,像是刀在割, 像是盐在腌着伤口上的肉,肖花菊踉跄着寻找墙壁,快了,快要 到大门口了,快要走出门槛,快了,已经走在街上了,然而,就 在这时,肖花菊感到自己再也无法跨出大门,虽然门槛就在面 前,那道油漆早已从门槛上剥离而去的刘家门槛是如此地难以跨 越出去,就在这时,她的耳边拂响着一种从南山坡上传来的声 音,那是老祖母最喜欢说的声音:“风吹来,花结果,风吹来时, 没有穿不过去的栏杆,花结果时没有攀摘不到的果实。”就这样 倚依着门槛内的墙壁,那墙壁早就已经斑剥了,然而,在此刻, 它正承受着肖花菊倚依而来的身体,她要依倚住这座刘家大院的 墙壁,她要大声地呼叫,她知道自己是无力穿越那道近在咫尺的 门槛了,但她还有呼喊的力气,因为疼痛已经让她难以驾驭,她 惟一的办法就是喊叫,喊叫既可以抑制住自己的疼痛,喊叫就像 镇痛剂一样会减轻她的疼痛,喊叫带来的另一种好处是传播,哪 怕这座刘家大院堡垒重重,因为此时此刻的肖花菊的喊叫是从坚 实的肉身中发出来的,是从危难重重的肉身中发出来的,它具有 风暴般的穿透力,于是,当黄昏的色泽变得更暗时,从门槛外面 的小巷那边传来了奔跑的脚步声,传来了被风暴所惊醒的脚步 声,她们穿着绣花鞋奔跑而来,她们是肖花菊的邻居,她们从肖 花菊那风暴般的呼喊之中意识到了那个年轻的孕妇已经到了分娩 期,她们簇拥进门槛,有几个妇女,她们的男人也是马帮。她们 搀扶着肖花菊进了卧屋,她们都是有好几次分娩经验的女人,她 们中有的人去烧水,有的人奔忙着前去见接生婆,有的人已经在 衣柜中发现了肖花菊为婴儿准备的小襁褓衣, 一眨眼功夫,那位经历分娩沧桑史的接生婆来了,她让妇女们抓住肖花菊的手臂, 在那个晚上,对肖花菊来说是天摇地动似的风暴,她的叫喊之声 震撼了整座丽水镇,震撼了那些围在火塘边喝着油茶的男人和女 人的耳朵,震撼了那些咀嚼着包谷的牙齿,他们的牙齿频频地传 播着这条消息:“丽水镇的年轻媳妇,刘严路的婆娘为刘家大院 生了第一个婴孩”,那个婴孩被接生婆捧在手中,她舞着剪刀, 一刀剪断了他的脐带。为此,丽水镇的每一个家庭都要在听到女 人分娩的当日或者第二日黎明,在自家的宅院中朝着日神升起的 地方祷告一番,祷告者通常由每户人家的长者,他们仰起头来, 仰望着日神,不管日神如何高高在上,他们都会用丽水镇的语言 交叉地说:日神啊,丽水镇又有了一个婴儿,他的脐带已断,他 已出母腹,他已落在丽水镇的筛子里,他已落在丽水镇的红辣椒 上,他已落在丽水镇的土豆里,他已落在丽水镇的包谷上,他已 经落在丽水镇的火塘边,他已经落在丽水镇的马厩外,他已经落 在丽水镇的茶叶、盐巴、红糖里,他已经落在丽水镇的日光之 下,保佑这个婴儿吧。
肖花菊躺在汗淋淋的床上,全镇人的默祷因风而吹拂进窗 棂,因风吹拂进她的耳朵,她问接生婆,是什么声音,好像有一 种蜜蜂似的嗡嗡之声,接生婆已经将婴儿包裹进那块布衣襁褓之 中去,接生婆眯着双眼说:“男孩,你的第一胎是男孩,不知道 刘严路会怎样高兴呢?你是说声音,那是镇上的人为你面对日神 而默祷呢,这是他们的声音,当然,这像是蜜蜂的声音…… ”确 实,那些对着日神的默祷之声,确实像是日神照耀之下的丽水镇 飞来的一群又一群蜜蜂,飞翔在她的窗棂之外,发出嗡嗡之声, 然后又飞进屋来,发出甜蜜的声音。
谈到蜜蜂,肖花菊的眼神突然变得明亮起来,她是在跟着马 帮即将进入丽水镇的地域时,在通往雪山的路上看见了那些养蜜 蜂的人,他们头上裹着巾带,头戴草帽,他们的蜂房就在雪山上,刘严路告诉她,春天来临时,这雪山附近的草冈上到处是鲜 花,蜜蜂来了,飞到花丛中采蜜,然后又会飞到养蜂人的蜂房之 中去,那蜜啊甜蜜得深达心脏,进人灵魂,那甜可以致命……于 是,在肖花菊的意念之中就有了蜜蜂的嗡嗡之声。确实,除了全 镇人的默祷之声外,确实有一只蜜蜂已经飞到厨房里去了,那只 蜜蜂发出的嗡嗡之声绕着厨房,绕着厨房的那碗红糖鸡蛋——那 是肖花菊补身体的蜜,邻居的女人把红糖鸡蛋端进厨房时,蜜蜂 也同时飞进屋,接生婆说:“蜜蜂进门来,好事马上到。”而对于 肖花菊,好事已经降临了,她已经为刘严路生下了一个男婴。她 睡着了,婴儿就睡在她旁边,到了午夜,她突然听见一阵铃声 响,那铃声不是从梦中传来的,而是从窗外,那铃声就在窗棂 外,她翻了翻身,躺在旁边的婴儿突然哇地一声啼哭起来,这啼 哭之声与窗外的一阵马铃声在午夜中融合在一起,肖花菊扶着床 沿抱起了婴儿,那婴儿更哭了,他的嗓音比起蜜蜂的声音要更尖 锐,比起镇子里的人面对日神默祷的声音要更亮更悠远,那声音 绝不是从小镇中的石瓮中发出来的,小镇的四方街上有一只古老 的大石瓮,每当夏季的时候,石瓮中就会集满雨水,而到了干枯 季节,石瓮中就会飘满落叶,那落叶是从四方街的古树上飘落而 下的,那是一棵有几百年历史的石榴树,那只大石瓮无人能够挪 动它,也无人敢于挪动它,丽水镇的人说那只大石瓮的存在是为 了平衡丽水镇的灵魂关系,夏季它蕴集着雨水,而冬秋之季它又 飘满了落叶——从雨水落叶之中丽水镇的灵魂寻找到了永恒的组 成部分:雨水是万物的甘露而落叶又是万物的衰败过程,既有甘 露又有衰败木可以集中灵魂的真谛。那声音也绝不是从那只铜钟 的躯身中发出来的,丽水镇有一座铜钟,悬挂在四方街的另一棵 银杏树上,现在已没有多少人能够说清楚那口铜钟是什么年代悬 挂上去的,因为可以说清楚那口铜钟历史的老人们已经在几十年 前的那场瘟疫之中死去,不管怎么样,肖花菊进入四方街时既看到了那只巨大的石瓮,也看到了银杏树上挂着的那只铜钟,现 在,啼哭中的婴儿之声并不是从铜钟中发出来的,它的啼哭之声 来自他那粉红色的小小喉咙,毫无疑问,喉咙是日神创造人的音 乐之乡,丽水镇的人们崇拜日神,因为日神创造了人,也创造了 丽水镇的万物。婴儿的声音传到外面,比起丽水镇的四方街上的 那口巨形水瓮和银杏树上悬挂的铜钟的声响,这个男婴的啼哭之 声没有历史。