从头再来(华琪出场)
我的面颊紧贴着玻璃门,我看到了我大姐华玫正在排练 探戈舞。她要参加比赛吗?当我在街上走了一大圈之后,我 听到了这里的舞曲并在门口看到了贴在墙上的比赛消息。华 玫正将自己的手给予她的舞伴,我姐夫已经死了,但华玫并 没消沉,她正从头再来。
从头开始。我为自己寻找到了一种声音,我从一道门走 进去,然后又从那道门中走出来,我不顾一切地寻找我可以 寻找到的职业,因为我决心从头开始。但直到现在为止,我 还没有寻找到自己的位置,所有我去过的地方都在拒绝我, 他们有一个充分的理由,人员已超编,希望我到别的地方 去。门关上了, 一道又一道门砰地发出声音,之后,又关上 了。
走累了,我坐在一家冷饮店里要了一杯凉茶。我手里拿 着刚买的几张报纸,另一只手里拿着笔,我准备在报纸上寻 找招聘用人的单位,然后用红笔圈起来,然后呢,再一家一 家地去寻找。坐在我旁边的另一个比我更年轻的女人也在做 着同样类似的事,她拿着笔,面对着已经敞开的一张张报纸,仿佛在那毫无希望的旅程之中寻找一座旅馆,让自己有 充分的理由可以住进去。
我呢?我已圈住了一个又一个黑字虚叠的应聘单位,也 许在里面可以寻找到充满宽慰的声音。我无法掩饰自己的急 躁和忧虑,因为我已不是独自一人,我有一个男孩,还要养 活一个保姆。当然,我丈夫陶德雷可以从包里将钱掏出来, 在他将手伸进包里时,我完全是他的附属物,我完全被他控 制着,我已经不再属于我,我已经变成了另一个需要同情、 嘲弄之中为生存而丢弃自我的女人,然而,我不可能是那个 女人,所以,我才在这座城市,在密布着网络一样的世界 上,寻找可以让我的血管流动起来的经纬线,我将在那根线 上,支起脚尖跳舞,像华玫一样从头开始。
我需要好好地倾听一下,来自报纸上那些被勾勒出来的 用人单位,我要回到我的自我中心,仔细地解读一下我到底 是谁?我到底潜藏着什么能力去说服别人,让别人信服我, 从而聘用我。
一个人正在推销着牛角梳子,他用竹子编成的一只篓子 就挂在他脖颈上,他晃动着过来时大声吆喝着: “疏筋活血 的牛角梳子,你会上瘾的,快快挑选牛角梳子,好让你每天 上瘾 …… ”这就是推销员,陶德雷就是从做推销员开始的, 不错,在某种意义上来说,他是一名成功者,他已经有了自 己的公司,然而,他的成功和失败似乎都与我没有关系。
关系。我每时每刻都期盼着与陶德雷能够解除那种惟一 存在的婚姻关系。因而,那份离婚协议书不再变得荒谬,它 存在一天就已经向我们名存实亡的婚姻关系靠近了一天,用 不了多长时间,它就会被我提在手中,当我的孩子满周岁 时,我要庄重地、骄傲地宣布关于我人生的一个重大决定。
离婚,是我此刻的一种理想,它就像我寻找到了一把锋利的 手术刀,我决心解剖自己的生活。
现在,我被困在这里,困在这冷饮店,我不愿意回家后 倾听到男孩的啼哭声,我置身在外面,在大千世界的笼子 里,同许许多多普通人一样抗争着,这就是我的生活。
生活。就意味着勾勒出圆框,方框……生活就意味着我 呼吸着四周的气息,从而回到我的困境之中,我将我的身体 作了一次全面、彻底地、富有勇气的调整之后,我正从头再 来。
我站了起来,进入胃里的那杯冷茶使我的身体开始涌动 起精力,我穿着刚买的一双中跟鞋,这双鞋很时髦,但它很 结实,我还穿着一套白领女士们经常穿的中式套裙,我很明 白,我的形象告诉别人我并不是那种已经到了走投无路境地 的女人,我的活力洋溢,我开始去按照那些圆框、方框中的 地址去寻找。
蓝色和粉红色的(华玫出场)
蓝色是心情。我就要上场,再过几分钟,我所参加的探 戈舞大赛将拉开序幕,在这样的时刻,我的心情就像蓝色一 样:从那湿润的蓝色中我看见了我舞伴站在另一边,他对我 微笑着。
序幕拉开之后,探戈舞曲缓缓上升,我们正缓缓地用足 尖出发,直到伸出手去,准确无误地寻找到各自的舞伴。掌 声在序幕中开始,我知道在这掌声中有华琳、华琪的掌声, 也有康建和范丽丽的掌声,昨天晚上我用电话分别通知了他 们。现在,我的手正被他轻轻地托在手中,探戈舞曲使我们 的身体开始进入一种前行,我们并不走向那半掩着的门,我 们为之前行的是道路, 一条宽阔可以称得上美丽的道路。我 的动作是那么柔软、疯狂,这是我舞伴教会我的动作,也是 他让我爆发出来的激情洋溢的动作。多少天来,我一直等待 着这比赛,我已决定,比赛一结束,我就会告诉我的舞伴: 我已经爱上了你。
现在,在舞曲中,我们开始进人一种痴迷的状态,我的 舞伴需要紧贴住我的身体,他贴得越近,这种痴迷就更加热烈,他的眼睛看着我的眼睛,我仿佛感受到了他看那些放在 病室中为他而盛开的玫瑰花的眼神,不错, 一个男人看着一 束玫瑰花时的眼神, 一定同他在跳探戈舞时看着一个舞伴的 眼神是一样的。我喜欢这种眼神,我紧贴他,这是我想象中 的爱情。我紧贴着他的身体,当一个个音符回荡在我们耳际 的时候,我看到了我的爱情。
粉色是一种强烈的梦幻。在舞步的又一阵错开之中,我 产生了一种惊骇的梦幻,它是一种粉色, 一种盛开在田野, 盛开在白天和夜晚中的色彩。仿佛在我睡梦之中盛开在赛台 上的一种色彩。
现在,我感到我舞伴的手一阵潮湿,他那瘦削的面颊上 渗出了汗珠,我以为这是潮水,是音符一样的潮水。我们进 入了一个隔离阶段,我舞伴向另一边的旋律走去时,我被困 在了一团粉色的困境之中;慢板的旋律中,他突然又来到了 我身边,他仿佛给我们的生活带来了一种奇遇。
我握住这种奇遇,我朝后仰起头来,他的头离我是那么 近,他的嘴唇已经靠近了我的嘴唇,吻,我希望他能吻我的 嘴唇,但奔放的梦境消失了,音乐将人生最好的部分让给了 距离。他的头离开了,转身,朝后,这意味着探戈舞已到了 告别的阶段,所有音符都会被隐藏起来,因为人生已到了一 种别离阶段。
我感觉他在颤栗,他的身体在颤栗,当帷幕落下时,最 后一支舞曲终于结束了,我意识到了他的颤栗,我意识到了 我舞伴的眩晕症,我走到他身边,他对我轻声说: “请扶我 一下。”
我将他扶到了墙角,热烈的掌声像雷鸣一样爆发出来,我扶着他来到后台,扶着他的身体来到了台阶上,下台阶 时,我们听到了比赛的结果,我们获得了二等奖。他对我 说: “华玫,你到台上领奖去吧,我身体眩晕得厉害 …… ” 我回到了舞台,领到了那只属于我们两个人的奖杯,我抱着 那只奖杯,来到了台阶上,但他已下完了台阶,不见踪影。 我知道他去了哪里,我捧着那只奖杯,独自一个人,穿行在 黑夜之中,我想,这个时刻已到,我将面对他,告诉他我爱 上了他。
我来到了医院,他已经躺在病床上,这是他头一次在病 床上看见了我,我把那只奖杯交给他,他手捧着那只奖杯, 我刚想对他说话,医生和护士来了,他们举着一 只输液瓶 子,里面晃动着的却是鲜红的血,他为什么要输血,为什 么?
护士将一根针管插进了他的血管,医生嘱咐我让病人休 息,别跟他说话。于是,我意识到,我的舞伴莫先加正在用 生命抗拒着疾病,我想起了他跳探戈舞时的姿态 ……
像一只水中动物(华琳出场)
我像什么?想来想去我有点像一只水中动物,利用我柔 软的聪明在水中游动,不断地变换姿势。不错,我确实像一 只水中动物在面对着我的恋人吴步涛。
自从那晚,我利用头痛作掩饰,蒙骗了吴步涛以后,我 就知道撒谎也是为了爱情。为了不让我的恋人吴步涛生气, 为了不失爱情。我只好用撒谎来让步,但头痛只有一次,第 二个周末又到了,在时光流逝的过程之中,我不能继续告诉 吴步涛我又头痛了,因为头不可能都痛在周末。
在即将进入周末的星期五,我已经想好了另一种蒙骗吴 步涛的办法,但我必须在星期六早上通知吴步涛,请他帮助 我取消娱乐歌厅的演唱。当星期五晚上只剩下五分钟时,我 终于想好了一段台词,星期六早上十点半钟,我拨通了吴步 涛家里的电话,我从未在这么早给他家里打过电话,吴步涛 被我吵醒了,他嗫嚅道: “什么啊,你还让我睡觉不睡 觉?” “是这样,今晚明晚我都不能去娱乐厅唱歌了?” “怎 么,你又头痛了?” “不,不是头痛,我二姐下岗了,她让 我去她家…… ” “你二姐,她怎么会下岗…… ”“不知道,她
让我去她家,大约是让我替她出出主意 …… 白天我要复习, 离考试已经越来越近了 …… ”“那你就牺牲你的理想吧!华 琳,你要清楚,这是你自己的理想不是我的理想…… ”“我知 道 …… ”我挂断了电话,我知道今晚、明晚我都务必躲藏到 二姐那里去,确实,自从她下岗以后,我确实没有去安慰过 她。
吴步涛不知道我二姐家的住处,所以到二姐家潜藏起来 确实是我最好的主意。白天,我给我的经纪代理人范喻打了 一个电话,我问他演唱会大约在什么时候,范喻说: “华 琳,你是不是已经换了传呼,我给你打过不下十个传呼,但 无法呼到你 ……你确实换了传呼,那把你新的传呼号告诉给 我,好不好 ……好,我在记呢,记下了,华琳,我现在就通 知你吧,下周星期天举行演唱会,星期六你一定到我公司 来,我们要设计你的整体形象 ……我已经知道你没有去歌厅 唱歌了,这是一件好事情 …… ”只剩最后几天了,只要下个 星期我参加了晚会,我想,只要我成功,吴步涛也会为我祝 贺的。
所以,现在我又变成了一只水中动物。我确确实实是一 只异常柔软,又异常聪明的动物。星期六下午我就站在了二 姐家门口,是二姐开的门,确实,她下岗了,但她并没有召 唤我去安慰她,因为我蒙骗了吴步涛,所以我得游到二姐家 里去。
我很少来二姐家,少得让我没有记忆,好像是二姐结婚 时来过,生过孩子后来过一次,我们大家都在忙,不知道忙 些什么。人生就是不停息地忙碌,忙乱。来之前,我已经给 二姐来过电话,我告诉她星期六、星期天我都住在她家,二姐没意见,她在电话中说: “华琳,不久之前你好像对我说 过,生活就是演绎一种寓言,我一直记住这话。是的,我已 经穿行在寓言这种套子里,穿行得艰难时我就想露出头来, 好好喘喘气…… ”听这话,我觉得二姐变了,变成了一个生 活中的哲学家。
周末,二姐家的保姆回家去了,之所以让保姆回家去, 是为了让我睡在保姆的床上。我进屋,小陶岸已睡了,他睡 在一只小小的摇篮里。二姐告诉我,她已经找到了工作,是 做传呼小姐。二姐讲起求职之事有点兴奋,她将一堆报纸拿 来,让我看她用笔框住的用人单位,她说她几乎已经绝望 了,但当她朝一家传呼台走进去时,她被应聘了,而且考虑 到她有小孩,都让她上白天的班。星期一,有一周时间要训 练,从今以后她必须学会用最女性的声音说话,二姐说尤其 是要学会使用先生、小姐您好。
这完全不像一个下岗女人,我的二姐成功地把握住了自 己的命运。那天晚上我没有看见二姐夫陶德雷,提到这件 事,二姐就说,用不了多长时间她就与陶德雷解除婚姻关 系。
先生,小姐,您好(华琪出场)
生活。我的生活被改变了,我成了传呼台小姐,我必须 反复说的一 句话就是: “先生,小姐,您好!”这句话带给 了我温馨,我似乎从这句话中看到了我置身于一个当代的舞 台,我现在不是被装进了那个寓言似的套子里,还是被一个 时代舞台所笼罩着,这样,我听到了各种各样人的声音。
陶德雷自从将一沓钱放在茶几上的那一天开始,他就很 少回家了,他没有告诉我他在外干什么,我似乎从来不使用 他的电话号码、传呼机,那些号码存放在一个电话本上,失 去了全部的意义。我把那沓钱放在他的一只抽屉里面,我有 一种强烈的原则,从今以后,我要与他的关系——画出一种 距离来,我需要那些钱,但我不会使用它,因为它不是我挣 来的钱。他似乎与我没有任何关系,我从来不会去追究他的 生活,从来不会去嫉妒他与别的女人的关系,我想,我早就 已经丧失了对他的爱,他在外干什么,哪怕永远消失,不回 家也不会与我有关系。
当然,有关系的是那本婚姻证书,在一些孤寂的夜晚, 当孩子入睡之后,我会打开那本红颜色的契约证书,这证书的全部意义在于它具有法律的约束力。
它至今依然约束着我,所以,我在街道上行走时,我仍 然是一个已婚妇女,在那样的时刻,我多么需要我的角色是 一个单身女人。做一个单身女人好像在经历着一场白色的沐 浴。
“先生,小姐,您好”我所发出的声音使我与这个陌生 世界沟通了一种又一种奇遇,我和许多传呼小姐正在帮助那 些陌生人传达出声音。
陶德雷有一天回家时知道了我去做传呼小姐的事情,而 且发现了我放在他抽屉里的一动不动的钞票,他大约已经感 觉到他现在是一个不被人所需要的丈夫了,那天晚上他在家 里等我。我还不是一个单飞者,我还不能到一轮白色的月光 之下去自由自在地沐浴,当我回到家时,婚姻的阴影从一根 干枯的花枝上弥漫过来,笼罩到了我身上。
陶德雷显然已经发现了我的变化,传呼小姐的职业使我 变得年轻了。他从头到脚仔细地端详了一番说: “华琪,你 难道从来不在乎我在外干什么吗?”我转过身去,他走过来 搂住我大声说: “我是为了我们这个家在奋斗,为了我们的 儿子在奋斗,你能理解我吗?”一个男人终于解释出了他的 生活,解释清楚了他的问题,解释出了他的理念,解释出了 他的奇遇和虚伪……
然而,我早就已经看清楚了陶德雷的真实面目,我早就 已经不会在他面前感动了,我想,期盼已久的日期已经到 了,我抛掷离婚协议书的时间已到,我拉开了那只抽屉,里 面散发出味道, 一种朦胧的味道, 一种迅速凋谢的味道, 一 种不能抑制的味道, 一种充满了自由的味道,我将离婚协议书放在他面前。
我感受着这个男人面对那份离婚协议书时的那种奇怪的 感觉,他看了看日期,惊骇地说: “原来,在孩子出生之前 的之前,你就已经想好了要与我离婚 ……这对于我来说是多 么冰凉的事实,是多么冷冰冰的悲剧 ……你为什么如此地残 酷,如此地丧失人性 …… ”
我感受着这个与我生活了不长不短时间的男人,感受着 这种奇怪的味道,感受着从他嘴里所发出来的声音,他指责 我残酷而丧失人性,我突然希望从我身上散发出另一种味 道,不是一种芬芳,我想起书上的一个女主人公,她也有类 似的感受,当时“她想移动她优雅的身躯,穿梭于男人们之 间。她想成为一种玫瑰的芬芳, 一种到处弥漫的、压倒性的 芬芳”。我也具有这种奇怪的,大胆的欲望,我想让这个男 人感到害怕,他果然已经害怕了,他大声说: “没这么容 易,我要我的儿子和我的婚姻。”他的声音在我的芬芳之中 显得那样无力。
他拒绝了我的爱(华玫出场)
我在病房之中亲自给他送去了一束玫瑰,他好像突然明 白了,那些所有插在花瓶中的玫瑰都是我送去的。这一刻是 我表达爱情的时间,我意识到,我的勇气就像我跳探戈舞时 强烈的节奏,突然来临了。
“不,华玫,我不能 …… ”我完全没有想到他会拒绝 我: “华玫,你知道我为什么要报名去参加探戈舞比赛吗? 因为我患了绝症……我确实患的是绝症,白血病……你知道 我为什么要输血了吧?”
我伸出了手,像以往一样从空中伸出手想让我的舞伴握 住它,这一次是我握住了他另一只放在床边的手: “莫先 加,你别吓我,我不相信,你怎么会患白血病 …… ”“华 玫,听我说,我原来也不相信我会患上白血病,也就是血 癌,还记得第一次我们一起跳华尔兹舞时的情景吗?我那时 候正同我的客户谈商务上的事,我是做计算机软件的代理 商,那时候我只知道努力地去生活,像跳华尔兹舞一样积极 地去生活 ……然而,过后不久,我就发现我的身体出了毛 病,检查以后才知道我的血癌症已到了晚期 ……晚期是什么概念,医生将真实情况告诉了我,我最多能活三个月,可 现在三个月时间早就过去了 ……我想我能这么活下来,完全 是因为我参加了探戈舞训练,我有了一个很好的舞伴 …… ”
我转过身去,来到窗口,看见一个病人撑着拐杖正在顽 强地一步步朝前挪动,还看见了一 团火焰,那是医院里正在 盛开中的一棵石榴树,那火焰像火红的披风给这座灰色的医 院带来了无穷的生机。我转过身来对莫先加说: “有我在你 身边,你就不会死,你一定不会死 …… ”莫先加的眼睛深陷 着,此刻我才意识到我的舞伴已经病入膏肓了。然而,窗外 却盛开着火红的石榴花,当最后一滴血液流进莫先加的血管 中去时,我将他扶了起来,我扶他到窗口,我让他看一看那 棵在阳光中盛开的石榴树,我似乎想对他说:你看到那火红 的石榴花瓣了吗?只要它盛开着,你就不会死。
我伸出手去想紧紧地拥抱住他,我确实拥抱住了他那瘦 弱的身体;他那骨瘦嶙峋的身体在我的拥抱之中颤栗着,我 感受着这颤栗。我甚至想仰起头来吻一吻他那苍白的嘴唇。
然而,我又一次感受到了他的眩晕症,他仿佛每时每刻 都会往下倒,如果我没有拥抱着他,他就会迅速地坍塌,犹 如一座墙壁坍塌在地。我不知道我为什么爱上了一个这样的 人,我为什么想让他活下去,想让他抬起头来看到窗口外那 束火红色的石榴花。
我爱上了一个病人。这奇怪吗?起初我是爱上了我的舞 伴,最早是我先爱上了探戈舞,然后爱上了那个跳探戈舞的 男人,然后呢,我的爱情就像那曲忧伤的正在前进中的探戈 舞曲。我知道,他快要倒下了,但我仍然爱他,他无法推我 出去,从现在开始,我要守候在他身边,我要让他看到那火 红的花瓣。
我扶着他躺了下去,我下了楼,来到那棵石榴树旁边, 我刚想伸出手去攀摘石榴树的花蕾, 一个环卫工人走上前来 阻止了我的手,他说攀折花枝是要罚款的,我说对不起,罚 款我不害怕,有一个病人,他需要一朵花,你知道吗?他是 那么地需要看见一朵石榴花,火红的石榴花。那个环卫工人 看见我站在石榴树下喃喃自语,他把我看成了一个病人,也 许是一个胡言乱语的精神病患者,他走了,提着一把扫帚, 我就这样攀摘到了一朵火红的石榴花。
带着那朵石榴花我来到了病房,我把那朵花放在莫先加 可以看见的地方,我对他说: “你看见这颜色了吗?看见 它,你就不会死 …… ”莫先加点点头,他果然注视着那朵 花,注视那片火红色,然后医生来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