埋进她子宫里的一粒种子
1844年的冬天，她被背驮着一路晃荡着到达了丽水镇，从 那一时刻开始，她就看见了整座丽水镇的马厩，这些用瓦砾作天 顶，用金色木头架筑而成的畜厩。他对她说：“你要做我的老婆， 就必须为我守候这些马厩，就必须看清楚我的马厩中有多少匹 马，有多少匹白马、黄马、黑马，就必须看见母马什么时候分 娩，我的马驹子，我的马厩就是我的命根子。”他使劲地捏着她 的手掌，从那一刻开始，她探出他的怀抱，她从他的膝头中滑出 去，她看见了马厩中深红暗红色的影子，油绿色的影子，雪白色 的影子，深黑色的影子，褐绿色的影子，唇红色的马驹子……她 慢慢地走近马厩，脸颊紧贴住结实的木柱子， 一头马驹探起头 来，整座丽水镇的马厩中既有老马，母马，公马，也有马驹子， 那个夜晚，那些马的影子使她突然扎下了根，在整座丽水镇寻找 到了自己的根须，她的老祖母曾经告诉过她：“肖花菊，在这个 世界上没有不变的命运，你有一天会被一个男人带走，那个男人 会带你跋涉到千山万水之间，无论到达何处，你除了抓住那个男 人的手之外，你还要抓住那个男人腋毛下面潮湿的根须。”没有 想到在她18岁的时候，她确实被一个男人带到了马背上，带到 了丽水镇的马厩旁边，13天之后，那个男人出门了，开始出去 寻找他的世界。她留下来了，从男人离开之后，她就跟那匹白色 的马驹子在一起，她从丽水镇的一条小径上每天买来青草铺在马厩中，并把包谷撒在青草上，她听见了马驹子的咀嚼之声，她嗅 到了整座丽水镇的味道，首先是马厩的味道，那味道特别浓郁， 宛如从深蓝色的午夜被酿酒师所酿过，从一只古老的、巨大的酒 钵中弥漫而出，它远远超过了人的肉体所发出的汗味和体香味。 从那一时刻开始，她的体香被混淆了，以致于他跟她亲热时总喜 欢嗅来嗅去她的味道，他把嘴埋藏在她的乳房中间睡过去，第二 天一早他会告诉她：“你是我的女人，你的身上已有了马的味道， 我的女人必须充满马的味道…… ”他再次嗅着她，在他离开的那 个夜晚，她和他躺在一只木缸里，这只长方形的木缸就是他们的 浴缸，当她烧好了洗澡水的时候，他已经准备好了这次出门的饲 料，猎枪中的子弹，两个人想在这漫长的别离之中度过一个美妙 的夜晚。她是他的女人，她从小就离不开洗澡，在家乡时，祖母 给她从小准备了一只圆形的小木盆，她就躺在那只木盆中洗了 澡，祖母在旁边不停地叨唠着：“女孩子是水做的，女孩子的肌 肤不能有脏东西，女孩子的肌肤应该有体香，将来你嫁出去时， 应该有自己的浴盆，当你做女人的时候必须把浴缸置入影子旁 边，只有浴盆才能映出你的影子，弥散出你的体味…… ”她从进 入这座房屋时，就在四处寻找浴盆，他察觉了她的游走的目光， 他问她在找什么，“浴盆，”她怯声说道。他笑了，带着她到四方 街的集市上买了一只长方形的浴盆，她用手指敲击浴盆，从浴盆 中发出的那种响声似乎有木味，是一种香味，浴盆搬回家的那天 晚上，她就躺进浴缸中去了，他悄然来到她身边，没经她的同意 就脱光衣服来到了她身边，他们用皂角洗头发，用碱擦身体，用 淡竹叶、栀子叶等作为清凉消炎的药剂，浸泡在浴缸中，他使她 喜欢上了那只长方形的木质浴盆，她使他沉浸在那只浴盆的快乐 之中。到了他离开的那天晚上，他从浴盆中把她裸体抱在怀中， 她被他忘情地嗅着，他忘情地在疯狂的交媾之中告诉她：“你已 经是我的女人，无论你怎么洗澡，你身上还是有马的味道，因为我是赶马人，我的身体进入过你的身体，知道吗?你已经是赶马 人刘严路的老婆。”她睡着了，到她睁开双眼时，他已经离开了。 她就是在那个晚上怀孕的，不久之后她就感觉到了身体的变化， 首先是呕吐，吃什么吐什么，她趴在马厩的围栏上呕吐，那匹白 色的马驹慈仁地看着她，她趴在水井旁边的阴沟前呕吐，阳光移 动在她的脊背上，她的呕吐使她不得不去寻找镇上的那位老中 医，老中医摸了摸她的脉息告诉她有身孕了。她吓了一大跳，身 孕就是在那个晚上，在那个刘严路离别的夜晚，他的澎湃激情使 她受孕了，她想，她不可能是在别的夜晚怀孕的，她肯定是在沐 浴后当他把她的裸体抱进绣花被子下面时，床板发出不同凡响的 声音，那声音是在祖母的故事之外的声音，她听过祖母不同的声 音，直到她被他抱在马背上的头一天，祖母站在山坡上的菜园中 一边摘豌豆一边对她说：“我18岁的那天，碰见了你的老祖父， 他是一个走村串户的木匠，他从一座叫剑川的小镇流浪而来，然 后他再也没有离去，我知道在剑川木匠雕窗棂花时，我寻找到了 我的命运。肖花菊呀肖花菊，老祖母感到那个带你走的男人已经 来了…… ”于是，那个男人果真就来到了她身边，从老祖母的菜 园中，从山坡的栅栏边，从老祖母朗朗上口的声音中把她抱到了 马背上，现在，老中医告诉了她，她有身孕了。难道这是她扎下 根须之后寻找到的命运吗?命运就这样变幻着，她从热闹的四方 街走回了自己的家。怀孕了，年仅19岁的肖花菊钻进自家的房 屋，她把手摸肚皮，这时候小腹还没有那样快地隆起来，但已经 有隆起来的仪式，她抚摸着那小腹，对着曙光，仿佛也在对着马 厩，她的内心散发出蛛网般的语言：“我的小腹部啊，这是我男 人覆盖的地方，我像山一样躺下时，我的男人就在我之上，这是 我和我的男人从上而下的结果，既然如此，那么就让我把这种子 埋进我子宫中去吧，那从阴道而去的精血已经进人了子宫，那就 是我的种子，就让它埋在我的子宫里面吧!”她仿佛在祈祷，这是祖母教会她的祷告，在故乡的山冈上，她从小到大总是看见祖 母面对曙光升起的地方，那个地方飘满着酒醇的香味，飘满着火 塘里的浓烟味道，也飘满了祖母的声音，从那时期开始，祈祷的 生活帮助她长大，她把祈祷带到了丽水镇。
这是一座四面环山的镇子，从远处的雪山上流下来的雪水环 绕着小镇，当不久以前，刘严路把她抱在马背上时她总是仰起头 来问他，你的故乡到底有多远，到底要走多少路，攀越多少雪山 才能到家。他牵着马走在她旁边，当她看见一支马帮队伍穿过群 山，穿过许多河流时，他对她说： “肖花菊，你可以睁开眼睛 了。”于是她在那个曙光四射的时刻睁开了双眼，她看到了一座 被群山所环抱的小镇，他指着那座白雪覆盖着的山对她说：那是 我们小镇的雪山，他指着像白银色的条条小溪说：那是我们小镇 的灵魂之水，他指着浓密的那些瓦房说：那是我的小镇，里面有 我的马厩，我的家。他牵着马的缰绳，另一只手牵着她的影子， 慢慢地进入了那座小镇。肖花菊就这样喝着那些环绕小镇的雪 水，水很冰凉，尤其是冬天，那些水顺着喉咙往下流，仿佛连通 了她身体中一条晶莹剔透的河水，仿佛河水在体内汩汨流动。这 就是肖花菊怀孕的时间，紧贴着屋外从古至今流动的水流，她睡 在他下面，他在她之上，这就是她怀孕的理由，作为女人的肖花 菊在那一刻祈祷完之后开始给小马驹去备饲料。她行走在石板小 路上，他告诉过她：这是我们的祖先铺好的石板路，他们从很远 的地方运来了石头，请来了石匠，他们把手里的银子哗啦啦倒在 泥路上，每一条石板路上都可以在夜里的后半夜看见我们祖先的 影子，他们像鬼魂一样每天夜里的下半夜开始回家，手牵手的回 家， 一个两个的回家，他们回家的方式很特别，他们从不惊动他 们活着的亲人，他们总是游动在石板小路上，把他们过去的气息 收回去……他讲这些话时，她情不自禁地贴近他的影子，她是害 怕了，她当然害怕他所说的那些在下半夜游动在黑夜的石板小路上的那些祖先，她离他们太遥远，他们对她来说是陌生的，所以 她害怕那些鬼魂。然而，现在是白昼，曙光照耀着这座小镇，阳 光在青黑色的石板小路上跳跃着，像葵花一样张开了金色的花 蕾，白天，那些刘严路的老祖先们决不会变成鬼魂游荡在石板路 上，白天，只有活着的人在这些路上行走，跳跃，她是其中的 人，不知从什么时候开始，这座小镇就多了一个用马背驮来的女 人，她就是刘严路的老婆肖花菊，她同所有那些被马背驮来的女 人一样进入这座小镇不久就怀孕了。她是赶马人刘严路的老婆， 她现在走在青石板路上，她还是头一次与赶马人刘严路离别，她 并不知道这离别对她来说是如何漫长，临别时，他走过来亲了亲 她的耳朵说： “你是我的老婆，我把家交给你了。”那意思是在 说：你是一个赶马人用马背驮来的女人，然后你就变成了一个赶 马人的老婆，这房子，这马厩中的马驹子，这里的一切都被你守 望着。我可以为此离开了。她的胸高高地挺立着，那时候她根本 不知道，昨夜流进她阴道的潮汐像红豆一样饱满已经进入了子 宫，肖花菊的子宫正在生长着一粒种子，而他呢?那个赶马人刘 严路他在哪里，她并不知道这一切，她甚至看不见他经过的那些 路，她微微地感受着那子宫里的已经变得潮湿的种子，已经在她 腹部开始发芽的那粒种子- 她挺立着腹部，她已经是一个赶马 人的老婆，她已经是丽水镇的一个女人，正像她祖母所吟唱的： “这世上没有无缘无故的命运，男人带走了女人，女人为一个男 人而生育，这世上的命运千千万万种，男人和女人决不会无缘无 故地相互捆绑。”埋进她子宫深处的那粒种子已经开始发芽了吗? 当那粒种子开始发芽时，整座丽水镇发出马厩的味道，她在这沉 郁的味道中穿过了四方街的铁匠铺，盐巴茶叶铺，还穿过了一条 细长的杀猪巷，这条深巷中每天都传出猪在生命结束前的嚎叫之 声，走进这条小巷的人对这嚎叫之声大都已经麻木了，可肖花菊 的神经并没有麻木，她第一次走进这条小巷时吓得往后退，但退来退去仍徘徊在那条幽深的小巷深处，于是，她鼓起勇气上前， 这世上有许多次需要人鼓足勇气，当刘严路抓住她的手臂想带她 走时，她同样也鼓起了勇气，从坐在马背上时，马尾巴翘起拂来 一阵泥沙，拂来一阵热风，拂来了一条道路的那一时刻，她就准 备好了勇气跟随30多岁的赶马人刘严路离开了家乡，当她坐在 马背上回头望时，她的眼睛变潮湿了，好像三月的梨花在细雨中 变得朦胧潮湿一样，她牵住了缰绳，她并不是头一次牵缰绳，在 她家的山坡上，她家的邻居开了一座马店，她就是在马店里看见 了来来往往的赶马人，那座马店叫南坡村马店，赶马人把马拴在 坡上的柱子上，她就是在那里悄悄地触摸过赶马人的缰绳，她第 一次胆怯地抓住缰绳时是12岁，当她18岁时遇到了赶马人刘严 路，也是在坡上，阳光正照着那座红色的大坡，他看见了她，看 见她穿着一双绣花鞋从一道木栅栏里探出头来，她的乌黑长辫在 肩头晃动着，他走上前去叫道：“妹子，你叫什么名字”,赶马人 都把当地的女孩称做妹子，她的脸红了，红得像三月的桃花，她 就是在那里，在栅栏旁边被他抓住了双手，他要带她走了，这是 一桩严肃的事情， 一个男人带一个女人离开，只发生在赶马人身 上，这村里的许多年轻女人都被赶马人相继带走了，就连肖花菊 的年轻母亲分娩她不久之后也跟着一个赶马人离开了南坡村，因 为肖花菊的父亲的早逝，肖花菊对父亲没有任何记忆，当她尚未 出生之前父亲就已经撒手人寰了，所以，她的母亲耐不住南坡村 的寂寞，这座以坡为村的三十多户人家的小村确实太寂寞了，因 此，年轻的女人总是期待着碰到一个有缘份的赶马人把她们带 走。她们把变换命运的希望寄托在来来往往的赶马人身上，因为 只有赶马人才能给南坡村带来生机，那些年轻女人，穿着绣花鞋 踩着晨露和暮色绕着南坡村的马店走来走去的时候就会遇到一个 赶马人。肖花菊碰到了刘严路， 一个年长她12岁的单身汉，把 她抱到了马背上，命运提供了一个不可预测的机会，当黑色的马尾巴拂动着一阵尘埃时她已经来到了丽水镇的杀猪巷里，她继续 前行， 一阵阵惨烈的嚎叫声透过深红色的大墙壁依然扑面而来， 她依然穿一双红色的绣花鞋，试着把步子加快，她用手抚了抚小 腹，那无意识中的轻轻一抚，仿佛在告诉那粒正在变潮湿滑润的 种子，你的胚芽正在发芽，而你的母亲正在勇敢地穿过丽水镇的 杀猪巷，快了，快了，她就要穿过杀猪巷了。突然，她的红色绣 花鞋轻轻往前一滑，她迅速地扶住土墙壁，才没有倒下去，不 过，她一边喘气一边想起了老祖母的声音：“当鞋子不听使唤时， 在另一个地方，有什么亲人出了什么事，你是感应者，却无力攀 越群山…… ”,谁在这样的时刻出了事，是谁出了事，在这个世 界上，她的亲人只有老祖母和刘严路，老祖母是把她养大的惟一 亲人，自从年轻的母亲跟着一个赶马人私奔以后，老祖母就把她 抱在怀中，用煮糊了的玉米粥喂养她，用绿色的芭蕉花喂养她， 用南坡上的荞面喂养她，用从水槽中流来的山溪水滋润她的咽 喉，所以，老祖母对于她来说是放在心窝上的阳光。而刘严路是 谁，他把她抱在马背上时，在她的世界中产生了这样一种现象： 沿着马帮人行走的羊肠小道继续往前行走，即南坡村越来越遥远 时，她的心离他的影子很近很近，他把她带走了，她心甘情愿地 交给了他自己的身体，自己的心跳，她那双穿着红色绣花鞋的脚 围绕着他转动，即使他出了远门，她仍然在围着他的中心而转 动，即丽水镇，整座镇子都代表着赶马人刘严路的世界。现在， 她的红色绣花鞋轻轻滑动了一下，是遥远的老祖母出了事，还是 刘严路出了事。她不得而知，她已经站稳了身体，仿佛是老祖母 在提醒她：你的身体中已经埋下了一粒种子，它正在发芽，小心 你的脚步，就是为了让那幼芽成长在你的子宫里。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