孙荫弦的星期六
早晨,约八点半钟,孙荫弦出现在露台上,这是一片巨大的露台,她穿着睡衣懒洋洋的,在这个不需要用金属裤子来包裹自己美腿的时刻,一切都松弛的进行着,她在露台上坐了一会儿,她在认真地看着露台之外的世界,但是她看到的只是对面的露台,那似乎是一个遥远的足球,她裸露着睡衣中的身体,连乳罩也不戴,她看不到这个早晨应该幻想的男人或者是女人,或者是一举着石瓮的人,那石瓮深处盛开着一朵非洲菊,她望着对面,一个人下楼来了,他穿着大衣。
十点半钟,她对面的一对男女在举行婚礼,那女人披着婚纱,那男的穿一套黑色西装,她第一次意识到婚礼中人们选择的古老黑白两色竟然是奔丧的颜色,难怪那么多婚姻会瓦解。有一位朋友推荐她看一本书,她缓缓地看着,书中说:“婚床:婚姻的祭坛;当一个人说祭坛,另一个人则会回答牺牲。在这里,他们中的一个人为另一个人牺牲:两人都无法入眠,同伴的鼻息声将他们吵醒;于是,他们蠕动着,拱向床边,当中留下一道宽缝;他们假装熟睡,以为这样能使同伴入睡,然后自己就能辗转反侧而不至于影响另一位。不幸,同伴没有利用这一机会。因为他(出于同样理由)也在假寐,不能翻动。不能入眠,又不让自己翻动这就是婚床。”而婚礼照常举行,他们选择最佳日期,选择天气,选择能够证明天荒地老的佐证,然而,即使是在这样的情况下,到了瓦解之日,任何佐证都变成了过眼烟云。
十二点正:她下楼去,她穿着一双平底黑鞋,踩着地面的一层霜缓缓地走,罗标又一次向她求婚,这已经是第三次了,罗标说他会保证让她过上幸福的生活。所以,她迫切希望寻找到某种力量来抵制罗标的求婚。在这样的时刻,她都会指望着那个带枪的男人出现在她身边,只要他出现,他就会找到激情,和一个男人在一起滋生出的激情会让她变得虚无,然后世俗的东西就会变得微不足道。然而,他已经有好长时间没有出现了,他似乎不是与她生活在同一世界,他从未给过她什么诺言,因为他行踪不定,孙荫弦知道坐在家里等待一个男人出现只是枉然,所以她下了楼。闲逛并不意味着生活失去了平衡,生活在城市中心的现代,因为有了闲逛街头的习惯被抛到了一种追忆和寻找的情绪之中去,在危险的穿越之中他们揭穿了自身影子的虚构性。孙荫弦从十二点开始上街,她突然看到了一个背影,那个男人留给他的确实是一种背影,他正站在一座饭店门口的草坪上,他似乎在等谁,漫不经心的在等谁。天气变冷后,他穿了一件皮短大衣,即使他站在世界的另一边,她也能认出他来,他冷静,置身世界犹如卷进了冰川的冷凌之中一样,她跨过了围栏,离他似乎越来越近了,这时,他打开了烟盒,他显得漫无目标,她来到了他身后,她想伸出手去从背后抱住他的腰,但她却矜持地从背后来到前面,他惊讶地看着她,轻声说:“请你离开,马上离开,晚上我会来找你……”她听他说过,他是警察,那么他一定有任务,警察的任务比别的危险生活更直接,不要轻视他的存在,他虽然站在草坪上,他是置身在生活的对立面,有时候是在地狱里与他的敌人和俘虏打交道。孙荫弦离开了他,他没有办法不对这个男人充满爱,尽管他有时对她很冷漠,但他是警察,他虽然从未穿警服,但他穿便衣的时刻更能体现警察生活的多样性和冒险的意图。她想站在一个远的地点看他的身影,但是当她找到一个台阶时,已经看不到他的背影了。孙荫弦第一次觉得自己所爱的那个男人的不可知,他的不可知意味着他每天在消失,因而寻我他看见他都是一种偶然,他给她带来的总是偶然,而她给他带来的也是偶然。
十四点零五分:孙荫弦站在街角等一个人,十天前她接到一个电话,一个女人的声音告诉她,她想与孙荫弦谈谈,她是当年孙荫弦邻居的大女儿,她告诉孙荫弦,她在监狱里呆了很长时间,现已出狱,她不知道去哪里。寒风吹拂的街头,突然还下起了细雨,她准时地来了,她们来到了一家咖啡屋,她举起手中的那把湿漉漉的黑色布伞,坐下后她点燃一支烟,孙荫弦抬起头来端详着她的面孔,她曾经漂亮过,但是现在已经开始衰退了,她叫蔚红,她告诉孙荫弦,她在监狱里呆了二十多年,她坐牢是因为她曾经杀了她的继母,现在她的仇恨已经淡漠了,她杀死继母是因为继母偷看她与男朋友交媾时的情景。这是一桩无法说清的杀人案,而蔚红在监狱里面已经度过了二十多年,她现在已经是一位四十多岁的妇女了。她的目光是平静的,她说:我不知道到哪里去。在告别时候孙荫弦告诉她:首先要活着,只有活着才可能到别处去。孙荫弦不知道她的话会不会对蔚红有作用,走出咖啡屋时,寒风中的细雨仍然弥漫整座城市,蔚红撑开了那把黑布雨伞,她说她已经租到了一间小屋,她的双唇嚅动着,就像已经枯干的花瓣一样,孙荫弦又重复了一句:首先得活着,只有活着。这句话不仅仅是告诉蔚红,这是在告诉自己。同蔚红分手以后,孙荫弦便沿着街道缓慢地行走着。有一次差一点踩进了一个大水坑。回到门口,她发现整幢楼都在停电,寒冷紧紧地包围着她,寒冷使她无法找到锁孔,她头一次发现在黑暗中寻找钥匙孔道是多么艰难,钥匙的孔道仅是一个小小的洞,然而在黑暗中它有一点像我们在一间屋子里沉睡不醒时梦见过的一个出口。
午夜十二点正:孙荫弦终于让等待出现了奇迹,当那个男人推开门将孙荫弦紧紧地拥抱在怀里时,星期六的时间已经过去了。他解开手枪套子,将孙荫弦拥抱得更加紧,在那天晚上的后半夜,她与这个男人的性生活不停地变换着姿势,每当她想温柔地尖叫,他就吻她。
1999年9月12日——在大平坝劳教所
我和朋友P经过大平坝的女人劳教所时已经是黄昏,P曾经是大平坝的劳教干部,这次她去大平坝最主要的是让我看看在大平坝的劳教所里的三百名妓女。一路上的风景早已使我对大平坝这个地名产生了深深的兴趣,而且她木住地告诉我。妓女有三百名,他们就在大平坝的劳教所里受改造。妓女有三百名,她们的脸上都洋溢着一种邪气,到了里面你就会知道对于三百名妓女来说生活意味着什么。今天晚上我们显然不能去看三百名妓女。于是我和P沿着劳教所的围墙散步,P告诉我妓女们经常攀墙而逃,但没有一个逃跑是成功的。逃跑这个词跟伸展在田野上的围墙联系在一起时便有了最为实际的说明,可以设想囚禁在围墙中的妓女们设法逃跑时的情景,她们大都在夜间逃跑,她们赤着脚穿过那些苹果树的阴影,在以往她们曾经习惯挤在那幽暗中,妓女的生活原则是堕落——用无穷无尽的肉体和心灵的堕落来为此证明她们的肉体是可以毁灭的,如果用房子来囚禁她们,那这群已经习惯用肉体换取金钱的妇女无疑会逃跑,因为她们喜欢享受钻石上的眼泪和翡翠般的颜色中徒劳无力的呻吟,她们喜欢金钱甚于喜欢男人和女人。在此,P告诉我妓女们攀越围墙逃跑时,我想起了她们生活中的一种堕落的信念,那就是悖离道德和律法,悖离纯洁和高尚。
第二天早上,P摇醒我让我起床看妓女在劳教所的院子里用早餐的情景。我现在才知道我们原来竟然住在一幢高高的房间里,从这里可以看见劳教所的院子里三百名妓女站在餐房前面的情景,我站在窗口,三百名妓女身穿她们昔日的衣裙,跋着拖鞋懒洋洋地端着一只碗吃着早点,远远地看上去她们就像被风雨吹拂着的伤残的花朵,我几乎能看到她们的长指甲上涂满了红颜色,而她们的双眼充满了无可救药的破碎的东西,我从未看见过像大平坝的妓女们那种破碎的目光。
P说过一会儿让我到院子里去看看三百名劳教的妇女,我拒绝了。我迄今为止仍然没有坚强的神经去比较大平坝的妓女们的生活跟世界的关系是什么?很久以后P告诉我一些大平坝的妓女们劳教的状况时我没有听清楚,对于我来说那群妓女破碎的目光是无法跟欢乐联系在一起的。很久以后我在夜晚十二点过后的大街上碰到一位喝醉了的女人,我将她搀扶着要送她回家时,她的声音里充满着酒精和颓丧的东西。她告诉我她没有家,她夜晚是不回家的,她说她是一名妓女,我在路灯下看着她脖子上的白颜色项链,那根项链是那么粗,它仿佛要将这个漂亮的女人彻底勒死,那根项链到底是谁送她的。直到今天,那个答案仍然飘荡在一种我看见过的破碎东西中,而那根项链总有一天会把那个女人勒死。我深信那种醉生梦死的情景藏在烟雾之中,只偶尔为人瞥见。
台词
过去的我是多么单纯,
如今,狡黠的男人,正在训练我,帯着我的身体。
既会翻卷飞舞也会从高处坠落,
还会勾引别人,用我的语言。
使树叶染上粉色,也会让夜晚变得波浪起伏
波德莱尔说
地狱一般的景象,那是一个晚上,在梦中我目前展开;在这安静的洞中那拐角的深处,我看见我自己,躬着身、寒冷、阴沉、妒嫉,妒嫉那些人的坚韧的热情。
读报纸中的消息
坐在小摊上吃烧土豆,几日来的细雨突然停止了。我的心情有些紧张,被某种恐怖的气氛一直带往某一个受挫的地方,那很可能是一个我的语言尚未经历过的地方。哈姆雷特早就说过:“活着——这是一个问题。”没有比这个问题更严重的事实了。当我走过街道,准备坐下来吃土豆的时候,我是为了让我身子的晕眩减轻一些,小摊上烧熟的土豆吸引我,我喜欢土豆,因为每当想起这种生长在土中的食物时我就会想起俄国来。更重要的这确实是我喜欢吃的一种东西,它使我的胃遵循某种原则,土豆创立的原则大概是忍让和悲剧。
抬起头来,报贩正在叫唤着:“今日晚报特大消息,今日晚报特大消息……”刚眨眼一张晚报已经递到我手中,我递给了报贩两角硬币之后被一条醒目的消息怔住了:“昨晚大火烧毁了春泉大酒楼,经理客拉被烧死……
我与客拉见过一面。这个披着一头长发的女人箱子里装满了金钱,流浪回来的那一年,她请我和几个朋友相聚时,一边喝着威士忌一边告诉我们她想有一座自己的酒楼,没过多久她的酒楼果然矗立在城市的东边。
我此刻面对着报纸感叹的只是时间,因为突然之间我不知道应该说些什么,在我身边有各种各样的脚正在移动着,有曾说:“脚毕竟是整个人身上最为重要的东西,他们的脚着黄色皮鞋,黑色皮鞋,这些漂亮的鞋子套住的脚充满省略地移动、交叉、转弯。”而昨天晚上烧毁的那座酒楼的灾难跟这些脚的节奏没有丝毫关系,由于这是真理的悲剧之J,我将那张报纸叠起来放进皮包,我穿着白色的皮鞋加入了那些移动之中的脚的队伍。我不知道下一步会到哪里,我的意思是说我对我的节奏和摇摆的方向产生了怀疑。很长时间以后我才发现自己来到了那座酒楼的废墟之中,我移动着脚碰了碰一堆灰烬。
灰烬总是冰冷的,而我们总是异想天开,我像许多人一样一边注视着灾难和灰烬一边在逃遁着那些影响我们活着的东西,比如恐怖。
1939年9月14日下午安冬来访
安东来访,他是我童年时代的伙伴,安东在那座小镇开了一家中药店。安东已经三十多岁,已婚,生有一女。安东坐在面前谈论着穿巡于我小说中的小镇,此时我的心情非常复杂。四方街的那口井的井栏已经消除了,当安冬说到这里时,我想起幼年时代我们趴在井栏上看自己影子的情景。安冬给我带来了那座小镇生产的一种布匹。我将布匹铺开,房间里迅速贯穿着一种记忆的气息,我想起那年夏天我正是穿着这种麻质的布衣坐在电影院里与那座小镇的一个男孩开始了我一生中第一次约会。我在我的小说中不断地叙述过很多场景的约会,但我的第一次约会却是在那座小镇的电影院里,一家七十年代中期修建的电影院共有五百多座位,我们坐在中间的位子上,至今我仍然记得那个男孩的气息,他好像在解释他来迟了的原因时告诉我他的外祖母快要死了。我当时惊悸地注视着宽银幕,那是一场美国西部片,当银幕上出现一片漫漫黄沙时,我的脑袋仿佛被一颗银幕上的子弹射穿,我不断地想着他的话,他的外祖母快要死了,因而我少女时的第一场约会是一座电影院和一句话——他的外祖母快要死了。
我少女时期约会的那个男孩很多年前已经离开了那座小镇。而我对他的全部记忆就是那家破旧的电影院和一句话,当安东提起这件事时我没有说话。
我看到一个小职员的绝望
他的感觉和记忆都抛进了小城东南一隅的那间药店,各种各样的药物刺激着他的感官,我上前去购一瓶西药时,他正眯着细长的双眼将目光停留在一本旧书上,但是可以看得出来他的目光并没有在书的文字上,我想到了回忆这个词,他正穿过隧洞,在记忆的仓库中,慢慢地他似乎触摸到了多少年来从铁黑的烟囱中散发出来的毫无新鲜感的像被烧焦后保留的那种味道,由此,在他细眯着的没有生气的双眼中他已经找不到记忆中一种透过身体的深处发出的最细微的震颤,那曾经有过的仅有一次留在记忆中的无坚不摧的勇气集成一个欲望。现在他站起来朝药台跛足走了两步,这个药店小职员的周身充满了混乱而麻木的震颤。我久久地站在他的柜台前面,这像用白色药粒充斥着空间的小店,这个小职员脸上纠缠在一起的绝望,那令人迷惘的和谐与冰冷的绝望,但这是事实,当他伸手从柜台中取出那瓶白色药丸递给我时,我看到了那些散发着乙醚的药的正面和反面,这个药店小职员的绝望是漫长的,迎面吹来了一大股浓郁的清洁剂味和尿味的气息,他和我都同时抬起头来,从他的目光中看上去,他的视线正凝固在一个每每行走的女人身上,并且凝固在那个女人裸露透光的两条修长的腿上,他的绝望掩盖不了他的兴奋,由此,他的记忆岀现了转变。
在刘波消失的又一个星期天的早晨
刘波永远不会露面了,我已经用扑克算岀了我们的结束语。我不会再想刘波的出现了,甚至性的场景也不会让我回忆。
每个人都在梦境醒来时确定着自己睡在什么地方,而我自己确确实实是睡在自己的房间里,我的房间总是散发过葵花脱落的声音,而有时候我似乎伸手就能在风中去摸到屋顶上那些飘拂不定的天空,星期天的凌晨可以是一个名字可以是一句话,天蒙蒙亮的时候我总是侧过耳面对街道倾听着从荒凉的街道上传来的汽车和马车的声音,在这些声音中只有透过街道才能辨别出星期天早晨早起的人们的脚步声,集中精力在这些声音中度过最朦胧的星期天的早晨的一部分,好像街道上飘动着如此暧味不清的艰难而颤抖的声音去了,远了,太迟了,也许永远不可能。
不可能的事情太多了,在街道上你永远不可能看清楚那一个裹在面纱里的女的到底是被铅色的天空衬托出了冰冷,还是被冰凉的大街上的风吹拂到了一个蒙受耻辱的场景中去;在星期天的早晨你不可能颠倒某种事件,将星期六发生的故事改变,如果你站在星期天的某一条街道的灰暗的地方叹息,你将错过与络绎不绝的人流通过阳光灿烂的街道去看露天马戏团的表演。
当最早的灰蒙蒙的时刻过去之后,我想到了某个人与我约定的时间——星期天的中午我们将在一座桥头见面,因为这是我的一个老朋友,我现在开始躺在我的房间里想象我俩今天见面的情景。首先我想到的是他手头的一根烟,因为在过去的记忆中无论在任何场景他手中总燃烧着一支烟,有一次我们呆在黑暗中,那是一片废墟的尽头,我们在默默无语中听几只老鼠仓惶出逃。所以,我今天早晨用很长时间想象一支烟在他手中烧成灰烬,而我们仍然伫立在那座桥中央。午后的阳光温暖地降临在我们身上,我们正在谈论桥头的另一边那家小餐馆的黑木餐桌上的美食。
星期天的早晨就这么到来了,我站在窗口,院子里是那么沉寂,但现在却走过来一位身穿粉红色睡衣的妇女,她正站在对面的阳台打哈欠,她那动人的慵倦的美丽使我对这个早晨的所有想象力到此中断。她身上的那团粉红色使我想到科隆香水的所有香味,其中有一种香味威胁着灰蒙蒙的天空的一朵云彩。