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一挣脱，孩子出生了(华琪出场)
分娩期已到，我进了一间散发着浓烈乙醚味的手术室， 我对我自己说： “这是怀胎十月最重要的时刻，你要沉住 气，”果然，我经历了难以忍受的疼痛之后，我一挣脱，孩 子出生了。
是一个男孩降临了。医生让我看了一眼那个孩子，在那 一刻，我看到的那张脸既不是我的脸，也不是陶德雷的脸， 我闭上双眼，我被推出了手术室，我看到了父母、华玫、华 琳，还有陶德雷。
第一个向我奔来的就是陶德雷，他握住我的手说： “华 琪，你真勇敢，我要做父亲了，我要做一个男孩的父亲 了。”他的宣言似乎弥漫了整个走廊，许多过路人都回头看 他，他果然很高兴，比我想象中的还要高兴，这是一种血与 肉的纠缠，我知道，有了这个孩子，我们的婚姻就有了一只 更加让我丧失自由的笼子，孩子就是这只笼子中的产品。
但无论怎样，我已经生下了那个孩子，并且是一个男 孩，毕竟他是我的血肉，我爱他甚于爱我自己，从看到那张 脸的那一时刻开始，我就知道，因为有了他的降临，我已经忘记了自我。
尤其是当孩子躺在我身边，当我的双乳膨胀起来，充满 乳汁，我把乳头放进他嘴里，我感受着他小嘴的吮吸。这一 刻使我步履蹒跚的十月怀胎生活得到了报答。
陶德雷站在我旁边， 一直看着这种奇异美妙的情景，结 婚以来，我第一次看到了他脸上有了发自内心的微笑。
他确实是我的丈夫，在这样的时刻，他尊重自然的习 俗， 一直为躺在床上的我忙碌着。结婚以来，我第一次嗅到 了从厨房里飘出来的鸡汤的美味，而那个男婴躺在我怀里， 我做了一个梦，在梦里我正在往回走，走到了我出生前的一 座老房子里，我看到了陶德雷，他正在打开那只抽屉，我想 起了抽屉里的离婚协议书，我走过去堵住他的身体，我想把 那只抽屉藏起来，但我没有寻找到一个好地方。
梦已经醒来，陶德雷正端着一碗鸡汤站在床前，他将一 把调羹递给我，让我将那碗鸡汤喝下去。
他把男婴轻轻地托在手中，弯下腰亲吻着那孩子的脸 蛋，而我手里端着那碗鸡汤，我想着刚刚过去的那个梦。我 平静地端着鸡汤，看着陶德雷的背影，他已经与那个男婴产 生了一种不可分割的关系，父与子之中的奥妙关系是难以解 释的。
我生下了孩子，我的身体自由了，那个男孩不再用他的 脚踢我的小腹，他已经有了自己的空间，他接触的除母亲之 外的另一个人就是他的父亲。我想起了抽屉里的那份离婚协 议书，在过去的日子里，它仿佛是搁浅之中的一只吸尘器， 而此刻，它会失去效率吗?
我把乳头塞进了孩子的嘴里，他的吮吸开始变得有力；
我凝视着那个孩子的脸，我发现他慢慢地变成了他父亲陶德 雷的那张脸。
不错，按照血的再版，他的脸确实在变，总有一天，他 会变成他父亲陶德雷的那张脸。我下了床，轻轻地看了看那 只已经被锁定了的抽屉；我锁定了某个情节，在这个情节里 我策划着我的婚变，那是我的愿望。
我回过头去，陶德雷正哼着一支来自他家乡的摇篮曲， 那个男孩躺在他怀中睡着了，在一支我听到的陌生的摇篮曲 中睡着了，他把那个孩子紧紧抱在怀中。
我的自由正在他怀中发生变化，我走过去集中了全部的 心思再一次锁定了那个情节，而此刻，这个男人发出的摇篮 曲隐隐约约地让我产生了妥协，我回到床上去，重新躺在那 个孩子身边，难道我注定要顺从于这种生活，放弃我过去的 那种自由的梦想吗?
范丽丽的美梦实现了(华玫出场)
范丽丽要和康建结婚了。范丽丽给我来了电话，那几天 我又独自出了一趟门，去参加另一个订货会。回家的第一个 晚上，范丽丽在电话中告诉我，她已经按照我的参谋说服了 康建，她要结婚了，这对于范丽丽来说是一件成功的喜事。
婚期就在周末，也就是说还有三天范丽丽就美梦成真 了。我搁下电话，我真的为范丽丽高兴，而当我听到敲门声 时，我正坐在沙发上想象着应该送他们什么结婚礼物。
康建就站在门外，我没有想到他会现在出现在我面前， 他一进门就问我： “我陷入了一个圈套，华玫，你知道我陷 入了一个圈套了吗?”
听到他的声音，我感到害怕， 一种本能的害怕，因为我 从未听康建如此说话，并且声明什么陷入了圈套。我给他冲 了一杯茶水，安慰他道： “康建，你冷静一些，慢慢说，你 到底陷入了什么样的圈套了?” “难道你不知道吗?范丽丽怀 孕了，难道这不是一个圈套吗?她用这个圈套威胁我，如果 我这一周不跟她结婚，就让我去收尸 …… ”
我明白了，照他这么说他并不愿意与范丽丽结婚，是因为范丽丽有了孩子，而且用了威胁的手段。他把这一切归于 一个圈套： “华玫，我已答应了范丽丽，我承认自己的脆 弱，为了那个孩子，我答应了本周六与她结婚。但我并不甘 心，你知道吗?我并不爱这个女人，只是因为你疏远我，我 才接受了她……但她却让我进入了一个圈套…… ”
他已经无退路，刚才他也许说了实话。他正在让步，他 果真陷入一个圈套中去了吗?难道我为他带来的这个女人， 只是我送给他的一个游戏中的圈套而已。他正在让步，他并 不幸福，并不爱范丽丽，但他却在让步。可怜的家伙，他并 不知道范丽丽是我给他找来的一个女人，我原以为这是一个 漂亮女人，而且又是有才华的年轻服装师，我以为他会需要 她，从而爱上她。
可怜的家伙，进入了我为他所设计的一个圈套，这圈套 是我为了摆脱他，从而为他设计的，他果然已经进去了，他 像一个木偶一样在不知不觉中走了进去。
我感到害怕，我转过身去，他突然来到我身边，用我害 怕的另一种声音对我说： “华玫，现在还来得及，只要你说 你爱我，我就有全部的勇气去摆脱她…… ”
“不…… ”我几乎是在坚决有力地拒绝他。我在拒绝他 的希望，拒绝他逃出那个圈套，我不让他看到任何希望和意 义。因为我并不爱他，而且有一个更为重要的原因左右我， 那就是范丽丽已有身孕，每每想到这种事实，我就怂恿他往 圈套中走去。
他摇摇头，绝望了。 一个男人的绝望在他脸上表现得入 木三分，他低垂着头，像一个失败的游泳者。他的失败在于 我挫败了他的叛逆精神，彻底地不让他滋生希望。
就这样范丽丽才可能梦想成真。周末晚上，我去参加他 们的婚礼。范丽丽披着婚纱，挽着康建的手臂，出现在婚宴 上时，我同时感受到了在他们面对喜庆的时候，隐隐约约有 一种不吉祥的东西潜伏在他们的生活之中。然而，令我不安 的是，我可以算是那个隐藏在幕后的操纵他们生活的人。
但我现在发自内心的真诚，举起了酒杯，我同所有前来 参加婚礼的人一样，希望这场婚姻能够给他们带来幸福的新 生活。
不知道是什么人将一只酒杯碰碎了。我听到了响声。
碎片。在我举起的酒杯中似乎看见一些橙红色的碎片。 我有一种不祥的感觉，但我啜了一 口橙红色的酒。
歌星梦(华琳出场)
现在，是我自己进入了一种从未有过的歌星梦之中去。 歌星梦是一种让嗓音裸露着穿过人群，让掌声四起的梦，它 终于渗入了我的血液之中去。自从第一次在娱乐餐厅穿上金 属色短裙之时，我的心就开始缭绕着我的影子。
按照吴步涛的策划，周末的晚上是我实现理想的开始， 他为我寻找了不同的娱乐场所出场，并且让服装师专门为我 的体型设计了几套服装，那些服装上闪着亮光。吴步涛说： “华琳你一定要有与众不同的野心，只有做到了与众不同， 你才会迅速地成名。”
我依偎进他怀里去，其实，那种感觉有时候超过我在舞 台上唱歌的感觉，它温暖极了，它快乐极了。 一刹那，我想 对吴步涛说，我不做歌星了，就让我这样依偎在你怀里吧， 这样的时刻我满足极了。但一旦我抬起头来看吴步涛时，他 仿佛在说： “别忘了你的理想 …… ”他似乎在说： “是这种 理想让我们连在一起，让我们彼此无法分离 …… ”
我无话可说，我已变成被吴步涛所支配的一个女孩，我 已进入了19岁，我确实需要寻找到一种属于我自己的一种价值， 一种理想——歌星梦。是的，我要让我的嗓音裸露， 我要让我的歌声震撼世界，这就是我的理想。
于是，在学校我不放弃每门学科，我是一个不愿意被时 代所抛弃的人，我会让我的每门功课良好。但除此之外，我 要为着歌星梦这个理想而努力。
努力啊努力，到了周末，那是一个充满我努力拼搏的世 界，我穿着歌星的服装上场，我让化妆师为我的眼眶四周撒 上亮晶晶的粉末，那是最时尚的色彩，每一个歌星所选择的 色彩我都正在效仿。
吴步涛确实是我最忠诚的恋人，除了是我的恋人之外， 他还是我最忠诚的、 一心一意培养我做歌星的男人，他陪着 我，几乎是寸步不离地陪同我，他站在后台，我完全是按照 他的每一种策划，每一个细节在实现我做歌星的理想。
每唱完一支歌，当我回到后台就会扑进他的怀抱。
我只要被他拥抱着，我就愿意去做任何事情，我愿意为 做歌星而去努力。当我的头依偎在他怀里时，他的手伸过来 抚摸着我的长发，我想，我已经替代了他原来的女朋友，替 代了梳着任何发型的女人。
在歌厅唱歌，我得到了第一笔费用，那天我看着牛皮纸 信封袋里装着的一沓钱，那竟然是我自己挣来的一笔钱。
钱，对于我来说意味着什么?难道是我的独立?我把那沓 钱装进包里去，我想着有好几个月，我再也不需要父母给我 生活费、学费了 ……这不正是我的独立吗?我想着这件事， 我要和吴步涛一起来庆贺这件事，我们来到一家西餐厅。
那满满的一杯红葡萄酒刚刚举起来， 一个女人走了过来，她剪着非常时髦的短发，头发刚染过，闪烁着金黄色， 她全然没有看见我的存在，她根本就无视我的存在，当她把 一盘磁带递给吴步涛时，我才认出了她就是吴步涛过去的女 友，那位已成为歌星的女友。她走了，前面门口有另一个男 人等着她，她走过去挽住了那个男人的手臂，我看见了她的 弹力紧身裤，她的紧身衣，闪烁着黄、黑两种色彩。
吴步涛默默地注视着那盘磁带说： “看见了吗?她已经 出磁带了，而在不久之前，她曾经像你一样在娱乐厅唱歌…… 华琳，我要让她看看，除她之外，我还有另一个会唱歌的歌 手，她不久之后也会出磁带……华琳，你一定要努力，为我 而努力…… ”
离婚协议书(华琪出场)
我又看了一遍离婚法规则，发现了另一条束缚我离婚的 理由，婴孩未满周岁时，夫妻双方不能提出离婚。这意味着 我要锁定那个情节，我要把已经写好的离婚协议书再锁定一 年，届时，我才可以提出离婚。
所以，我得面对生活。我请来了一个保姆，我的产假已 到，我要上班了。而且最近陶德雷终于做了省外一家中外合 资的药品代理人，他终于自己拥有了一家公司。当他告诉我 这一消息时，他对我说： “华琪，我要做经理了，你想看看 我的营业证书吗?”
我上班的时间快到了，我正在换着工作服，我已有好久 没有穿工作制服了，当我穿它时，才发现我的体型不再像过 去那样匀称苗条了，我知道这是怀孕到生孩子留下的结果， 每一个女人都面临着接受这样的考验，每一个女人都要正视 自己身体的变化。因而我决定下班后去买一架健身器。
银行大厦迎候着我，李果仁买来的鲜花照样插在花瓶 中，那朵玫瑰的香气淡淡的，我一进屋，每个同仁都向我祝 贺。在祝贺的同时，他们也告诉了我一个不幸的消息：银行
正面临着大量裁员。每一个员工都面临着下岗的危险。对此 李果仁轻松幽默地说： “大家不用急，我们都要争取站好最 后一班岗。只要我们热爱生活，到哪里去都会流汗、流血， 有面包和苹果等待着我们。
我被这个消息吓了一跳。
我从来没有想到过像银行这样的单位也会有下岗的现象 存在，最为糟糕的是我根本没有想到在我的生活中存在着这 样的问题：如果下岗了，我怎么办?这对大家来说是一个问 题，对我来说尤其是一个问题。因为我刚生了孩子，又刚刚 请了保姆，下岗对我来说是极为残酷的。
整整一天，我目光恍惚，下了班以后我按原计划来到了 一家体育用品商店，无论怎么样，无论生活有什么变化，我 一定要把健身器买回去。
我的身体踩在健身器上时，我知道我正朝着一个目标前 进。这时我看见了已经很久不见的一个男人，他就是赵锐， 他正走进商店，还有另外两个小伙子陪着他，他见到了我， 彼此问候了一番， “听说你刚生了孩子，本想来看你，但一 直没机会，华琪，要多注意身体 …… ”他看我的眼神总有一 种东西，藏在他眼底，从我在这座城市邂逅他的那天开始就 存在着一种东西。他是来挑选健身器的，他说他已经让水泥 厂重新活了起来，今天他跟厂工会的同仁一块来为工会俱乐 部买健身器。
我告辞了，体育用品商店服务部的人已经记下了我家的 住址电话，他们会将我的健身器材直接送到家里去。我之所 以匆匆告辞，有一个极为重要的原因，就是我的那个叫陶岸 的男孩在等我，这是我给男孩起的名字，陶岸——他是我生 活的希望，也是我生活之中的彼岸。
我回到家，在哺乳之后，我打开了抽屉，重新抽出了那 份早已写好的离婚协议书。我看了又看，时间并没有在其中 留下任何斑斑迹迹的东西，还有整整一年，也许这张离婚协 议书才会生效，而此刻，它只能被我重新锁起来。
健身器材已送到，我将它置身在阳台上，只有阳台才可 以装下它的身体。我想起一个人说的话来： “箱子越来越 多，而生命却越来越短暂。”此刻，我要将那份已经写好， 还不能发生作用的离婚协议书锁在抽屉里面，我要将我的男 孩交给保姆，作为一个女人， 一个母亲，我将永不会放弃我 的追求，我的追求将从这架健身器开始，不管明天如何，不 管未来是不是梦，此刻，我都要平静地、优雅地，坚定地锻 炼身体，我要恢复我原来的苗条身材，我要像一幅画一样： 沿着阶梯下了海堤，走向海边，让海风吹我。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