危崖上的受难时刻和上马店的女人
暮色在变浓变深,他们已经进入了危崖区。这危崖上本没有 路,但是自从有了马帮商队路就自然走出来了,那是被人遗忘的 危崖,通常只有度从高空飞过,金沙江在高高的危崖之下疯狂地 流动着,沿着有金沙江的危崖,早期的赶马人尽管害怕死亡但仍 带着马帮商队进来了,他们一边掘路, 一边行走,鹰飞得很低, 以为来了到嘴的猎物,但发现栖居在危崖上的影子总是敞开翅 膀,当人在掘路时,手臂就展开,因而在鹰看来像翅膀,鹰始终 不敢靠近马和人,而寂静的咆哮着金沙江水的危崖上始终回荡着 马啸声,掘路的声音——第一支马帮商队冒着危险前行,有三分 之二的人罹难,三分之一的人走了过去。从那以后,这危崖上就 晃动着一支又一支马帮商队,来自丽水镇的那支马帮商队在这个 黑夜中占据了危崖,30多岁的刘严路有12匹马,他雇了一个马 帮,加入了丽水镇庞大的商队,因为没有人敢独立地前行,每一 个赶马人都需要加入队伍,人多除了胆大之外,更为重要的是可 以在旅途中忘记寂寞。当孤儿刘严路成为丽水镇的赶马人之前, 他只是丽水镇一个小小的卖草饲料的小伙子,当他10岁的那一 年,父母给他留下了一幢庭院之后就离开他了,那是瘟疫流行的 日子里,那是热风荡漾的夏季,强大的瘟疫就像热风一样进入了 丽水镇,四方街的店铺全部关闭,只有棺材铺依然开门,四方街 成了停放棺材的地方,每天都有人死亡,那些木匠制作一口棺材 时,往往有3个人、甚至到5个人死去。死亡像热风一样铺天盖 地入侵丽水镇,刘严路的父亲和母亲就在这场不可抵抗的瘟疫中 死亡了,年仅10岁的刘严路就在这场瘟疫之中用草席将父亲和 母亲的身体紧裹起来,埋在了丽水镇的后山上,不仅人死亡,连牲畜也在接二连三的死亡,丽水镇的马几乎全都难以逃避这场劫 难。10岁的刘严路却是幸存者之一,当他埋葬了父母之后,他 一身泥土地从山上往下走,热风吹着他的身体,他已经欲哭无 泪,从10岁开始他就不害怕丽水镇发生的任何事情,他游荡着, 当瘟疫平息之后,他游荡在丽水镇大街小巷中,死去的人死去 了,活着的人依然活下来,就像猫和老鼠一样活下来,起初,刘 严路被杀猪巷的屠夫拉去当帮手,屠夫们让他在杀猪时手拉住猪 尾巴,每天下来,他全身溅满了猪血,屠夫们供他一日三餐,每 天用餐时,他都有一种恶心感,后来,丽水镇的马帮们死灰复 燃,马厩中又有了交媾的声音,小马驹像幻影一样滑出母马的子 宫,就在这时,刘严路手里拎着一只竹筐开始上山割青草去了, 他每天割三次青草,黄昏时全部出卖,他把银子藏在父母的那间 卧房的床下面,等到他18岁时,全部银子让他在四方街外面的 骡马市场买到了一匹母马, 一匹公马,就这样,年仅18岁的刘 严路开始了他的马帮生活,当他遇见女子肖花菊时,他已经拥有 了12年的马帮生涯,到了30多岁的刘严路走在南坡村的山坡上 时,遇见了18岁的女子肖花菊的灼热的目光,那目光除了灼热 之外,还有羞涩,他身体中有一种冲动,他一看见她的目光就产 生了那种冲动:把这个女子放在马背上,把她带回家乡丽水小 镇。许多赶马人都是这样寻找到了自己的老婆。现在,他已经把 女人带回了家,他已经有了自己的婆娘,丽水镇的男人有一半把 自己的女人称作老婆,有一半的男人把自己的女人称作婆娘,老 婆也好,婆娘也好,都产生了这样一种生活现象:那个被男人称 为婆娘或老婆的女人跻身男人的诗篇,有福共分,有难共患,守 候在丽水镇的锁门口,每把锁所锁住的不仅是金银财宝,更为重 要的是每把锁所锁住的是阴阳交错的时光。因此,就在肖花菊的 绣花鞋向前滑动的那一刹那,仿佛青石板上涂了芭蕉叶液,仿佛 灵魂随着生窍的青石板路感知到了刘严路的脚不稳定的那一刹那:他的脚像以往一样坚定地落在黑夜的危崖上, 一块石头在晃 动,他不在意地继续前行,在黑夜的时间里,在肖花菊的绣花鞋 滑动前行的时间之后,在那个伸手不见手指的黑夜里——离上马 店越来越近的时间里,刘严路突然随同那块脚下的石头向着深深 的悬崖深处滑动而去。只有一种响声,岩石落在峡谷深处的声 音,那些来自丽水镇的马帮队伍随同这响声在颤鸣着,仿佛面对 一道撕开的伤口而颤鸣。他们点燃松柴,好几个人拉着手走到几 十米的峡谷深处寻找,然而他们什么也没有寻找到,他们站在金 沙江边的悬崖边缘,叫唤着刘严路的名字,听到的只是金沙江水 的咆哮之声,他们只好徒劳地继续前行,由刘严路的徒弟率领那 几十匹马和货物继续前行,马背上驮着丝绸,他们的目标是到达 西藏拉萨,既然无法寻找到刘严路,就只能继续前行,他们决定 到上马店的时候再作休整等待,上马店是金沙江中途的一座坡地 马店,是来往的马帮队伍作为休整之地的不可缺少的马店,他们 决定到马店时等待跌落在金沙江水里的刘严路,如果他的命根子 硬的话,那么他就会从咆哮的金沙江水里游到岸上来,如果他的 灵魂还眷念人世间的生活的话,他一定会浮上岸来,走到上马店 来寻找他的马帮队伍。所有人自从做赶马人的那一天开始,都时 时刻刻经历着生与死的分界线, 一边是死亡,另一边是生命的颤 动。多年来,赶马人的生命要么送入大峡谷,要么送人一只猛兽 的血盆大口之中,只有经历过大峡谷和猛兽的搏斗, 一个真正的 赶马人才经历了生与死的考验。而那个跌人乌黑咆哮的金沙江水
的赶马人刘严路到底是死了还是活着?
当突如其来的身体随同一块岸石落入金沙江水这一短暂的过 程之中,刘严路的手什么也没有抓住,他本可以在岩石晃动的一 刹那间抓住马的缰绳,马的影子,抓住生命之中散发出香味的那 个叫肖花菊的身体的幻影,然而,来不及了,时间是那么快,他 的手在黑夜中舞动着,随同岸石一起滑入了咆哮的金沙江,直到他被巨浪推到金沙江的岸边,在金色的、细如丝绸的沙粒上,他 醒来时已是第二天凌晨,他醒来了,他可以触到自己的身体并没 有腐烂,很显然,柔软和腐烂的身体是决定人活着和死亡的标 志,在12年的赶马生涯之中,他一次又一次触摸到了柔软和腐 烂的区别,在他感觉到自己的身体像是在经历着死亡时,他就急 促地伸进自己的裸体之中,直到触摸到自己的肉是灼热的,散发 出一种味道,证明自己并没有死亡,而在那些对腐烂的触摸之 中,几乎都记载着一个人的突然死亡, 一只飞在头顶又落入尘埃 的鹰的死亡是一次次腐烂的死亡。现在,证明自己活着的柔软的 身体就在自己身体之中,在自己的灵魂之中,他得站起来,否 则,那些从黑夜中醒来的鹰会看见他,如果长时间的趴在地上, 飞在高空中的鹰就会集体似地飞翔下来,它们以为分享猎物的时 刻已到,它们会群拥而上,撕开他的肉,那是一个可怕的时刻, 他不能让那时刻到来。在肖花菊怀孕的日子里,在那个特定的时 刻,赶马人刘严路并没有就此躺在金沙江岸上灼热的河流之中, 让盘旋而来的鹰分解他的肢体,他踉跄着在河岸走了很远,最后 攀住悬崖上的荆棘树藤重新回到了那条羊肠马路上,当他回到上 马店时,手上布满了荆棘和鲜血,他离上马店只有200米远时, 突然昏厥,赶马店村的人发现了他,把他送到上马店,当肖花菊 带着有身孕的身体抚养着那只小马驹时,作为赶马人的刘严路再 次回到了那支丽水镇的马帮商队,他的11匹马一匹也没少,他 的命,他的命是石头命,赶马商队中年龄最大的何向阳说:“你 历尽了生死关,从死亡之树上往上攀延,你的命像石头一样硬, 你从高高的危崖上滑下去竟然没死,死亡不收留你,你的石头命 确实牢不可摧。”他觉得这些话有道理,但他并不是一块石头, 所谓命是一种灵魂,死亡并不想把他的灵魂收走,他重新回来 了,在这一刹那间他想起了肖花菊,那个成为他婆娘的女人,如 果他死了,他被巨浪带走了,他被鹰分解了肢体,那么她怎么办,她那么年轻就变成寡妇,所以,她存在,他的命肯定要像石 头一样坚硬。
于是,他从马店的老板家那里借来一根针,坐在上马店的门 口的草垛上挑着手上的荆棘,那些刺已经深深扎进他的血肉之 中。他咬着牙,从很小的时候就不会叫唤,对他来说疼痛只是来 自皮肉,他10岁那年忍受的那种疼痛才是难以忍受的,那疼痛 来自他的灵魂,然后,他并不知道灵魂在哪里,也不知道自己身 上充满了灵魂,当他用年仅10岁的手蜷裹起父亲和母亲已经变 得冰冷的尸体时,那种疼痛并没有来自他的皮肉之间,好像是从 皮肉深处的里面——那里似乎有火焰、有冰雪、有掩藏爱和恨的 火塘,那个世界不可以触摸,只有附在皮和肉的最深处,疼痛就 是从那里发出来的,深深地让他欲哭无泪,从那一刻开始,他用 10岁的身体感受到了世上任何疼痛都比不上的皮肉深处的那种 疼痛。他不知道那个地方就叫灵魂。 一个影子突然在这种皮肉的 疼痛中飘然而来, 一个女人, 一个从来不出现在上马店的女人, 她的绣花鞋是蓝色的,她的丝裙摆动,她的乌黑发髻绾在脑后, 她伸出手来, 一只膝头跪在草坪上,她的声音很特别,似乎没有 上马店的地方口音,她从他手中接过那根针说:“我来帮你挑刺,
像你这样挑呀只会把肉挑出血来。”他把针给了她,他并不知道 为什么把针给了她, 一个从未在上马店见过的女人就在他膝头 前,她的衣裙被午后的风吹得丝丝作响,仿佛在他的皮肉的疼痛 之间拂上了一种镇痛剂,她挑出了一根刺又一根刺,她把挑出来 的刺放在他另一只手掌上- 总共从他双掌之间挑出了43根刺, 她回到马店里,她的丝裙寇窣作响,刘严路注视着她的背影,这 个女人并不是上马店的主人,也不是上马店老板的亲戚,她从哪 里来?他的双眼变得虚幻起来,仿佛走在羊肠小道的马路上偶尔 看见一道彩虹挂在群山之间,她马上来了,仍然又是飘然的来到 了他身边,她带来了一只木匣子里的草药,她把草药撒在他的双掌上,她还带来两根布带,她把布带缠绕在刘严路的手上,她对 刘严路说:“今晚,就让我陪你吧,我的姐妹们已经在陪你的同 伙了,好吗?”他抬起头看着她的眼睛,她柔情一笑说:“我叫腊 梅姑娘。”她拉起他的手,他四处环视着上马店,奇怪,竟然看 不见一个伙伴,他们到哪里去了,而她呢,已经拉住了他的手, 她就那样把他拉到了马店里的木楼上,把他拉进了一间木屋,她 给他沏了一壶茶水,她给他端来了一盆洗脚水,她帮他脱去鞋 子,伸出手来帮他洗脚,世界就是这样发生了变化,昔日寂寞的 上马店突然来了那么多女子,她们开了房间把过路的马帮人带进 房间。那天晚上,他就睡在她旁边。