另一个跳探戈舞的男人(华玫出场)
缘分这种东西是无法解释的。事实上，那个与我跳过华 尔兹舞的男人，我早已忘记，他曾经给过我一张名片，但我 没有想到还会与他再次邂逅，难道这是缘分吗?
我想是康建让我学会了跳探戈舞，是康建让我意识到在 我跳探戈舞时，我仿佛在表达我的生活，而探戈舞却教会了 我如何去生活。在我生活的盘龙区文化馆组织了一场探戈舞 比赛，我悄悄地去报名了，在报名的地方，我碰到了莫先 加，见到他，我只是觉得并不陌生，但并没有想起来，他就 是那个曾与我一起跳过华尔兹舞的舞伴。
我们就这样邂逅了，并且是在报名处。难道他也喜欢跳 探戈舞吗?报名的当天下午我们就参加了训练，他自然成了 我的舞伴。他告诉我华尔兹能让人幸福，跳探戈舞却让人寻 找到自己的灵魂，这句话感染了我。我把手给了他，伸给了 我的舞伴。
他站在一团暗影中，他长得很清瘦，面色苍白，我回忆 起来，那天晚上与我一起跳华尔兹的男人并没有他这样清 瘦，他的眼神有一种疲倦，但我已将手伸出去，交给了他。探戈舞曲缭绕在我们周围，他灵巧地带着我向前，退 后，我想，他比我跳得更加疯狂，也许是他在利用跳探戈舞 来寻找自己的灵魂。我想起了另一个男人的灵魂，当他扑进 波涛汹涌的西洱河时，是不是也在寻找自己的灵魂呢?
所以，我要跳探戈舞，我们朝前、退后，在探戈舞忧郁 的旋律中频频地交换着手臂和舞姿。几个小时过去了，他说 他请我吃饭，我没拒绝。我们沿着护城河边走了很长时间， 他把我带到河畔的一家餐厅，当酒杯碰撞时他告诉我： “华 玫，你有跳探戈舞的最为重要的素质，那就是你在忧郁中朝 前走的勇气 …… ” “勇气?” “不错，来吧，为这种勇气而 干杯!”
干杯，我身上竟然有一种勇气?他说得对吗?“你在忧郁 之中朝前走的勇气 …… ”我的双眼潮湿了，在张象离开我的 这段日子里，我经历了对一个人强烈的怀念和爱，虽然这种 感情是那么飘渺无边。这感情使我忧郁，所以，我要参加探 戈舞比赛，所以我要具备“在忧郁之中朝前走的勇气 …… ”
那天黄昏，我们在河畔分了手，他说他还要散散步，他 朝着相反的方向走了，我目送着他的影子，他的身体怎么会 变得那么瘦弱。我转过了身，突然我看见一个女孩，她好像 有点像华琳。但华琳怎么会穿着那样亮晶晶的衣服呢?还有 一个男人， 一个非常年轻的男人，他好像还牵着那个女孩的 手。我感到好奇，当他们走进一家娱乐厅时我也走了进去。 他们朝歌厅的后台走进去，消失了。
“今晚我们请来了年轻的女歌手华琳来登台唱歌，大家 鼓掌啊”,主持人说道。
歌手，难道华琳做了歌手?这可真是一个意想不到的故事。华琳可从来没有做歌手的梦，她怎么会在这么短暂的时 间里开始了她的歌唱生涯?
我置身在娱乐的人群之后，我想看个究竟，我想看看那 个叫华琳的女歌手是不是我的妹妹华琳。出场时的旋律试图 把观众吸引到台上时，果真是华琳，是那个19岁的女孩子 出场了，她握住话筒，忧郁地闭上双眼，她唱的那首歌叫 《爱不爱我》。那是一个金属色的女孩，从她的嗓音里我听 到了一种我非常不习惯而又陌生的声音，但掌声四起，那个 女孩从舞台上消失了。
我来到了后台，那个金属色女孩已经扑进了那个年轻男 人的怀抱。我感到世界在变，它并不仅仅是我喜欢的探戈舞 的旋律。我知道每个人在我置身的时代都在经历他们各自的 梦想。做歌手也许正是华琳的梦想。
一个可以让我梦想成真的男人(华琳出场)
他递给我一张名片，上面写着他的名字，音乐经纪人范 喻。他对我说： “我观察你已经许久了，我想塑造你，知道 吗?我想你会变成一座塑像，也就是歌星，但你得听我 的。”
是他约我出来的，带我去了酒吧，他坐在我旁边，他突 然伸出手来拉我的手，我有些胆怯地看着他，他30岁左 右，长得很丑，个子很矮，眼睛很小，但穿得很时尚，看上 去就是名片上的职业：音乐经纪人。他说： “你是不是害怕 我?我有什么害怕的，既然想做歌星，还怕什么。别害怕， 只要你肯听我的，我会替你出唱片…… ”
“唱片…… ”我睁大了双眼，我肯定睁大了双眼，我朝 思暮想的就是能看到自己的唱片放在音像店里出售。“对，是 唱片……凭你的形象，气质，音乐天赋，出唱片是没问题 的，重要的是现在许多人都在做歌星梦，你知道吗?许多人 意味着什么?有多少人被淘汰，所以，你必须抓住我的手， 把你的手放在我手心……华琳，来啊，把你的手交给我，放 在我手心…… ”
在那一刹那间，我完全乱了，他的声音一点点地要把我 自身分裂出去，我看到了一条通道， 一条充满黑暗和阳光的 通道，很多人在通道上行走着，人头攒动，我也在人群之 中，被涌动的人群前后推动着，这时候， 一双手伸过来了， 伸过来想把我拉住，想把我拉到光明里去，难道他就是那个 人吗?
我胆怯地试着将手伸出去，我摸索着似乎已经到了那条 通道的中央，突然之间，我被一双手抓住了，我听到了那声 音：“好样的， 一个极其聪明的女孩子，听我的才会没有错…… 你确实好漂亮，好动人，现在，你跟我来，好吗?”他站了 起来，我也随即站了起来，旁边好像有人在议论我们，好像 有人在窥视我们，我显得滑稽吗?他拉着我的手，难道他真 的会拉着我的手，在那条人头攒动的路上帮助我寻找到光明 吗?
不管怎么样，那里有我的梦想，那是一种梦想成真 的事实—— 隐藏着一个真正令人欣羡的事实：我会出自己 的唱片，很多人都会买我的唱片，从那一刻开始，我就会成 为歌星，像毛阿敏、苏芮、李玫那样的歌星。
不管怎么样，他是来帮助我的，来帮助我实现理想的那 个人。他带着我出了酒吧，让那些人议论我吧，窥视我好 了，他已经带着我出了门，在门口他截住一辆出租车，我问 他带我去哪里，他没说话，他只是紧紧地攥住我的手。
真的，我那时候仿佛从充满黑暗与光明的通道上了一层 台阶，他拉住我的手往上攀着，所有的成功都是朝上走，我 也是如此，我想象着我的第一张唱片，那张金属色的唱片， 它在空中盘旋着，然后在许多人手中盘旋，那时候我就是真 正的歌星了。
他拉着我登上台阶，不错，我们下了出租车，我们正上 台阶， 一步一步地，我离他那么近，几乎能感觉到他的呼 吸。他为什么那么急促地喘着气，他在掏钥匙，噢，我看见 了一串钥匙，门闪开了，他拉着我进了屋，门砰地关上，他 突然在黑暗中靠近我，吻着我，强烈地拥抱着我，我被这突 如其来的粗暴的场景惊醒了，就在他将手伸进我胸罩之下时 我已经寻找到了门栓，我巧妙地将手伸过去打开了门。不 错，我现在下的是台阶，我在黑暗中下着楼梯，这就是台 阶，我疯了似的下完了台阶，截住了另一辆出租车，我想尽 快地扑进一个人的怀抱，他就是吴步涛。出租车将我送到了 那幢老房子楼下，我再次上楼，当吴步涛打开门时，我不顾 一切地扑进他怀抱，吴步涛说： “华琳，你怎么来了，今天 晚上没上晚自习吗?”我哭了，但我没有把刚才的事告诉吴 步涛，我知道如果吴步涛知道刚刚发生的事，他也许会找那 个男人去算账，也许会将我拒之门外。
我可以抓住婚姻吗(华琪出场)
我用不着再穿我的银行制服了，那天上午我成了第一批 名单中的下岗员工。我拿着那份名单，同我一起下岗的还有 李果仁。他站在我身边仍旧幽默地对我说： “华琪，抬起头 来，朝前看。”
“抬起头来，朝前看。”我会看到什么呢?我来到了街 上，站在银行大厦门外徘徊着，很难想象我已经被拒之门外 了。我不再是里面的一名员工了，也许是上帝在惩罚我，因 为长久以来，我一直非常厌恶点钞机所发出的声音，以及从 钞票上感受到的那种肮脏的色彩。现在，我被辞退了，我真 正被拒之门外了。
朝前看，我拐过了第一条街道，已经到了中午，是的， 往常这个时候我正在柜台前忙碌着，现在，我面前不再有柜 台了，我还有什么呢?朝前看去，我看到了陶德雷，对，是 陶德雷，他的出现意味着什么呢?他的出现意味着他的婚姻 存在着，存在于他与我之间，此时此刻的陶德雷春风满面， 他旁边站着几位年轻的营销小姐，还有两位年轻的营销先 生，他们正往一家餐馆走去。陶德雷早出晚归已成事实，此刻我目睹到了他春风满面的一种场景，我拨了他的移动电 话：“是华琪吗?有什么事? ……我正在公司与客户在一起 …… 哦，你下岗了 ……你怎么会下岗呢?不过，没关系，我不是 早就下岗了吗?你别着急，你等我回来再商量，好吗?”我放 下了电话亭的电话，陶德雷在电话中一开始就撒谎，不过， 这谎言对我并非重要，最为重要的是从银行出来后，我终于 寻找到了第一个人倾诉了我的挫败感，而第一个人难以逃出 的是我丈夫—— 陶德雷。
这足以证明我在紧紧地抓住我的婚姻，换句话说，在我 最为挫败的时刻，我要为此抓住的是陶德雷， 一种来自本能 的与这个人朝夕相处的婚姻关系早已经形成了我的惯性：我 要把我的挫败全部交给那个同我承担着婚姻责任的男人，我 错了吗?
我似乎累得要命，我不知道没有工作我会不会疯，但我 现在确实被拒之门外了，我将不再面对点钞机，不再用我的 双手接触钞票，不再穿上银行制服，那么，我将干什么去 呢?刚才，陶德雷在电话中无所谓的态度缓解了一些我的挫 败感，但这意味着陶德雷已经变得强大，而我越来越变得弱 小 。
那天晚上，陶德雷依然很晚才归家，在这期间孩子和保 姆都已入睡。我第一次在等待，好像我从来不会等待，但今 天晚上我在等待他。因为他是这座房子中惟一的男人，我坐 在沙发上，焦躁地等待着。
一个酩酊大醉的影子向我走来，他一进屋我就嗅到了从 他嘴里散发出来的酒味，我感到一种无法言喻的绝望已经同 酒味弥漫在这屋子里——拐角、露台、衣柜的空隙处和孩子的
婴儿床上……
他在寻找床，他此时此刻惟一剩下的知觉在引导着他， 只有床才是一个酩酊大醉的酒徒要寻找的位置，在那里他可 以躺下去，床对于一个酒徒来说就是麻醉的天堂。所以，我 听到他倒在床上的声音，他和衣倒了下去，根本无视我的等 待，根本就看不到我绝望的表情。
那天晚上我又再一次睡在了沙发上，这应该是我在绝望 之中惟一的选择了，我不可能到他身边去，同那个酒徒躺在 一起，我的自尊，我的绝望使我再一次寻找到了我的沙发。 不错，这是属于我自己的沙发，这是我叛逆婚姻的床，从那 一刻开始，我就再一次地意识到了那张离婚协议书的存在， 只要它存在着，这沙发就永远会存在下去。于是，我做了一 个梦，梦见我在寻找那把钥匙，打开抽屉的钥匙，我找啊 找，无论如何也找不到这把钥匙，在梦里，我好像疯了一 样。
他消失的地方是医院(华玫出场)
我的舞伴朝着一 家医院走进去了。那天黄昏，我们依然 在外面一块用了晚餐，像往常一样，练舞很晚了，我们就一 块用晚餐。晚餐结束之后，他依然朝着河畔，朝着与我相反 的方向走过去了。我感到好奇，我走在他身后跟随着他，于 是，我看见我的舞伴莫先加朝着一 家医院走了进去。
我之所以跟随他，还有一个更为重要的原因，那就是我 发现了我的舞伴很虚弱，在练探戈舞时有好几次我看见他脸 上挂满了大粒的汗珠，他似乎还有晕眩症，并且我们一块用 晚餐时，他几乎没有食欲，几乎是在陪着我，看着我大口大 口地品尝美味的食物。这一切是那么蹊跷，我决心跟随他的 影子去探个究竟。他的影子沿着河畔恍惚地朝前移动着，他 的晕眩症又发作了，每当这时他就会扶着河畔的一棵树，但 只是几秒钟，他仍然继续往前走，我就在他几米之外，跟随 着他。后来他朝着一家医院走进去了。我想，也许他去看看 医生，他开始重视自己的晕眩症了，但是他并没有朝门诊大 楼走去，而是慢慢地进入了住院部。我想，也许他是去看一 个病人，他的朋友也许住院了。
他上了电梯，我看到了他按电梯的数字是6。他上的是 6楼，不错，他上了电梯，我也同时上了另一部电梯，我上 的也是6楼。他比我先出了电梯，我出电梯时看见他朝着走 廊尽头走去，他去了一间病室，我紧跟着他，我贴着门上的 玻璃看见了他进了屋就开始换衣服，他换上了病服，很快就 躺在了病床上。现在我明白了，他是一个住院的病人，他之 所以那么虚弱，患有晕眩症，这充分说明他是一个病人。护 士很快来了，我看见护士举着输液瓶正走进去，他需要输液 吗?我站在走廊尽头，想着这一切。
我看到了那个在不久之前的舞伴，那个跳华尔兹舞的莫 先加，他带着我进入美妙旋律时的脚步是那样奔放。时间并 没有多长，他又做了我跳探戈舞的舞伴，然而，他现在却是 一个病人。作为一个病人，他为什么还要报名参加探戈舞比 赛，为什么?
我决定到花店去给他买一束鲜花。我要送给我的舞伴一 束鲜花，因为那束鲜花会使那间病房散发出生命的香气，我 要在他意想不到的时刻出现在他面前。所以，我穿过走廊， 下了电梯，出了门就是一家花店，我要了玫瑰、康乃馨等品 种，新鲜极了，我将那束花放在鼻前嗅了嗅，花香沁人心 脾，感觉好极了。我进了医院，抱着那束鲜花站在门口，从 门上镶嵌着的玻璃窗看进去，他正闭着双眼，身旁悬在空中 的是一瓶葡萄糖液体……
我轻轻地推开了门。
他睡着了，大概医生刚才给他注射了镇静剂，他确实睡 着了。我将那束鲜花放在一只茶杯里插好，出了门，轻轻地 把门关上：
我走了。那天晚上回到家后，康建站在门口走来走去地 等候我回家，我一进屋他就跟了进来，他第一句话就告诉 我 ： “华玫，我真的是进入了一个圈套 …… ” “圈套?你们 已经结婚了，就应该好好生活。” “生活，我怎么能够与这 样的女人生活下去，原来她并没有怀孕!” “什么，她并没 有怀孕，你是说范丽丽在撒谎?” “不可能，她为什么要撒 谎呢?”“因为她想与我结婚，这就是她为我设下的圈套 ……你 明白了吗?”
我给他倒了一杯水。
之后呢?我感到我为康建制造了一种生活的悲剧。可悲 的是他并不知道这一切，他仍在期待我的声音。因为对他来 说，我可以改变他的命运。
我闭上了双眼，我想起了我的舞伴，那个躺在病床上的 男人。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