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会不会与那个男人去约会
在我刚把刘波忘记的时刻,我会不会与那个陌生男人去约会?我脑海中不断地出现铁轨西侧的那口池塘,他为什么要选择那个地点与我约会呢?我脑海中还不断地闪现刘波的身影,他的蓝衬衫,他的浅灰色水洗布裤子,事实上我还并没有将刘波彻底地从我记忆深处清洗过去。在这样的时刻,我会不会去与另一个陌生男人约会呢?雨季已经过去,太阳已经升起,潮湿的,阴郁的日子终于过去了,谢天谢地终于过去了。我找不到与那个男人约会的理由,寻找不到最激进的定义,因此,我是不是渴望着那场约会,哦,铁轨西侧的池塘边,站着那个男人,他在黄昏中等我。他要揭开帷幕,请我进入另一场戏剧,这是一场怎样的戏剧,是绝妙的喜剧还是绝妙的闹剧和绝妙的悲剧呢?现在还没有进入黄昏,让我把上午的时光消耗干净,让我进厨房,收拾桌上的碗碟,让我忘记从中的悲哀。
两个人的火车站
孙荫弦决计要回去,而康俊仍然想去旅行,他们只好在火车站分手,这是两个人的车站。寒气袭人,但他们必须在此地分开,孙荫弦不愿意跟随康俊到下一座旅馆,故事讲下去是因为她在康俊从高烧中醒来后,已经让自己的身体融合了或分离了,她望着窗外僻静的阁楼和屋顶上的那些孩子们放的小风筝,她走的决心是那么坚定。而康俊呢,他大约是在孙荫弦的目光中已经感受到那种没有爱情滋润的坚定,所以,两个人只好在火车站分离。离别从来像是面对着一片浩瀚的大海,像是展现出两座黑色的岛屿,火车站的两端注定了他们要在此刻各走东西,当孙荫弦上了火车时,她看到了康俊嘴角那丝无可奈何的微笑,而她的微笑是那样冰凉,她向往着回到城里去,向往着在明天的一个阴冷灰蒙蒙的时刻回到那座城,尽管她说不岀那座城有什么好处,但她似乎已经深陷那座城池,所以她不愿意跟随康俊去远方的小旅馆延续故事。她上了火车,她似乎被困缚在那个男人身上,她触到了他的手枪。
台词
陌生人,为了活下去,为了会见你
我已准备好我的躯体,为了不再重复昨日悲剧
我已准备好一个疾风之夜,一个粉色之夜
一个午夜,一棵柑橘树,一场阴谋的玩具
戴上皮手套去约会
对于约会者来说,最裸露的可能是手,倘若约会者伸出手来与你握手,手免不了礼节的束缚,所以虽然在我这里还没进入冬天,我却在黄昏降临时戴上了冬天的皮手套去约会。我的皮手套是黑色的,黑色可以让握手者望而生畏,黑色让人联想到去引诱别人的另一种武器,她也许是一场阴谋,也许是一场无法避免的阴谋,哦,像是冰在隐匿中继续结冰,因而我戴上了我的黑色皮手套,因为那个给我写信的陌生男人正在帮助我颠覆以往的生活,如果我要完全彻底地将刘波忘干净的话,我完全应该坚定不移地出发,穿过条条马路走到西部的铁轨两侧,找到那座池塘与那个男人约会。
傍晚有风有醉汉与我擦肩而过,在这样的时刻,全世界的约会者们正在眷恋这全身松弛的一瞬间,他们期待像恋人一样穿过崎岖的小径而进入甜蜜,是啊,就像涂了蜜似的唇可以使约会也变得甜蜜起来。现在我已到达西部的铁轨上,前面走动的那个男人身影就是写信给我的男人,就是我的约会者,眼下他站在池塘边缘,他穿着一件进入初秋而穿的外衣,颜色已被傍晚的色彩所渲染,人生就是这样:充满了无止境的迷津,在我试图将刘波忘记时,另一个男人给了我这一湾迷津。他没有像我想象中那样向我伸出手来,我的黑手套对他是多余的,他没用握手这样的礼仪来泄露那秘密的东西。他对我说他想求我帮他一个忙,我听他说下去,他说:“我的母亲快死了,我想,请你扮演我的女朋友去见我的母亲,我的母亲一直希望在她离开人世之前能见到我的女朋友,”我很诧异他为什么要寻找我扮演这样的角色,女人多的是,他解释说:“我并不想结婚,我一直都不想将我的灵魂去交给婚姻中的女人。那天我给你送回包时,我看到了你的眼睛,知道你的眼睛有一种渴求,那是自由的渴求,像你这样的女人决不会与一个男人走进婚姻的坟墓之中去……”我看着这个陌生人,他为什么看穿了我的灵魂,一个看穿我灵魂的男人当然不会伸出手来去握住那种礼仪,因为他早已看穿了我对男人的轻蔑,所以我才戴上了黑色的皮手套。我想,我是被他的话感染了,我根本无法去拒绝这个陌生男人的要求,我答应了他,这就是我的约会,与一个陌生男人的约会,在西部的池塘边缘我们约定了时间,明晚去看她病入膏肓的母亲。我在离开他时已经退下了双手上紧紧束缚我的黑手套,让这副黑手套留到下一个冬天时再戴吧。现在,我想,我被解放出来了,世上也有这样的男人,他不会轻易将自己的灵魂去交给婚姻之中的一个女人,在他认为他的灵魂一定不可以与另一个女人结合在一起。我没有看清楚他面孔,因为他的声音比他的面孔提前到达,他的声音已经将他的面孔隐去,我想,大概只有我这样的女人才可能去帮助他,那么,就让我去帮助一个孤独的男人吧。
孙荫弦与陶丽亚
正当孙荫弦坐在火车上让夜晚的风景画从车窗外溜过去的时候,陶丽亚撑着拐杖朝着小巷深处走去。她最近经常一人出门,我想是神给予了陶丽亚某种勇气,为了尽快地摆脱那副拐杖,她必须先依靠那副拐杖,自从她步下公寓进入时装世界时,她知道世界并没有残废,仍然有年轻人进入她的领地,进入她的世界,那些年轻人给了她希望,活下去的希望。当孙荫弦消失在火车站时,她在摸索自己假肢的力量,我想,神正在给予她一些节奏,她为什么不能走出去呢,不仅仅步入时装屋,也要步入别的世界,她穿上长大衣,黑色的呢绒长大衣盖住了她的假肢,她下楼时,从别的楼上弥散过来的音乐使她的腿滋生出一种节奏,哦,她的假肢也会有节奏,神给了她节奏,当孙荫弦置身在火车站时,她正带着她满身的创伤,她步入了另一条小巷,她深信用不了多久,她就会抛弃那副拐杖。而孙荫弦呢?她已经发现火车进入了深夜,进入了一片险峻弯曲的丘陵,她脸庞上浮现过一丝疲惫。必须承认孙荫弦是在用自己的心灵与金属色的美腿搏斗;必须承认陶丽亚是在用自己的假肢在与自己的心灵搏斗。
拎着鸟笼的人
在所有世界不断消失得无影无踪又变得彻夜不眠的时刻,在孙荫弦与陶丽亚之间,有一个老人拎着鸟笼走在一条荒凉的街道上,这样的情景你会经常遇见。正当有人在打盹儿,有人在啜泣呜咽时,那个老人穿越了那条荒凉的街道,拎着鸟笼进入公园深处了。我们会被这个老人手中的鸟笼所吸引,那只褐色鸟笼说明了什么?而那只笼中的鸟群又说明了什么?想这样的问题很多,还是让我们回到单个的生活状态之中去吧,有人敲门,有人在关门,这是一个由开门到关门而形成的世界,有了这个世界我们就有一切理由来证明我们为活着这一短暂而漫长的过程所制造的种种最荒谬的场景。
说谎的嘴唇最美丽
还是利用我们正在说谎的嘴唇倾诉我们未曾使用过的词汇,当你面对一个无聊透顶的白痴时,你必须学会使用谎言;当你去面对一个流氓时,谎言会让你摆脱他。六点钟又降临,说谎的嘴唇最美丽,因为我们始终如一,将谎言的节奏加快,让白痴与流氓一样辗转不安。谁在此刻也不会被我称为亲爱的人,我也没有那个亲爱的人,谁如在此刻出现,我定会出售我的谎言。那么,还是让我回到现在,回到谎言还未来临的现在吧,因为我将与那个男人去会见他的母亲,转眼之间,我就会成为那个陌生男人的女朋友,对他母亲来说,我是他的未婚妻。
白痴的快乐
在这个有各种差别的笼子里,白痴也是笼子中的一种动物,他们不以聪明人的方式宣告自己的生命方式,他们几乎没有什么人生理论,或者说他们只是以自己最真实的本能去支撑生命中的轻或重;在这个被弃的黑暗空间中,白痴的生活就更难以被人理解,他们总是在人群中被忽略,或者说被遗弃,他们靠着被遗弃的姿态在表演生活中最真实的一面,所以他们被称为白痴。但白痴也有快乐,这快乐就是在没有谎言笼罩之下的四处招摇。我不知道,这部书中谁是白痴,也许所有的人或多或少都是白痴,因为他们总是失败。
黑暗、寒冷、约会之路
似乎有人问我,冒充一个陌生男人的未婚妻,感觉怎样?约会温柔地吞噬着我们的时代,也在温柔地吞噬着我们的对象——我们的猎物。走在他身边,他无疑是一个高大的男人,他无疑是一个崇尚自己的人,他毫无疑问是一个走过许多地方,经历很多人情的男人,所以他不愿意结婚,他甚至不愿意去陈述他的过去,他找到我,同时也是在利用我的某种东西,我恰好又心甘情愿地被他所利用,不仅仅为了他的母亲,也是为了他的生活方式,所以,约会正温柔地吞噬着我们之间的陌生,哦,陌生是一种残忍而温情的武器,瞧瞧我们吧,我竟然可以牺牲我的时间,牺牲我的许多东西去扮演他的未婚妻,重要的是我是他的陌生人。他把我带到了一条小巷深处,在这座城市居住多年,我却从未到过这条小巷,我这样说是说明我的无知,在这个世界上,我还没来得及去了解太多的人情世故,我也就不会了解在我们城市的一条小巷,脚下的路闪烁着褐色的石砖,这大约是一百年前铺上的石砖,一百年到底有多长,一百年前我还没出生,我的父母也还没有出生,而一百年后,石砖路存在着。而这个陌生男人的母亲就住在小巷深处。
他携带着我,他不知道我的年龄,我历经的往昔,我守候的石灰、剥落的石头和夜里的一束紫罗兰,我也不知道他的某一座荒岛,以及他爱过的某一个女人,这使得我们不需要面面相觑,也不需要累赘和敬意,来到门口时,他拉了拉我的右手说:“记住,你是我的未婚妻,”我明白他的意思,就这样我们进了门,进入了一间宽大的卧室,进入了她的床,另一个女人在守候她的母亲,他把我带到她母亲的床头,将我介绍给了他的母亲,你知道,他的母亲似乎被某一种光芒所照亮了,她眸子涌动起暗潮,她试图将手伸出被子,握住我的手,我将手伸了出去握住了她的手,她母亲说:“李浮,早点成婚吧,”他叫李浮,是他母亲将这个名字泄露给了我。看来,我们的表演很真实,他母亲相信了我就是李浮的未婚妻,我是一个冒牌货,我是一个白痴,我是一个演员,但我满足了一个老人的愿望,这不是一件善事吗?我还知道了这个陌生男人叫李浮,浮沉的浮。从他母亲那里出来后,我还看到了他的脸,站在小巷尽头,悬挂着一盏路灯的孤零零的小巷尽头,他说了一些感动的话语,在我离开时我才看了他一眼,他的脸经历了许多风暴,所以那张脸现在已经毫无表情。他告诉我,他目前最重要的事是看着母亲安祥地合上眼睛,再把母亲送到上帝那里去。我走了,我已经做完了一件事,我已经被他利用完毕,我感到那条小巷是那么长,我不再想看见他了,我想得到某种更加虚无的东西,那就是离开这个男人远一点,再远一点。这样对我们彼此都会有好处。
而他,为什么那么不愿意走进婚姻中去,他有什么理由呢?寒冷,黑暗包围着我,只是让我站在这城市的顶端,想一想这是为什么?有人敲门,是一个男人或女人都意味着我必须去开门。但我没开门,男人和女人是战争中的炮火,有了他们,战争会有始无终。
一个男人和一个女人的笼子叫婚姻生活
一个男人和一个女人走到一座城堡之中去,他们有着同样的钥匙并同时被约束在窗户中那些栅栏之中——这就是一只笼子。一个男人和一个女人的笼子晃动着,由红色变成黄色,由此,似乎所有的矛盾也就因此在那只笼子中展开,这就是婚姻生活。但是,一个男人和一个女人在婚姻中的生活仍像那些燃烧的火焰一样燃烧着,他们在共同的婚姻生活之中一遍遍地念叨着咒语,这就是缝隙之中的咒语,是厌倦和困境中的咒语,一个男人和一个女人亲手筑起了鸟笼,这叫做城堡,然后在温柔的夜色中进入恬美的梦乡,他们似乎已经有了足够的时间,像笼子里的鸟和困兽一样训练自己的忍受力。
一座让鱼群游动的城堡,把性的髙潮一百次地延续,从而丧失了真正的激情,他们用足够的时间生活在鸟笼之中就是要将你引向一个令人困惑的问题,从而牺牲你全部的青春和自由,他们用被约束在鸟笼中的一纸契约书上的规则修正着古老城堡蜘蛛优美动人的织网声,然后他们已经使自己的头发变得稀疏,他们丧失了激情,他们胆怯地在城堡之中来回行走,就是在那一刻,他们面对着死亡节奏和蜘蛛仍来回穿巡的现实,就是在那一刻,他们意识到了死亡,死亡已经在与他们会面,而城堡中的老鼠正在穿越那张契约之书……他们躺下去,用双手抚摸着四面墙壁,他们终于发现他们已经在城堡中结束了所有的幻想。
香烟
还有半小时火车就进入一座城,孙荫弦昨晚一直坐在窗口,在下半夜,有一个男人上来了,他是中途上来的,他只有一只小小的合起来的四方形箱子,他就坐在她对面。他一坐下来就掏出火机和香烟,火车上没有吸烟室,他只好在没有规则中吸烟。孙荫弦并没有烟瘾,但看见他吸烟时,不知道为什么嗓子突然开始发痒,而那个男人似乎也看见了她嗓子中的欲求,他打开烟盒,递到她面前,她要了一支烟,度过了进站前的时间,一支香烟使他们看见了各自的脸,因为只有看清楚各自的脸他们才会牢记对方,如果脸很生动,那么记忆就会存在着这张面孔。还是谈谈香烟吧,全世界已经掀起过一场又一场轰轰烈烈的戒烟运动,香烟只与嘴唇发生摩擦联系,但它为什么会那样长久地装在箱子里,包里,携带在路上,在黑暗中燃烧,因为香烟会给唇、舌以至于灵魂带来一种刺激,香烟也会让陌生人相识,在窒息的空气里,香烟无声地流动着,烟雾可以湮灭也可以浮沉。还有半小时就进站了,那个男人烟盒中最后一支烟终于熄灭了。他看着窗外,他突然对孙荫弦说:“你知道,看见你我会想起什么吗?”孙荫弦看着他,这是一张平常的面庞,是被香烟熏得发烫的面庞,他说:“火车快进站了。”他站了起来,他的思绪在转移,他忘了刚才想表述的东西,孙荫弦似乎看见了他想急急忙忙地下火车,因为他的香烟没有了,因为进站了,他没有必要告诉他更多的东西。这是一种场景,我们经常碰到这样的场景,因为我们离开房屋之后不知道我们置身何处,世界是一个零乱的火车站,而生活是一种零乱的丝线,孙荫弦看着那个男人的背影,她回顾一下最近的生活,只有想象的爱,而现实中没有爱,现在,她将下火车,她下火车的第一件事就是去看陶丽亚。把那只空了的香烟盒在火车进站之前忘记吧,把那个男人吸烟的姿势也忘记吧!火车在进站,哦,火车在进站。在这个世纪末,火车在进站,孙荫弦感觉到车轮已经停止了旋转。