李浮的裸体模特
我坐在旁边看着李浮在画画,那是幅人体,他使用的绘画材料是油画原料。我对这些原料并不陌生,更年轻时,我经常生活在画家中间,我理解他们对色彩的神经质,也理解做画家的人对人体的热爱。虽然李浮对于我的降临感到异常惊讶,但他很快就已经将注意力转移到那具裸体上去了,他和他的女模特几乎面对面地坐着,好几年前——我曾经在一座小城中看过一位画家展现出的两个人面对面时的情景,他将厚厚的墨绿色颜料涂在两个人的身体上,画面上因而再没有另外的颜色。那是几年前的夏天,我在那幅油画前站了半小时。今天看来那幅涂满墨绿色颜料的两个人面对面的情景似乎仍然在眼前闪动。面对面已经不再是记忆中的画,但是那幅画释解着一切,当我抬起头来时,在街面上到处是面对面的游戏,那个蜜饯店的老板正面对着他的顾客,公告面对着潮浪,所以,我们每个人都没有放弃面对着人、事物、景色并乐于沉浸于其中,就在我们面对面地彼此凝视之时,我们的内心支配着我们并反复地说:瞧,那片已经褪色的屋顶,鸽子已经冲破了笼子的羁绊;瞧,他的脸多么枯槁,多么地衰老;瞧吧,他那把扇子正在收拢,把一场夏天的炎热全部收拢。面对面——我们突然地发现了自我,并通过对面的人和事,通过死亡,通过意外地闪烁的灯光看到了我们也被别人所注视,我们成了大众目光中一遍遍面对的东西。就在这时我再次想起那幅墨绿色的油画,两个人坐在椅子上,双手都放在膝头,他们正面对一种注视,然后似乎在告诉对方,结束吧,把这游戏结束吧!
李浮与他的裸体模特在一起,当他拿起画笔时,我的存在几乎是多余的。我只好悄然离去。
纳波科夫说
跳绳。踢石子。一个小姑娘在我脚下摸摸她丢失的玻璃球,我欣喜若狂,可那个坐在身旁的黑衣老太太竟问是否我也害头疼!这该死的老妖婆!啊,别打扰我,让我呆在这充满青春味儿的公园,在这长着苔葬的花园里,让她们永远在我周围绕膝戏耍,永远不要长大。
孙荫弦的背叛情节
从某种意义上来说,当孙荫弦出外去寻找那个无名的刑警时,除了对这个男人的爱之外,她还滋生了一种极为强大的力量,她要从感情上去背叛那个给予她别墅的男人,除了去爱上一根鸵鸟的羽毛之外,她也同时深爱着刑警,她爱他的形影无踪,爱他身上那柄枪托,爱他突然的降临,也许对于她来说,这种爱艰难成分太多,但正是这爱给予了她从内心嘲弄生活的决心,她想从爱刑警开始去背叛自己的那种坠入,她把置身在别墅中的生活称之为坠入,坠入了一片烟海,坠入了灵肉的分裂之处,所以,她要从爱情中去背叛这个让她坠入的男人,每个人都会有自己不朽的偶像,孙荫弦似乎在说,她在复述自己的感受:不朽的偶像在另一个世界里,当我认识你的那天,我就不断地离开那个心目中创造的不配的偶像,所以我告诉我自己:“偶像是没有的,但我可以幻想一个偶像。你使我幸福,你使我快乐,你使我患了想思病,但不朽的偶像给予了我一种不可缺少的至善至美的东西。所以,这样看来,刑警给她带来了爱情,但他同样也不会是孙荫弦的偶像,她的偶像始终是零,是从未开始的关系。从此刻开始,孙荫弦很清楚,她要从背叛另一个男人的情感开始,去惩罚自己,也惩罚那个不爱的男人,让她坠入烟海的男人。
台词
噢,魔法这个词上演着什么戏剧
哪—场梦曾脱颖而出,什么梦
像蜜语,抖落指纹间的欢乐
在魔法中,我似乎已经被别人忘记
囚禁者
我被我自己所囚禁着——这当然是一件十分愉快的事情,很多年前,我就开始囚禁自己了,但还没有像现在一样被我自己真正囚禁。囚禁的过程使我拥有了更多的时间,这种时间在人的一生中只会拥有一次,它只会在一个人拥有梦的时代,就像是挂在篱笆上的花簇只会在春天和夏日开放。我也许在很早的过去曾经无用地挥霍过时间,在那段时间里,我的青春让我感受到篱笆上所有的鲜花都向着我开放,现在,我变成了一个被我自己所为此囚禁的人,我的心在与囚禁之屋牢固地结合着,甚至是我的肉体也享受着囚禁给我带来的喜悦。囚禁我的首先是我的房子,面对这种衡量我自身身体平衡的墙壁,一颗心就在里面想象,房间里可以想象出我从未经历过的生活,这是囚禁给我带来的一个无名的时刻。实际上我的这种感受从幼年时代就已经开始了,“从那时起,在这小姑娘眼睛里混乱梦想着的东西以一种更固定的微光停留不移;人们会说她在我们的黑暗中苏醒过来时感觉到自己的意义所在,”事实上,一个人将自己囚禁起来的快感确实来源于幼童时代,那时候我们就开始独立的拥有梦想之源,拥有父母让我们独立的房屋,就那样,我们囚禁自己的生活开始了。现在,我的囚禁生活已经沉潜于回忆和叙述的时候,惟有进入这个时刻的人才会体验到自我的囚禁将使我们进入对未来的最为愉快的叙述之中去。
向陶丽亚表达爱情的男人
雾气罩住了她的脸,陶丽亚目视窗外,今天有人等她,她将前去赴约。她已经拒绝过三次,当他第四次邀请她时,她不能再拒绝,与男人约会的生活似乎已经翻拂过去,陶丽亚刚刚战胜了那只假肢,她可以依附于那假肢像一个正常人一样行走了。多少时间以来,她一直等待着这样的场景出现,她希望别人看不到她的假肢,看不到她怯懦的另一面,所以,她已经认不清楚了,为了等待这种时刻的到来,多少个深夜,无论刮风下雨她都在行走,从一条街走到另一条街,她用超乎寻常的力量行走着,只为了寻找到过去的自我,那个影子,她要用假肢来证明可以一样的用腿追赶时间和自由,她追赶美,美并不是一个形容词,它是一种寓言。就在这样的时刻,有一个男人请她去约会,她不认识他,但他有她的电话号码,他们在电话中谈话,他说他在很久以前就认识了她,后来他出国了,又从国外回来,他现在才感到自己应该好好恋爱了,他似乎从未与一个女人长久地恋爱过,他没有谈他情感中过多的经历,他只是说多年以前他就看见过她,然后就无法忘记她的影子。陶丽亚很喜欢与他在电话中交流,她拒绝与他见面的最为重要的原因是她的假肢,她惧怕有一天他会看见她的假肢,因为他压根儿就不知道多年以后生活发生了变化,因为一场车祸,她的右腿被魔鬼带走,然后上帝又送给了她一只假肢。然而,他仍然给她打电话,当他第四次邀约他时,她终于无法拒绝。约会,与一个男人约会,这是一件怎样的事啊。她寻找着长裙,可以将假肢完全罩住的长裙,她寻找化妆盒,寻找口红,她滋生着期待,开始出场了。这是陶丽亚带着假肢出场的第一场约会。那个男人坐在酒吧里等待着她,那个在电话中听到过声音但从未见过面的男人看见她从门口走上来便迎上前,他认识她,在多年以前他就看见过她的风姿绰约,而陶丽亚终于岀场了,带着假肢出场的第一次约会,她要抑制住自己的慌乱和怯懦,仿佛她是一个从未有过约会史的女人,过去的任何经验都消失了,她必须带着自己伤残的身体重新开始飞翔。她坐下来,这个男人的面庞是朦胧的,因为她并没有在看他的脸,也许她端详他时还在想着自己的假肢,他给她一杯红酒,他似乎天生就了解她会喝红酒,他的眼睛充满着热情,这是人类的规律,他在邀约她之前就已经爱上了她,所以,他现在只等待着对她倾诉,为她一次又一次会面,只要看见她,他的热情就会化为灼热的眼神。他叫陈斌,现在是一名外科医生。听到他的职业时,陶丽亚的脸色突然变了,在这个世界上她最害怕的恐怕就是医生了,因为只有医生会看穿她的怯懦,而且一个外科医生还可以比旁人更能看穿她的怯懦了。而这又是怎样的怯懦啊。她的体温开始下降,他意识到了,他问她是不是身体不舒服,她说她有些累,她要回家,他说他送她回去,她拒绝着,背转身去,他们离开了酒吧来到门外,站在黑暗之中,她似乎才嘘了一口气,她喜欢黑暗,因为黑暗可以遮盖一切,她的假肢当然也可以被黑暗遮住,还有她的怯懦,她走了,她不让他送她,尽管她知道他在背后注视着她的身影,但她知道由于训练,她已经可以像正常人一样行走,他无法看到她的假肢。她走了10米,20米,100米……她在一片黑暗之外仰起头来,她突然看到了广告牌及孙荫弦的美腿。
陶丽亚的眼泪流了下来,在一刹那,似乎她生活中的镜面突然倾斜,她知道自己正被干燥、寒冷、荒凉的现实紧拥着,她想寻找扶手或者墙壁,她太累了,她的身体眩晕着就在她要倒下去的那一刹那,有一个人的手握住了她的手臂,她睁开双眼,她看到了一张脸,这是刚才她在酒吧中没有看清楚的那张脸,然而,在这黑暗中她却看清楚了,那张脸坚毅、动人,有万种柔情,当他用双手搀扶住她时,她感到也许这就是她需要在这干燥、寒冷、荒凉的现实中寻找到的扶手和墙壁。现在,让这个神话展开吧,让这个男人的胸成为她所依附在其中的坚实的墙。
包围我的墙……
墙从每一个地方伸展在我们四周,我们每天都要进到墙里去,墙形成了房屋和家庭;墙与墙互相迥异,审视着不同的人和景物;墙中除了人的居住之外还堆集着物质;墙可以垒建豪华的宫邸,墙也可以只住下一个,我就是在墙下被墙所包围的一人。墙已经从出生的那天开始就紧紧包围我,最初包围我的墙是那样高不可及,我作为婴儿躺在一方襁褓之中,我看到了墙将窗外的雨滴声沉到墙壁的下面,墙使我在拂晓及夜晚的啼哭不再传播出去,所以,墙从开始时就让我体会到了在一座四面墙壁的房子里我是可以将自己啼哭的嘴脸无所顾忌地给予墙,墙给我带来了安全,墙限制着我的欲望。婴儿时期在床上翻过来是墙,翻过去是墙,墙使我的身影显得如此地单薄,单薄到我扶着墙壁走路时墙可以给予我可以搀扶的勇气。是的,搀扶,所以,陶丽亚为什么会在眩晕中渴望墙壁,而外科医生陈斌会不会成为陶丽亚为此依附的墙壁呢?
卡夫卡说
在那里,过去了好几个小时,几个小时的共同呼气,几个小时的共同心跳,几个小时中不断地感到他在迷失,或者他在异乡世界比他之前任何人都远,在一个连空气都没有任何故乡空气的因素的异乡世界,在那里人会被奇异性所窒息,不能做任何事,在荒诞的诱惑中,只能继续地去,继续迷失。
男人与女人的关系也是一种迷失
陶丽亚,孙荫弦的生活中不能没有男人,这是一种古老的游戏规则。男人与女人在复述诺言,你在诺言中告诉我了另一种声音,所以我相信那声音的美丽远远地超越着我的现实。“你在我不想去的地方等我;你在我不出现的地方爱我。”当你告诉我那个诺言时,透过时间的薄雾我就一定会等到那个诺言的地方。所以,当你说出诺言时我就会去追究这个美丽的诺言,这种伟大的私人悲剧使得爱情变得功利,也变得像谎言一样平静。
台词
乘他未来叩门,我的唇膏
由红色变紫,我的危机四伏
被浴巾缠绕紧,我的脚趾甲
松动了,炉中之火,冒出了烟雾
往窗外看去我看到一辆轿车
1999年9月23日下午,那辆墨绿色的轿车到底是什么时候停在院子里的我不得而知,院子里洒满了秋叶,只有墨绿色的轿车停在那棵银杏树下。当我看到它时深秋时节的银杏树叶正在凋零,树叶呈金黄色,叶子凋零时一阵风便吹来了,所以,树叶正在飘向那辆墨绿色的轿车上。只一会儿,墨绿色的车座上就覆盖了一层薄薄的金黄色树叶。我喜欢轿车,在所有颜色的轿车中我最喜欢墨绿色。
墨绿色的轿车让我想到青灰色的石灰崖壁上的环形公路。我无法克制对轿车的喜爱,它会带来速度与自由的空间,带来一个人转动着方向盘,哦,掌握着一只方向盘的人与道路自然有密切联系,多少年前直到如今,我都仍然幻想着如果我要拥有一辆轿车的话,它一定要是墨绿色,为什么非要是墨绿色呢?解决这个问题就像孩子们选择风筝时的颜色是同样的简单,它的简单在于我们总是从愉快的出发点去索取我们需要的任何一件东西,也就是说去找到满足我们感官需要时的标准。
自从看到那辆墨绿色的轿车以后,我就千方百计地想在街道上看到墨绿色的轿车出现在我的视野中,它的每每出现总是溅响一片车轮下的响声,那响声不再像灰色、黑色的轿车中发出的疲劳、黑夜、寒冷的响声,也不像白色轿车中展现的那种苍白、无决定性的表现岀来的那种寂静散布并蔓延开来时的虚无,墨绿色带来的是一种一小时一小时地活着的念头。
有一天,我会在一种恍惚、瓦解、倦懈的过程中幻想着一辆墨绿色的轿车,那轿车是我自己的,就像我的笔一样属于自己,我将在一个夜晚带着一只箱子来到轿车里,车厢把我的身子隐蔽,把一种带有金属味道的东西融化在温暖的气候下面。我将发动车子,在一片可以看得见薄冰的湖面上我将把我的车速减慢,而且减慢到最低的程度,我将把玻璃窗座下降,来自我嘴唇上的那些冰冷与薄冰的湖面相接触。
我将重新将车开出那片茫茫天际的湖面,在看不见薄冰和湖面时我将加快车速赶路,我将是一个孤零零的漫游者,看到一座乡村,看到沉睡的野鸭从水中醒来时我就看到了荒凉的南部地区的神话,轿车经过了烟囱,纵横交错的铁路,经过了我所看见的那些粗糙、美丽,但是昙花一现的幻想者们跺着脚的地方,我最后来到了青灰色的石灰岩上,墨绿色轿车也许会因为一种漏洞,也许是一种宿命带着我充满夏夜般潮湿的幻想和身体,其中有结晶体的雾撞击着方向盘,其中还有夜间纯净的宁静,有分解出粉红色花蕾的来自生理上的需要在弥散,其中有引擎器正在努力鉴别着机器的错误,其中有远处的声音正在耗竭着我仅有的时间,但是,也许,那辆墨绿色轿车带着我从青灰色的石灰崖上掉进了深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