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只酒杯破碎，它象征好运； 一面镜 子破碎，你将会倒运背时七年。那么一副 眼镜破碎呢?它意味着战争。贝蒂娜游遍魏 玛大小的沙龙宣布： “那根粗香肠疯了， 她咬我!”这句话传给了每一个人，整个魏 玛放声大笑。这句不朽名言，这不朽的笑声，直到我们这个时代仍回荡不绝于耳。
——米兰 · 昆德拉
我应该和谁的影像紧密相连(华琳出场)
穿过餐厅，吴步涛已在左边一隅等我，事情并不像我所 想象的那样，尽管高伐已站在吴步涛面前宣布了我与他之间 的关系。关系，我得承认我们之间有过关系，否则我不会轻 易地跟他乘飞机去旅行。
吴步涛说： “我不知道我应该如何面对你，当我出差 时，你就跟另一个男人乘上了飞机，不错，你想见大海…… 你为什么不跟我说你想见大海，你为什么不跟我说你想坐在 飞机的翅膀上，这些东西作为一个男人我都可以满足你。我 知道女孩子爱虚荣，我过去的女友就是一个非常爱虚荣的 人，她嫌我没钱，后来才抛弃了我，跟着一位款爷走了。难 道你也会有虚荣吗?我不相信，我不相信你会有强烈的虚荣 心，现在，你选择吧，在我和那个男人之间选择吧!”
“选择，我选择什么?”
“你选择谁做你的男朋友…… ”
“我当然只会选择你，你还是一个应届毕业生时我就喜 欢上了你…… ”
在那一时刻我最害怕的一件事就是吴步涛与我谈论分手的事情，他从包里掏出一盒香烟，这是我第一次见到他抽 烟，他说：“华琳，你选择我是对的，我会比那个男人强……”他 吸着烟，大口地喷着烟雾： “华琳，你今后有什么要求就告 诉我，我能做到的我都会满足你……总之，我不会再把你输 给别的男人，我已经输掉了一个女朋友，我已经有了经验， 现在，你选择了我，你做得对，对极了 …… ”他掐灭了香 烟，对我说：“我们应该干一杯，为你的选择来干一杯…… ”
我抬起头，我的19岁意象在我抬起头来的那一刹那， 浮现出一朵玫瑰，最后却变成了一只玻璃酒杯。他得意地喝 着那杯酒，因为我选择了他，我满足了他做一个男人的风 度，里面浮荡着一个男人的意象。当我选择他时，他看着 我，我在他眼睛里看不到任何爱情的意象，然而他却看着 我，他为什么那样看着我呢?
他醉了，在这样的时刻，男人大概都会干杯，为着他们 的成功，而且他们很容易醉，大醉之后就会变成一个酒徒。 当我扶起他来时，他叫出了原来女朋友的名字，这大概是他 在变成一个酒徒时所看到的一种灿烂的色彩， 一种灿烂的意 象，虽然醉了，他还没忘记回家之路。我们坐上了一辆出租 车，他迷糊之中把他家的地址告诉给了出租司机：浓林街 50号。这是我头一次听他自己说住的地址，我当然很快就 记住了这个地址。
下了车后，我扶着他上楼，这座房子大概已经有70年 的历史了，我们上楼时能听到鞋子踩在楼梯上发出的错乱有 力的声音。我帮助他掏出了钥匙，如果没有我的肩膀撑住 他，他也许很快就会倒下去。在我开门的一刹那，我感到一 阵心跳，我所迷恋的这个男人，通过这样独特的方式终于把 我带到了他的住所。
我把他搀扶到床上去，总共有两间房子，里面是他的卧
室，外面一间是客厅。当我抬起头来时看到了被他放大好几 倍的照片，那是他过去女朋友的美丽玉照，她正微笑地看着 我。
我是谁，我正面对着她。她离开了这房间里的男朋友， 她已变成歌星，也许会变成最著名的歌星；而我呢，我选择 了他，选择了他做我的男朋友。而他并没有忘记她，即使她 抛弃他了，他仍然保留着她的照片。
我拧开了煤气，烧着一壶水，为了我的男朋友。我应该 和谁的影像紧密相连?我想，他就在床上他醉着，他变成了 酒徒，我应该把他唤醒，我应该告诉他，如果他在乎我的 话，就应该忘记那个做了歌星的女人。
我看到了一把吉他，在学生宿舍时，我经常抱着吉他唱 苏芮的《是否》 ……
你的生活与我无关(华琪出场)
自从出现一个女人的手套开始，陶德雷就开始了他慌慌 张张的生活。我漠然的时候，是他最慌张的时候，在那个时 候，我不断地提醒自己，不要理会他，让他去，让他去慌 张，我仿佛想大声地告诉陶德雷：你的生活与我无关。
但我的孩子与他有关系，他注视着我的腹部，他陪着我 到医院检查离分娩期到底有多远，胎儿的情况如何，他仍然 是我的丈夫陶德雷。当我走在他身边时，他试图搀扶我，事 实上，从怀孕那天开始， 一直是我自己独立地承担我的影 子，现在他的手伸了过来，我感到是那样陌生，但他是陶德 雷的手。
世界上最荒谬的事都发生在我身上，我想起那份早已拟 定好了的离婚协议书，它暗示着我无比坚定的心，我要废除 我的婚姻证书，当孩子分娩之后我一定要废除我的那份婚姻 证书。
陶德雷说： “医生说是一个男孩。哦，他长大之后一 定像我 …… ”
我感到一阵恶心，转过身去，看到了一片草坪， 一个孩子，是一个男孩正在草坪上踢足球，我摸了摸腹部，它化身 为一个小男孩，我想，那个男孩绝对不会演变成现在的陶德 雷的脸，我一定不会让他变成陶德雷的脸。
陶德雷说： “你看什么，你是在看那个踢足球的男孩 吗?今后我们的孩子也会变成男孩，他也会踢足球 …… ”
我对他说： “如果可能的话你就不要搀扶我，你可以忙 你的事去，我想自己慢慢地走回去 …… ”
陶德雷说： “华琪，我怎么会让你自己走回去呢?我是 你丈夫，在这样的时刻，我绝对不会让你自己走回去!”
陶德雷的手就这样搀扶住了我，他无时无刻都在提醒 我，在这样的时刻我是多么需要他，在这样的时刻他是我惟 一的影子、保护人，贴在我身上。
显然，我的丈夫正在往我这边站，他要站在我的影子之 中，这样我的自我状态就会消失。从这个时候开始，我知道 他并不想失去婚姻，也并不想失去那个由婚姻所产生的孩 子。
这样，我只好等待，等待我孩子出生的那一天，等待一 个具体的日子， 一步步地把陶德雷的影子与我隔离开来，我 等待。可要等到什么时候呢?这时候我感觉到那个男孩正用 脚撞击我，哦，那个男孩，希望他出生以后，变成我的脸， 不要变成他父亲的脸。
“华琪，你冷吗?你好像在颤抖，我们回家去吧!”陶德 雷一直不肯离开我，他坚持要贴着我的影子。那个男孩抱着 足球从草地上跑出去了，那是谁家的男孩?
依然是陶德雷搀扶住我的手臂。在这个星期天的上午， 医生已经告诉我，离分娩的日子已经越来越近了。我看看我旁边的陶德雷的这张脸，我似乎记不清楚他的脸，每当想起 他时，我就会想起那个年轻的大学讲师，穿着白衬衣，领口 散发出肥皂味儿，那时候的陶德雷并没有长胡须，他现在已 经不是大学讲师了，他不喜欢那个职业，他辞职了，他做起 了营销员，他赚了许多钱，然而，我离他却是那么遥远，竟 然连他的那张脸也记不清楚。
两个骑自行车的人撞到一起，倒下了，站起来后就互相 厮打起来，我对陶德雷说： “去看看吧，去劝劝他们吧，让 他们别打架”,陶德雷仍然搀扶着我说： “让警察管他们去 吧!这不是我可以劝说的事”,从那一时刻开始，我就深信 总有一天我会离开陶德雷。
但现在我可以依然让他搀扶着我的影子，哪怕我看不清 楚他的那张脸，哪怕身边的那张脸是多么地模糊 ……然而， 总有一天，我会离开陶德雷，我会离开这个男人的脸。因 为，我想说：你的生活与我无关。
两个怀孕的女人(华玫出场)
范丽丽刚从医院出来就给我打电话，让我到茶馆去。说 她有自己非常重要的事情要告诉我。我正穿着睡衣坐在露台 上给花浇水，我不能让这些花孤寂，因为这是我前夫留下来 的生命。
换了衣服我打了出租车来到了蠢苑茶馆，这是医院附近 的一家茶馆。范丽丽的神色有些模糊，坐在她身边我仍然看 不清楚。我想，不是她脸变得模糊了，而是她的眼睛变模糊 了，因为这是一个不同寻常的时刻。范丽丽突然告诉我，她 怀孕了。
她怀的是康建的孩子，她刚刚在医院做了检查，证实她 的预感是正确的，她确实怀孕了。
这个答案很清楚。然后，她告诉我，直到如今，康建还 没有向她求婚，最近出差回来，她感到康建在有意识地疏远 她。范丽丽一边说一边在看我的神态，我知道她是想在观察 我神态的时候来分析我与康建在这次出差中有没有什么新的 故事发生。
故事，我如果与康建有新故事，当然会对她怀孕之事造成冲突，然而，在她看来，如果我们无故事，她就会充满希 望，那希望是结婚。她告诉我，她太想结婚了，恋爱总是很 累，而且无法确定恋爱下去会产生什么结局，结婚是必然的 结果，但让她费解的是她弄不清楚现在的康建到底在想什 么?
“把你已经怀孕的事实尽快地告诉他 …… ”这是我惟一 可以为她出的主意。经我这么一说，她才慢慢地放松了，这 证明我与康建出差并没有发生新故事。范丽丽喝着茶水，她 似乎进入了一个非常时期，当一个女人怀孕时，处在一个非 常女性化时期，她们渴望能够寻找到一个安全的地方，如果 这个女人还没有结婚的话，她渴望的无疑是婚姻。
“如果康建没向你求婚，你可以告诉他，你们应该结 婚 …… ”这是我帮助范丽丽出的第二个主意。范丽丽眼前升 起希望之光，这个漂亮的女人找到了命运的突破口，她决定 去把握自己的命运。她一边喝着茶水，目光却在遥远的地方浮 动，她在策划自己的计划，她突然说：“康建很喜欢孩子…… ” 她回忆起与康建在一块时的一件小事：在公园， 一个母亲推 着婴儿车，走在他们面前，康建一直放慢脚步，不去打扰那 个年轻的母亲。这确实是一件小事，但可以看得出来，康建 对那个在公园中推着婴儿车的母亲充满了深深的敬意。
范丽丽怀孕了，从这一刻开始，她就有了为赢得婚姻生 活的一种武器和佐证。那天下午，范丽丽是那么高兴，我知 道并深信，康建很快就会娶范丽丽。这是一个关键的时刻， 任何男人在这样的时刻都会忽视自我，站在那个孩子的立场 上去。
送走了范丽丽，我去看了看华琪，我很少有时间到她家里去看她。华琪即将分娩，她已经不上班，坐在家里听音 乐，说是胎教音乐。华琪挺着肚子，她告诉了我一件令我惊 讶的事：大姐，等到我分娩之后，我就与陶德雷离婚。
“为什么，陶德雷是你自己选择的丈夫，婚姻是严肃 的，不可以说离就离…… ”华琪笑了笑告诉我，她连离婚协 议书都已经写好了，锁在抽屉里面。华琪陈述这些生活时， 看不出有什么悲哀的神色。茶几上的花瓶中还插着一束玫瑰 花，华琪在结婚之前曾告诉过我： “是陶德雷送的玫瑰花使 我决定嫁给他”,难道现在的玫瑰花已经不灿烂了吗?
华琪看出了我的疑云，她说： “陶德雷早就不给我送玫 瑰花了，他当初送玫瑰花是为了取悦我，他骨子里没有给女 人送玫瑰花的习惯。”这是我未想到的事情，我沉默了，原 来我以为华琪生活得一直很幸福，看来，生活就是寓言的故 事，我被今天的两个怀孕的女人讲述的寓言弄得更加糊涂 了。
我是块做歌星的材料吗?(华琳出场)
我偶尔一次跟随吴步涛在卡拉OK厅唱了一首歌，那是 苏芮的《是否》,吴步涛激动地抓住我的手说： “华琳，你 是块做歌星的材料，我要培养你做歌手，你看我干什么，你 的音质好极了，比我原来的女朋友好几倍，你完全可以做歌 手，我要培养你。”
我惊讶得说不出话来，这并不是我的理想，我从未正视 过自己的歌喉，虽然我会弹弹吉他，唱几首流行的歌曲，吴 步涛在无意中却发现了我的歌喉，他是不是错了。总之，我 惊讶得说不出话来，那天晚上，吴步涛把我紧紧地搂在怀中 说： “你是一名女歌手，我要培养你。”
当他拥抱我时，我的双眼开始变得潮湿了，这是我与吴 步涛交往以来，他发自内心的第一次从灵魂深处在拥抱我。 我趴在他肩膀上，开始抽泣起来，吴步涛温柔地说： “为了 我，你一定要做一名歌手，好吗?”
我点点头，为了吴步涛，我当然什么都愿意去做。我贴 在他胸口，我第一次听到了他的心跳，他把我带到他的住 所， 一进门，第一件所干的事情就是开始将挂有他原来女朋
友照片的镜框取了下来，然后将照片拿出来，当着我的面， 用火柴迅速地点燃，在他的脸上我看到了一个故事的彻底了 结。
照片很快就化成了灰烬。他瞧着那些盆里的灰烬对我 说： “华琳，用不了多长时间，我就会挂上你的照片，你是 我的歌星，你才是我的那个女朋友。”他把我紧紧地搂过 去，他哭了，为了那些已变成灰烬的爱情故事而哭，为了对 我所寄托的希望而哭。
从此以后，他开始策划着我的歌星梦。我第一次在一家 娱乐餐厅唱歌的时候，是一个下着细雨的黄昏，那是一个世 界上最寒冷的日子。在化妆室里，吴步涛要我换上那套短 裙，而我呢，似乎在飘着细雨的街上走着，寒冷侵入了我的 肌肤，我的每一个细胞都在颤抖。我问吴步涛能不能穿上毛 衣上场，吴步涛说不可以，我抱着那件毛衣说我很冷，吴步 涛坚决地说： “华琳，你应该懂事了，为了实现你的理想， 冷一点算什么?”
他说得非常有道理，为了实现自己的理想，冷一点确实 不算什么。
我把那件毛衣放下去，穿上了露着长腿的短裙，为了实 现我的理想，这是我倾心的理想吗?可在很久以前，我并没 有看到这种理想在我生活之中燃烧起来，是吴步涛要一心一 意地培养我做歌手，这一切都是吴步涛为我策划的生活，可 它现在却突然变成了我的理想。
我上场了，我当然在上场之前按照吴步涛的策划在空寂 无人的舞台上训练过无数次，吴步涛让我左手握着话筒，他 对我说： “抬起头来，像那些歌星一样进入歌曲之中去， 一
定要进入歌曲之中去，像那些歌星一样闭上双眼，以显示你 的沉醉…… ”
我上场了，我第一次唱的歌曲是苏芮的《是否》,后来 我才知道很多歌星在成名之前都曾竭尽全力地模仿他们崇拜 的歌手开始他们的歌星生活，苏芮确实是我所仿效的歌星， 那套短裙是金属色的，完全是苏芮的格调，我唱道： “是否 这次我将真的离开你 …… ”我扭动着腰肢，倾注着我的全部 理想……
尽管如此，我仍然一边唱一边观察着娱乐餐厅里的反 应，我发现他们好像并没有感受到我的存在，他们频频举 杯，我从空中看去看到了举在空中的酒杯，男人和女人手里 都举着酒杯。歌曲终于唱完了，我回到了后台，我对吴步涛 说： “没人为我击掌，” “因为你还没有名，自然没有人为 你击掌 ……所以，华琳，你要忍受得住这种寂寞，你要为你 的理想保持信念 …… ”我穿上了毛衣看着吴步涛认真地在说 话。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