当腹部隆起来的时候
时间围绕着四方街、杀猎巷、卖鸡巷、饲料巷来往着，旋转 着，随着那只马厩中的白色马驹子在长大，肖花菊的腹部在一天 早晨奇异地隆起来了，她正站在马厩的门口看着那只白马驹，她 的腹部竟然在那一刻隆了起来，她现在成了一个名副其实的孕 妇。原来的红色绣花鞋变小了，原来的布衣布裤也变小了。她抚 摸着自己的腹部出了门，她要去四方街上买一套宽大的布衣，买 一双大一点的绣花鞋，她把早晨的马饲料倒进了马槽中，白马驹 正在咀嚼，它的咀嚼之声清脆，她给马驹子吃的是包谷，下午再 喂它青草，刘严路走了，他已经出去了好几个月，他给她留下了 一头白马驹，让她喂养，他还给她留下了一幢有100多年历史的 大宅院，每当这时她就会想起老祖母的声音，在离老祖母越来越 远的日子里，老祖母的声音总是会在寂静的时刻传来，比如现 在，面对着一头正在咀嚼包谷的白马驹，面对着一座有100多年 历史的大宅院，那位住在南坡村的老祖母，那位已经70多岁的老祖母的声音从丽水镇的瓦房中传来了：“世上没有无缘无故的 手会拉住另外一个人的手，世上没有无缘无故的女人会走进另一 个人的房屋之中去。”这声音同一座100多年的老宅院的寂静， 同一匹白马驹的咀嚼之声融合在一起，肖花菊挺立着自己隆起的 肚子，已经不知不觉之中走到了四方街上，在这条街上，肖花菊 竟然见到了来自南坡村的另一个女人，她是在肖花菊之前被马帮 带走的，她是三年前就被马帮驮进丽水镇的女人，她叫王素贞， 她同样也挺立着腹部，她告诉肖花菊，她已经是第三次怀孕了， 在这之前她已经分娩了两次，生下来两个男婴，她还将继续怀 孕，她说她将永远为那个男人生孩子。王素贞望了望肖花菊的腹 部说：“我们女人就是为男人生孩子，我嫁到丽水镇才意识到这 一点，现在我生下来的两个男孩已经能在宅院中跑了，不久之后 他们就会替代他们的父亲，我不会让我的男人永远离家远去，再 说过几年，他就跑不动了，那时候我就让我的儿子去赶马…… ” 她笑了， 一种传宗接代的笑， 一种不断怀孕到生育的灿烂笑容使 沉闷的肖花菊站在四方街上错落有序的青石板上掌握了一种真 谛：生孩子可以让一个家庭变得有声音，有脚步声，有替代自己 的男人去赶马的人，生孩子可以把那个远离家门的男人有一天留 下来陪同自己过日子。这种真谛像四方街上流动的雪水一样滋润 着她的心灵，她望着王素贞，为在这座在丽水镇的四方街上寻找 到自己故乡的女人而惊喜，王素贞带着她到裁缝铺里买了一套宽 大的布衣，王素贞还带着肖花菊沿着四方街后面的小巷走进了她 家的大宅院，肖花菊听见了两个男孩的吵闹之声，随即两个男孩 已经在敞亮的庭院中出现，他们看见王素贞以后就簇拥而上，吵 着要棉花糖吃，王素贞告诉她，家里的老人都在几十年前的一场 瘟疫之中死去，所以，她从走进这座院子里时就感受到了生育的意义，她想尽快地生下一堆孩子绕着她膝头旋转，绕着这座大宅院而慢慢长大。
与王素贞的会面让19岁的肖花菊在无意识之中已经看到了 丽水镇的世俗画面，她突然在触摸着自己腹部的时刻感受到了一 种庄严的仪式以及一种期待：我要把生育当作进入丽水镇以后一 件重大的事去做，现在，没有一件事像生育一样重大，我要让刘 严路家的老宅院在几年之内跑动着我的孩子们的身影，我要让刘 严路的马帮事业后继有人。肖花菊就这样在触摸着自己的腹部时 感受到了一种隆重， 一种前所未有的隆重使她又一次望着来自东 方的曙色，阳光就是她的神，只要看见了阳光，她就感觉到自己 已经与神会面了，那是她心灵深处的日神。在日神面前，她的腹 部开始像山峦一样隆了起来，怀着蛛网般的期待，她有时候也会 走到城外去，在丽水镇的城外，有一条马路只有马帮人行走，那 条马路有凹处也有凸处，无论在凹处和凸处都有马蹄落下去的痕 迹，她记得很清楚，在不久之前的那个暮色之中，当她从马背上 仰起头来时看见了这座镇子，而刘严路走到她的身边对她说： “它就是丽水镇，我已经把你带回了我的老家。”就在那一刻，筋 疲力尽的她仿佛终于从马背上彻底解脱了，她不喜欢坐在马背 上，那种颠簸使她的身体发出阵阵难以忍受的疼痛。然而，终于 到了，前面就是丽水镇，他在马背上不断地给她讲述的镇子，就 在雪山之下，曾经在路上给她带来多少期待，那期待一个年仅 18岁的女人跟着男人所选择的那种仪式。现在，另一个女人也 出现在凹下或凸起的地方，她就是王素贞，她已经走在前面去 了，而她则跟在王素贞之后，两个女人的等待都是一致的，她们 的赶马人已经外出好几个月了，已经到了归程的时间了。王素贞 挺起腹部告诉肖花菊，三年来她总是站在这里等啊等，她害怕的 不是长别离，她害怕的是赶马人路上遇到的劫难。“劫难，他们 会有什么劫难?”肖花菊天真地问道，王素贞就对着那条起伏不 平的赶马路说啊说，她讲到了一路上的风景，有猛兽，有妖魔， 有过不去的江河，有江面上悬起的溜索，有数不清楚的悬崖，有寒冷，有疟疾 ……这一切都是王素贞的男人归家时讲给她听的 “劫难”,肖花菊的脸色变得一阵苍白，站在这条又凹又凸的马路 上，她的身体开始想象着那些“劫难”,那是她从未想象过的呀， 而现在她必须想象这些东西了，她的老祖母曾经在一次生病中告 诉过她，那声音从又凹又凸的道路上飘忽到耳边：“世上所有的 生者都举着一张王牌，那就是让我走下去，让我不去见死亡之 神，可那是不可能的呀，世上所有的王牌都会触犯死神的门槛， 只要踏进去，任何人都回不来。”就在这一刻，她突然感觉到春 天已经来临了。
春天已经来到了丽水镇郊外的马帮路上，在又凹又凸的两侧 已经冒了绿草，已经冒出了幼芽，再往远处看，这是外祖母教会 她唱的“世间的事儿应该仰起头来往远处看，花儿开了，春风来 了，蝴蝶交叉飞舞，你的好运已降临”,是的，肖花菊已经仰起 头来看到了远处，春风吹拂着那条又凹又凸的赶马人的路，春风 已经荡漾在路上，她深信她的好运气快要降临了，于是，她再也 不去想象那些可怕的“劫难”,王素贞也一样，她笑了，王素贞 的瓜子脸突然也荡漾起了春风，她伸出手来抚摸了一下自己的腹 部说：“用不了多长时间，我就会生下一个男孩，肖花菊，你也 快了，你的第一胎是男孩还是女孩?”肖花菊突然开始正视起这 个问题来，正在她子宫中发芽的那粒种子到底是男是女，她过去 怎么从来也没有想过这个问题，是啊，自己到底感受到了什么 呢?年仅19岁的肖花菊挺立着腹部跟随着同样挺立着腹部的王 素贞在那天傍晚回到了丽水镇，她的白色马驹已经饿了一个下 午，她的白色马驹已经口吐白沫，她抱了一捆青草放在马厩中， 然后坐在暮色中喘了一口气，然后呢燃起了火塘里的柴禾，除了 马厩之外，火塘是她离不开的地方，她的故乡南山坡也用火塘， 她从小就跟着老祖母绕着火塘转啊转，火塘里的火种绝不能熄 灭，老祖母说， 一座火塘是一个家族的故事，如果火种突然熄灭了，故事就无法讲下去了。现在她整天围绕着火塘转啊转，为了 丽水镇的这个家族，这家族虽然现在只有她和他，但用不了多长 时间，她就会为这家族生下一堆孩子，那时候，绕着火塘转的人 就不仅仅是她了。所以，她每天都把火种埋在火塘深处的柴灰 里，只要有一粒火种，下一次升火时就不需要火柴点火，火种会 浮出来，她抓起一把松毛放在柴灰上的火种之上， 一股浓黑的炊 烟升起来，然后会听见火种发出咔嚓咔嚓的声音，然后是一团火 花猛然一闪，那座火塘就会燃起来了。
她在黑色的铁锅中煮上了刚从四方街买回来的嫩包谷，沸水 中金黄色的包谷翻了一遍身之后就已经煮熟了，肖花菊那天晚上 一边咀嚼着包谷一边倾听着整座丽水镇的声音，然而夜色太寂静 了，就连马厩中的那匹白马驹也进入了梦乡，肖花菊艰难地埋好 那粒火种，然后钻进了被子里去，每当寂寞难耐的时刻，她就会 听见老祖母唱给她的那首南坡村人都会唱的歌谣：闭上眼睛尽情 地做梦吧，梦里有你的盐巴，闭上眼睛尽情地做梦吧，梦里有你 的芭蕉花，闭上眼睛尽情地做梦吧，梦里有你的红糖，闭上眼睛 尽情地做梦吧，梦里有你的新鞋子，闭上眼睛尽情地做梦吧，梦 里有你的情郎。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