夜里我说
刘波不在的夜晚，我爱上了亨利•米勒，其实，去年，也就是1998年的深秋作为一个深夜的阅读者我就被亨利•米勒的颓废塞进了一只深秋的瓶子里：“哦，窒息的、崩溃的世界，强健的白牙齿在哪里？哦，同银球、软木塞、求生圈一起下沉的世界，玫瑰色的头皮在哪里？现在被嚼烂了的，哦，蛋，蛋白状的，无毛的世界，你冷冰冰的、亮晶晶的躺在什么样的死月亮之下？”而昨夜1999年8月9日的下半夜，亨利•米勒占据了一个空间，我躺在床上读《黑色的春天》，外面是黑色的冰制的木乃伊踏着白垩前期的果核，那缤纷的翡翠色果核可以嚼也可以成粉末，这就是世界，而侧身倾听，暴雨敲响了玻璃，什么叫玻璃，这是文明时代的产物，其效果是为了在嘴里嚼和磨，让尖锐的三角形刺伤一条疯狂的直线，让他们看到殷红的血中的玫瑰。我爱上了亨利・米勒，刘波不在我身边时，我读着这些文字：“我的生活有很大很大的部分已经永远消失了。很大很大的部分消失、散布、浪费在谈话、行动、回忆，梦想中。从来没有任何时候我是在过一种生活，一个丈夫，一个恋人，一个朋友的生活。无论我在哪里，无论我做什么事情，我都在过着多种生活。因此，我选择为我的故事的东西，无论它是什么，它都湮灭、淹没了，不可分解地同其他人的生活、戏剧、故事融合在一起了。”
今天是星期二，这是一个不确定的日子，对于一切都无法确定，刘波会不会回来，会不会从他的世界，从荒野、岩浆、像风一样回来，伸出他那只不精确的手敲响我的门，扑进他怀抱，他是我的所有江河：黄河、长江、珠江、尼罗河、多瑙河、伏尔加河、幼发拉底河、密西西比河、亚可逊河、约旦河、塞纳河……我愿意在他怀抱感受到我小小的身体在穿越河流，穿越人类的河流会让我充满最奢侈的回忆，终有一天我会坐在一把布沙发上回忆疯狂的爱情岁月，当刘波，这个最南方的恋人回到我身边时，我想嗅到他身上奔腾的气味，吻他，将舌尖给他，然后追溯我的思想送给他，和他在那只疯狂的笼子里呆一夜，咬住他的嘴唇，直到我们彼此的胃真正饥饿起来的时刻，在这样的时刻，亲爱的刘波会说什么？
没有鸟笼的生活
孙荫弦驱着自己的车，这是一辆奔驰车，车是为时间未知的远方设置的，她现在似乎已经自由了，自从她有了这辆车以后，她就自由了，为此，她向往着更大的自由；车轮在油亮的马路上激荡起雨水，孙荫弦很感激那个送给她轿车的人，是男人还是女人都不重要，最为重要的是在她被烟雾笼罩着丧失了方向感的时刻她有了轿车，她终于出来了，从丈夫背叛她的那种伤害中，从那清晰到模糊的记忆中，在噪声、灰尘、残物之中打开车门，她呼吸着空气，过去从未有人让她急切地想呼吸外面的空气，在空气中，康俊与她发生了性事，性的关系也可以简称性事，她早就期待着他的身体，在葵花树丛中学开车时，她就期待过他的身体，尤如期待更自由的路，当躺在一张床上时，她起初有一种快感，她觉得自己终于背叛她的婚姻生活了。然而，当康俊开始吻她的乳房时，她感到自己没有了任何别的意识，只是想飞起来，康俊说：嫁给我吧，孙荫弦。她闭上了双眼，康俊的这句话使她突然丧失了性事的快感，如同飞蛾扑火的身体没有了热情。他翻过身去，康俊不知道发生了什么事情，总之，第一次性事她还没有快感就这样结束了。
孙荫弦实际上是期待着没有鸟笼子的生活，然而，真正没有鸟笼的生活——在折断的翅膀中向前伸远（她过去认为自己已经折断了翅膀，噢，她那粉红色的翅膀，既不是天使之翼，也不是鸟翼，只是在这两者之间的人翼）。她有了一辆黑色轿车，她喜欢黑颜色，黑色替代着在墙壁中穿行的欲望，现在，她有欲望吗？她已经从图书馆出来了，她摇身变成了一个广告模特，她的身份变了，谁会看到她的变化呢？康俊看到了她现在的这一切，可这个爱留着长发的广告设计人并不知道她有深痛的婚姻记忆，所以，他根本不知道她在性事之中会翻过身去。
她的翻身意味着她不需要一只鸟笼。此刻，孙荫弦已经能够十分熟练地驾驭这辆黑色轿车，她希望在每一种速度里能向往更加自由的东西。
台词
在午睡中，我死过一次
略带冷意的树叶覆盖住我肉体
镀金的长箫声呼啸而来
如果我没醒来，我会被送往暴雨中的殡仪馆
仰望孙荫弦的人
她果真变成了广告模特，这意味着她会被人们崇拜，虽然现在她还没有成为偶像。是的，偶像，这是一个产生偶像的年代。一群散步者来到了广场，他们面对着汽车广告牌，这是广场上最大的路牌广告，雨水淋湿过那广告牌，但它只会将广告牌洗濯得更艳丽，广告牌上是孙荫弦的两条美腿，所以他们仰望的是她的两条美腿，在广场旁边是古老的有轨车，站在电车上的人们也仰望着广告牌，此刻，晚霞在将广告牌映成一片橙色。这是挑逗的最原始之色。
渴望一张离婚证书
孙荫弦站在人群之中，她想去找聂涛，她曾给聂涛打过电话，聂涛每一次听到她声音，似乎在电话的另一边紧紧攥紧电话线，如同把她的手抓住：“荫弦，你到底在哪里，这里是你的家，你为什么不回家。”孙荫弦冷冷地在电话的另一边说：“我想与你离婚。”聂涛挂断了电话，他显然不愿意听孙荫弦讲离婚之事。然而，孙荫弦却渴望着一张离婚证书，这是她在寻找自由之路时最期待之事，她一边走一边寻找，但觉得身上仍然有羁绊，婚姻是一根灰色的链条，她每时每刻都希望得到那张离婚证书。她脱光了衣服，这通常是她不做广告模特时，离开人群和金钱的时刻，她一丝不挂地躺在床上向往那张离婚证书，她做梦，做出了一道窄门，然后她就很高兴，第二天一早她给聂涛再次拨通了电话，聂涛也许还躺在床上，他懒洋洋地说：“我决不会跟你离婚，决不！”她失望地搁下电话，她仍然一丝不挂地向往自由，在她看来，如果她拥有那张离婚证书，她现在就有了一定的自由，自由应该像雪一样纯净，像不穿衣服的裸体一样松弛。
我是谁
我不清楚我是谁？因为我看不到我的形象，我是这尘世之间正打着瞌睡的女人，所以我不知道我会是谁！
台词
没有酒味的下午，灰色的泡沫
湮灭了我的膝头，一个男人
面对我的膝头，向着我调情
用这唯一的方式把我从死神那里抓回来
折散的风景线
孙荫弦与男人之间正在穿越一种图案，尽管她尚未离婚，但这并不重要，因为她周围的男人都不看重她是一个已婚女人，因为她周围的男人们每个人都准备送给她一面新的镜子，而不是让她站在碎镜片中看见自己的身影。虽然她在性事中会翻过身去，她没有得到性高潮，但她站在白昼和黑暗之间，她已经不是那个守候图书馆偶尔打盹的女人，她此刻像是置身在一片折散的风景之中当她穿越着并时刻准备去离婚时，她的形象一直震撼着一个男人，他不是康俊，他是多年以前追求她的那个男人赵明宏。实际上，她不知道那辆黑色轿车是赵明宏送她的礼物，他是这座城市所有外国轿车的总代理商，孙荫弦并不知道这一切，孙荫弦曾经为逃离他而到处寻找房子，而这个男人却站在幕布后面，他了解女人需要变化，而且他早就爱上过她，包括她的两条美腿。这是怎样的时代啊，他想改变她，她站在圆圈之中，她被时代所改变着，她也被男人们所改变着，孙荫弦在折散的风景中感到了知觉的诱人，每一种知觉都是那样诱人，像是从琥珀之焰中蒙发出来的光彩，她才二十八岁，她是男人追逐的猎物，男人在转着圈的时刻也上在让女人转着圈。是啊，转圈，一种二十世纪末期最有娱乐性的游戏，它是游戏之中的游戏。二十世纪末期是一个女人的时代，她置身在这个时代，她裸足，她穿丝绸睡衣，她驱着黑色轿车，有男人向她调情，不缺乏性生活，然而，她是头一次真正开始生活，她渴望摆脱婚姻契约之后，能够在折散的风景片中寻找到一种感情的方式，在情感的引导下，她的身体能在循环之中感受到星星、露水和男人给予她的那种真正的性高潮。至于爱情，陶丽亚一次又一次地在她耳边嘀咕道：爱情是短暂的，真正的爱情永远是短暂的。爱情永远是神话，我们世俗的女人不可能永远生活在神话之中。所以，陶丽亚的话让她不敢去想象爱情。
台词
沙哑的嗓音，在激惰和暴力之中突然中断
我再一次效仿着一头野兽
效仿着那头野兽的疯狂
效仿着那头野兽的银色痕迹
如果有一个男人抓住燃烧的雪茄
我不是孙荫弦，如果有一个男人抓住燃烧的雪茄，那么我会去相信他的那种疼痛，在这种意外的疼痛里，因为感觉到他在疼痛，我也许会进入某一种局面，不可避免地爱上了他。这种爱是一种错觉。没有进入这种错觉的女人占多数，她们不会轻易进入爱上一个人的戏剧化场景，因为她们感受不到那个用手抓住雪茄烟的男人的疼痛。想一想刘波会在一种特定的情况下将一支正在燃烧的雪茄伸手抓住吗？
从孙荫弦的美腿重新开始叙述
每一个女人身体上都有特别的东西，她们利用这种特殊的东西与现实映衬，没有一个女人不会被这种映衬的效果所溜走过，她们在身体中的脸、眼睛、嘴、手、腿中间享受到了眼下的欢愉，也就是来自现实的欢愉。现实就是每天发生的事情，每天重复的事情。每一个女人都离不开现实，逃离不了现实，因为现实就是空气，如果你要呼吸，就必须触到现实；因为现实就是鞭子，无论怎样逃避你都会触到那根扬起的鞭子。只不过被抽打的方式不一样，有些人疼得厉害，有些人稍轻一些。无论如何每个女人都很清楚，她会在现实的映衬下寻找到自己身体可以利用的部分。孙荫弦的美腿过去一直藏在她丈夫的胳臂之下，只到那双胳臂变成了无情的鞭子抽疼了她，她才感受到了现实，女人的聪明是在鞭子抽痛自己肉体时爆发岀来的。孙荫弦在绝望中走上了他朋友罗标的广告脚手架，在上面她看到了颤栗的人生被车轮旋转起来，她的美腿醒目地展现在几个广告人面前，他们叫醒了她，他们把她拉进了另一场生命的冒险和娱乐之中，她的美腿原来这么有价值，她与豪华轿车的车轮放在一起悬挂在这座城市，她的美腿给她带来了许多好处，除了金钱之外，最大的好处就是她开始利用美腿在奔跑，她开始寻找自由，只有她的美腿撑起一张巨幅广告牌的那一时刻，她才丢弃了过去的那种疼痛。除了罗标在利用她的美腿之外，另一个人是康俊，他是在迷恋她的美腿，仿佛是从哪一天开始，康俊开始了追求孙荫弦的过程，尽管他们之间发生过性事，但康俊知道，在这个世界上男人与女人之间发生性事并不意味着这个女人已经从内心接纳了你，康俊迷恋着孙荫弦，只要孙荫弦出现在他面前，他总是无法控制那种欲望，那种想去占有这个女人的全部欲望。他盯着她的美腿，他与孙荫弦本来有更多机会接触，但自从那天夜里孙荫弦在性事中翻过身去以后，孙荫弦就开始对他冷漠，他并不了解孙荫弦，也许罗标了解孙荫弦，但罗标似乎发现了他对孙荫弦的迷恋，每当他想开始张口时，罗标就转过身去与别的广告人谈别的事情了。孙荫弦从某一天开始就不再与康俊单独相处，她似乎看到了康俊的那双眼睛，那种荒凉的绝望，但她现在最想得到的是自由，她无法忘记康俊在性事中对她说的话：嫁给我吧！
她的美腿在阳光下更多时候是金属色，为什么是金属色呢？她一直穿一种颜色的长裤，陶丽亚对她说：荫弦，你的美腿已经很著名了，如果你害怕受到伤害，你就应该选择金属色的颜色。她找遍了城市的时装店，后来终于寻找到了金属色的长裤，那长裤好像是为她设计的，她一下子把那条时装店的金属色长裤全买走了，所以，在这座城市只有她一人穿着金属色的长裤。
米兰•昆德拉说
他抛弃她之后，她唯一的愿望就是要证明忠诚是一切价值中至高无上的。她想证明他在各个方面都是不忠诚的，而她自己则在各个方面都是忠诚的。那种貌似政治狂热的东西，其实不过是一种借口，一个比喻，一个忠诚的宣告和一种单相思的哀怨。
生活的一幢楼下，几个打太极拳的老人看见了她，他们惊讶地对她点点头，意思好像是在说：好久没见到你了。，
她缓慢地上楼，她极其平静，半年时间她利用时间作为修补剂，她利用时间在这个世界上寻找到了从阴影中拔出的理由，她此刻什么都不怕，她唯一怕的就是丈夫聂涛不同意离婚，她害怕听到他的拒绝。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