发疯,人为什么会发疯
我紧靠着那萨克斯,那漆黑的正在沉没着我故事中的乐器,此刻,我感到自己正在发疯,人为什么会在某些时刻发疯呢?今天是什么日子啊,你一定会熟悉我这种感觉,我无法去界定一个劫难降临的时刻,我们面色苍白,似乎有毒素涌来,而那毒素带着一种空气正进入骨骼,并带有可怕的腐蚀性。这种毒素不是别的毒素,它是一种绝望。我们为什么发疯,因为在发疯之前我们已开始绝望,我们又为什么会绝望,因为你知道我们经常被这样突如其来的事压迫着,比如,当孙荫弦知道陶丽亚的右腿要从身上消失的时刻,因为这种现实比生命在时光中缓慢地萎缩更加让人发疯,而我们也会碰到别的类似的情况,我们的身体从来都不是我们自己的,它属于时光所用来纠集在事件之中的一连串的灾难,皱纹般的灾难,而这一切都是为了终结,然而,当我们发疯时,事情远不会终结。
台词
她难以逃出玻璃窗,难以雀跃而出
在奄奄一息之中,她有她自己的裹尸布
在糖唇半张之时,她有她自己的灰烬
从一秒钟到一刻种,她碰着楼梯的回响难逃劫数
酣睡之中的陶丽亚
这场车祸的结果已经出来了,开货车的司机与开黑色轿车的两个男人因失血太多抢救无效已死去,陶丽亚保住了性命,但右腿得截肢。在医院苍白的墙壁照映下,首先承担住这种结果的是孙荫弦,陶丽亚的亲人在外地,孙荫弦作为陶丽亚的朋友在截肢的表格上签写了自己的名字,陶丽亚仍在昏迷之中,似乎没有什么声音可以将她唤醒,她的唇色已变,散发着窒息的色是紫色的阴影加剧之后的灰蓝色,孙荫弦无力抗拒这种事实。医生已告诉她,陶丽亚的右腿已丧失活力,没有任何办法可以使那条血管和肌肉全部坏死的腿焕发生机,为了不让那条腿在萎缩之后腐烂,只能截肢,可能的话再安假金属腿。孙荫弦一直守候在医院,陶丽亚染过的棕色头发像杂草一样失去了活性,她似乎被这场噩梦彻底地劫掠了,她害怕醒来,她害怕面对幽灵,她害怕那些水蛭浮在她的身体上告诉她在她的下肢下面爬满了名副其实的黑蚯蚓,所以,她惟有酣睡,在充满黑夜的日子里彻底地酣睡。然而,她的心跳正常,她终究会醒来。孙荫弦坐在她旁边,她已经欲哭无泪,在最绝望的时刻,人是没有泪水流淌的,因为面对的是一片荒凉,……而沉入酣睡之中的陶丽亚似乎躺在卵石上,任孙荫弦坐在枕边怎么呼叫也不会醒来。睡眠是一件难以置信的事情,它可以让陶丽亚忘记灾难,它可以让陶丽亚忘记她已经死去的男友,它可以让陶丽亚不会感觉到她的右腿已经没有了……就这样,陶丽亚仍然酣睡着,而孙荫弦也仍然徒劳地唤醒着她,她知道她只是徒劳地将陶丽亚唤醒,以此让她看到现实像一面无情地镜子,陶丽亚将置身在那片荒凉的镜子里,她会发岀尖叫,发岀绝望的尖叫。
生命之尖叫
从漠然中惊醒再发出尖叫,这称为生命之尖叫,每个人在一生中都会发出过这种尖叫,有些人在梦中发出尖叫时,是梦魇的时刻,在那个时刻里,有巨石和魔鬼压着他们的身体,这尖叫几乎是黑色的,像夜色那样黑;有些人的尖叫则在一个人被抛弃被遗忘时发出来,这时候他们披着稀疏的头发,松垂的皮肤,用没有血色的嘴唇在尖叫,他们的尖叫声会被无情的时间紧紧追逐;有些人的尖叫由发生在被恶魔的幻想所摆布的那一刻,这是一种意想不到的时刻,就像陶丽亚,正在享受着生活的陶丽亚,把全部幻想投入到生活之中去的陶丽亚,她的尖叫声可以震动着那座医院,她的尖叫声可以使孙荫弦陷入一种比死亡更恐怖的终端之中去吗?孙荫弦作好准备等待着陶丽亚发岀尖叫吗?
博尔赫斯说
我梦见自己脱离另一个(充满了灾难和混乱),在一间陌生的房间里醒来。房间逐渐明亮:一束静止而又普通的光亮照出了铁的床脚、精致的椅子、关闭的门窗和白色的桌子。我天天恐惧地想到:我在哪里?我明白我不知道。我想:我是谁?我无法辨认自己恐惧不断增加!我想:这种不幸的似梦非梦、似醒非醒就是地狱,这种永无止境的梦魇就是我的永恒。这时我真的醒了:颤抖着。
我也在等待尖叫
除了坐在陶丽亚枕边的孙荫弦等待尖叫之外,我也在等待着这种尖叫,我等待着除了听到陶丽亚发出的尖叫之外,我也在等待着从我嘴里发出的尖叫:当我看到被金属色所熔炼的女人、男人,黑夜、白昼,以及还有一起同时被时间所熔炼的葡萄、烟叶、地下矿石、蚂蚁、蝴蝶和野牛时,我会发出我的尖叫。然而,我知道我的尖叫声还没有发出来,一个人一生中总要发出一次真正的尖叫,除了哭泣之外,肯定会发出一次真正的尖叫。
半夜的尖叫
陶丽亚在半夜醒来时发出尖叫声时,恰好是陶丽亚经过了数个不眠之夜后趴在椅子上打盹的时刻,她突然被这种苍凉的尖叫声震醒了,陶丽亚的尖叫发出来后,医生们立即赶来了,他们尽管已经在医院里习惯了这样的尖叫,但陶丽亚的尖叫与别人不同的是她的尖叫是那么苍凉,不是由疼痛而发出来的尖叫,而是因苍凉而发出来的尖叫。她抱着自己的另一条腿,当孙荫弦醒来时,她就那样抱着自己的左腿,当尖叫声过去之后,她似乎在朦胧而晕眩的时刻回忆起来了车祸即将发生时的情景,孙荫弦走过去抱住了她的头,她浑身颤抖着,难以置信她被卷入的一场车祸竟然使她丧失了右腿,她将头埋在孙荫弦的怀里,她似乎重新看到了车祸即将来临的那一刻,然而,猝然而至的车祸使她来不及确定那场劫数。因为劫数是无法确定的,正像死亡无法确定一样。无论如何,暮色的背后她被卷入车祸之中,她的男朋友死去。她迅速想起了带她去郊游的男士,他就是把她从酒吧里带出去的男人,他们来不及相爱就已经坠入迷宫,陶丽亚不但要接受自己丧失右腿的事实,她还得接受她男友的死亡,她本应继续发出尖叫,然而她的嗓音已经沙哑,她不可能再发出尖叫了。她再次陷入昏迷之中,一阵尖锐的,来自医院上空的,被某一位藏在音节和花园之中吹奏着萨克斯的人吹奏出的音乐像迷失在尖叫声中的影子,似乎在寻找着出口,寻找着迷失了的出口,而混合着来苏尔味道的床单和粉红色药片发岀的眩晕使孙荫弦犹如置身在一个无名的地方,那是一个没有地名的旷野,她伸直着金属色的修长的美腿,她第一次意识到由于陶丽亚的尖叫,她已经不可能自由地去跑。哦,跑,用腿跑是怎样美好的事啊。然而,陶丽亚已经不可能跑起来,而孙荫弦能像过去那样奔跑吗?
台词
我们迷失的道路,发生了许多事情
毫无间断的改变了我们的命运
她来自荒野中的帐篷,来自一座小型沙垒
她陷入了这个故事中的人和事许多个象征
我是陶瓷人
我从来没有像今天这样在痛若中深爱着刘波,我爱他一次次地消失在地平线上,甚至消失在北回归线和赤道之上。他去了哪里我不想去窥视,我是-个陶瓷人,容易被碰碎,我痛在哪里,他们就碰我哪里。我不能断定刘波还会回来,可是没有我,他去哪里集聚他的另一种梦?
我从来没有这样痛若不安地写过一部书,从来没有一边寻找和等待着刘波,一边下一层地狱,或者上一层天堂,按照故事和人类的顺序,在每一个纷乱的早晨我已经坐在书屋,凝视着梦中事物的另一面,它的反面看起来是那样复杂,就像我的痛若一样不可说清楚,不可被淹没。昨晚,一个男人在餐桌给我送来的玫瑰今天开得很鲜艳,玫瑰离我仅有咫尺,它的香气可以编写下面的故事,也可以拆散其中的故事,在我摒绝别的男人的诱惑时,一个故事已经在雨水中换了另一种方式继续往下讲,我是叙述者海男,我也是陶瓷人海男,很多时刻,我想死,死在一座矗立着骨瓷花瓮的地方,很多时刻,我又不想死,我活着,替代别人下逐客令,替代我自己字斟句酌地说话,我一边叙述,一边倾听四周的动静,因为博尔赫斯在失明之后告诉过我:“死亡(或它的隐喻)使人们变得聪明而忧伤。他们为自己朝露般的状况感到震惊;他们的每一举动都可能是最后一次;每一张脸都会像梦中所见那样模糊消失。在凡夫俗子中间,一切都无法挽回,覆水难收的意味。与此相反,在永生者中间,每一个举动(以及每一个思想)都是在遥远的过去已经发生过的举动和思想的回声,或者是将在未来屡屡重复的举动和思想的准确的预兆。经过无数面镜子的反照,事物的映像不会消失。任何事情不可能只有一次,不可能令人惋惜地转瞬即逝。对于永生者来说,没有挽歌式的,庄严隆重的东西。”我垂下了头,我是陶瓷人海男,今天下午我已经易碎过一次,也就是变成过粉末,变成一根绳套,变成过忧伤的人失去过某种回忆的人。
晚上与A共进晚餐,他开着黑色轿车进了严家地,他在暴雨之中给我不停地拨通电话,他从来没有像此刻这样温情过,我无法拒绝他,我一进入车门的那一刹那我就后悔了,因为我已不爱他,我坐在他旁边,餐桌上我一声不吭,我的眼里到处是刘波的影子,我曾与A有过一次短暂的故事,后来刘波进来了,这个故事也就完成。我想给A一种感情,但我做不到,我心里只有刘波,所以我对A是那么冷漠,没有激情更没有爱。当A送我回家时,暴雨更大了,我拉开了车门,对他说了再见。我想哭,我想为那种为A的关系而哭,为那种没有爱的晤会而痛哭。
这是一个没有刘波的夜,刘波是谁?难道他只是那个让我沉浸在回忆和忧虑之中的匆匆过客,难道他不会再回来了。
玩笑
没人会开这样的玩笑,让陶丽亚截肢,没有人会这样地设计陷阱。当我们看现在陶丽亚时,你会不敢直视她的目光,当人们在开着各种各样的玩笑时,陶丽亚的右腿没有了。她再次从眩晕之中已经醒过来了,因为她看到了玩笑,她之所以少了自己的右腿,是上帝还是什么人跟她开的玩笑。她好像清楚了是怎么一回事,陶丽亚看到了一根鞭子,那根无情的鞭子正在抽痛自己的肉体,这同样也是一场玩笑,她盲目地环顾着四周,看到了鲜花,这是孙萌弦给她送来的鲜花,鲜花也是玩笑之中的,还有液吊瓶及乙醍味,那浓烈的乙酰之味。她在这场玩笑之中几乎丧失了任何想象,甚至记不清楚在车祸中丧生的男友。她悲哀地闭上双眼又睁开双眼,她现在只好面对这场玩笑了,她那苍白的嘴唇似乎在说:用鞭子猛烈抽打我吧,让我的肉体痛不欲生吧,如果这果真是一场玩笑的话。
假肢的荒唐性
假肢替代了昔日的属于陶丽亚的那条有血液流动的腿,现在,陶丽亚在意想不到的情况下接受了那只假肢,接受了植根于她肉中的另一种可能性:她的假肢将与她的左腿一道支撑她的上身,支撑她的乳房、喉咙、头颈。你从前曾经见过陶丽亚,像孙荫弦一样她也曾经是舞者,她也拥有过美腿,只不过她的美腿用来约会,用来走灵魂和叛逆性的路,现在,她的右腿没有了,她当然得选择假肢,如果假肢可以让她站起来,哦,如果世界在这时有什么决定存在的话,那么就是有了假肢后陶丽亚可以重新寻找到新的乌托邦。但愿她能寻找到新的乌托邦,因为只有乌托邦,人们才会有游戏的热情奏鸣曲。现在,陶丽亚没有去死,因为死是世界上最迎刃而解之事,如果她选择死,那么在死神那里是无法寻找到乌托邦的,人类的这种渴望使陶丽亚接受了假肢而没有选择去死。
除了假肢还有拐杖
出院的那一天,陶丽亚携带她的假肢还有拐杖上了孙荫弦的轿车,她似乎已经平静地接受了这一切,这有些让孙荫弦感到意外。当陶丽亚从晕眩中再次醒来时,她几乎寸步不离地守在陶丽亚身边,她最害怕的事情就是陶丽亚会去死,医生嘱咐过她,一定要盯住陶丽亚,因为类似的事情发生过,有一个知道自己身患了绝症的病人曾经跳窗而死。现在,陶丽亚出院了,她的拐杖放在她身边,陶丽亚请孙荫弦带她吹吹风,她已经在医院里呆了两个多月了,这时候已经没有秋天了,冬日降临,所有的树叶已经完成了它们的凋零期,进入了漫长寒冷的冬眠世界,吹吹风也就是在这座城市沿着旋转起来的车轮逛一逛,在陶丽亚嘴里几乎听不到叹息,在充满焦虑的沉默中,她面对着车窗,直到孙荫弦将她送到电梯旁进入那座公寓楼,她撑着拐杖进了屋,孙荫弦为她拉开了窗帘,陶丽亚站在窗口,她让孙荫弦回去,她可以自己开始以后的生活了。她说这话时一直站在窗口,孙荫弦看不到她的面庞,在窗外,一个放风筝的男孩变得很小,而他手中的风筝升得很高很高,陶丽亚趴在窗口看着那只风筝,她的拐杖使这屋里的全部色彩都发生了变化,这变化进入了茶几、喷壶、花瓶和地毯,这变化进入了她的卧室,衣柜和台灯,进入了屋顶和露台,进入了她的背影。
复述者
我是复述者,我是海男,哦,用一根世界上的魔杖敲一敲冰冷的夜,我能听见什么声音,穿一条黑色长裙在一条通向复述时间的路上游荡,在未来的某个时刻,那一年代我也许已经进入了四十岁,然而,复述故事的可能性仍在延续,因为世界的圈套需要复述出来变成花纹。
此刻,没有男人站在我身边与我讨论男女之事。我记得一个有趣的故事,它与圈套有关系,在那个憧憬着爱情的年代里,我最早的男友比我大十五岁,这不是一个小数字,他三十五岁时,我才二十岁,他了解我的羞涩,他总是想方设法地与我接触,到我房间里来谈论文学成了他的习惯,而与他谈论文学同样也成了我的习惯,我要说的是习惯,因为习惯同样也是一种奴役我们的圈套,那是怎样的酷刑啊,如果周末见不到他就感到空虚,直到他告诉我他已经结婚了,现在他不能来看我了,他要走了,调到他妻子身边去。我并没有爱上他,但是天长日久我习惯了看见他,看见他我的生活就会充实。这是一种圈套。现在,让我们读一封情书的片断:
你不了解我,这是最悲剧的一个故事,但我们无需去了解我们生命之外的任何东西,只有生命才是鲜活的,只有生命才能使我们相爱,只有性会唤起我们的热情,这是别人无法理喻的爱情关系,而我试图去了解你,但这是一场更严重的悲剧,我怎么可能去了解你的生活,所以,嗅你的味道,你衬衣上的味道一一这是你离开之后我干的世界上又一种快乐的事情,你也许并不了解一个女人嗅一个男人的味道是为了越过性的战场,她们想搜寻这个男人生活的每一种企望,她们在这种味道中留连忘返,直到见到这个男人为止。
这是一封情书的片断,写这封情书的女人现在是不是已进入了圈套,生命进入圈套之后才会进入麻烦之中,你一定熟悉麻烦这个词,你不喜欢它,但经常碰到它。
约翰•厄普代克说
你是否在海边找到一栋有电梯、能够眺望大海的公寓大楼?你是否已习惯看那家伙在游泳池时游泳,讨厌从跳水扳上发出的短促而尖利的声响以及一大早从酒水车上传出的声音?倘若你不在早晨四点之前就醒来,我相信你就会听不见洒水车的喷水声了。我不知道你是否使用蜡制耳塞来帮助睡眠。