再一次的单身生活已开始(华玫出场)
除了留下那套别墅,我将张象的存折捐献给了他所在的 工厂。我不想借助于他的一笔丰厚的存折来打发我日后的下 半辈子,我喜欢金钱,但我不要不属于我的东西。
我没有想到我的第一次婚姻生活这么短暂地就结束了,
正像华琳在电话中安慰我的一样:“大姐,生活就是一种荒唐 的寓言,它时时刻刻让我们试图钻进一只时装口袋之中去…… ” 这话好像华琪也说过,这大概是华琳开始18岁生活时悟到 的真理。
婚姻给我带来了一幢空寂无人的别墅,里面散发着已经 离我而去的另一个人的全部气息。我依然保存着他的衣物、 袜子,他的衣柜宛如他的灵魂绝对存在于我的空间。这就是 我的另一种寓言,我回到这空间时,仿佛张象在等我,那个 40岁的男人,那个扑向汹涌的西洱河的男人,已在我的理 想世界变成不朽的姿态。
在葬礼后的一个星期内,我几乎没有现实世界,我不断 地打开他的衣柜,里面有他的衬衣、西装、领带,是他,就 是他,刚刚让我爱上了他就离开了我,这正是我的寓言,如果它荒唐的话,那么,它的荒唐性在于用这个过程表现出了 我与这个男人短暂的永恒。
一个星期后,我开始出门了。冰箱里的东西已吃完,生 活召唤我出门,我来到了服装公司,我仍穿着那套黑色裙 装,似乎这才可以表现出我的悲哀。
我一出现,第一个敲开办公室门的人是范丽丽,她以一 个女人的身份出现,以一个安慰者的身份出现在我面前。她 漂亮地穿着她自己设计的蓝色长裙,她的蓝色使我感到,她 生活在康建身边的那种惬意感。她对我说: “华玫,别太哀 伤,应该学会遗忘,尤其是女人,最应该学会的便是遗忘…… ” 她坐在我对面,手里捧着一只杯子,她不断地喝水,为了保 养皮肤的水分。不断地喝水,这是她养颜的方式之一。她还 说: “华玫,我发现了一家美容店,棒极了,想去体验一下 吗? ……别犹豫了,今晚我带你去 …… ”我没拒绝,确实,我已经发现了我松弛的皮肤和我的黑眼眶,我确实应该到美 容店去了。
第二个出现的人是康建。
自从张象离我而去之后,我又一次发现了康建变成了一 个暧昧的男人。他仿佛想告诉我:在你单身的日子里,我会 陪着你。他说: “华玫, 一个星期后,有一个上海的服装订 货会,我想让你跟我一起去 ……主要是让你换换空气 …… ” 我没拒绝,这是一件简单的事,我不想让他用暧昧的目光来 说服我。我答应得如此之快,他很高兴,男人在这样的时候 很可爱。
单身生活开始了。回到家时,我与那个已变成鬼魂的男 人相处,我没有办法不爱他,他在离开我之前,为我展现出 一个理想爱人的形象,在他走了之后,这种理想留了下来,
变成了我的幻觉。
现在,范丽丽带着我去一家美容店,她已有了一辆自己 的红色轿车。她告诉我,这是康建送给她的生日礼物,并赞 美康建是一个对女人出手非常大方的男人。
我们来到美容院,躺在美容院的窄床上,闭上双眼,范 丽丽就在旁边,她似乎有诉说的欲望,我听着她讲述着关于 男人的话题,她毫不掩饰自己对物质生活的渴望,她说当康 建送她一辆红色轿车时,她看到了爱情的价值。
我闭上了双眼,我想着张象,我爱上他的时刻是在西洱 河边,是在一个下着暴雨的白昼,我不愿意把这个故事告诉 别人。现在,美容小姐正在帮助我按摩着我的皮肤,她说我 脸上已经有一层死皮,并且出现了色素,而范丽丽却在旁边 说: “华玫,我很快就会嫁给康建,如果他向我求婚,我就 嫁给他。”
在粉红色寓言里变换姿势(华琳出场)
来吧,我的寓言。高伐在我的恋人吴步涛离开这座城市 之后,加快步伐追逐我的影子。如果吴步涛给我来一个电 话,我也许就会有力量与高伐搏斗。
星期天到了,接下来是假期,最寒冷的假期已经到来 了。高伐已经为我策划好了我的假期生活,第一个星期他带 着我去旅行,第二个星期属于我自己,第三个星期仍然属于 我自己 ……他只占用我的一个星期,他会带我去旅行。旅 行,是一个多么刺激心灵的词啊,高伐使出浑身解数终于使 我落入了他的圈套,我将跟随他去旅行,而且是乘飞机到一 个有大海的城市去。
在这之前,我一直希望吴步涛能回来,但他已经出门 20多天了,而且一个电话也没打来过,我想,如果他能回 来,我就放弃我跟随高伐去旅行的计划。
我想,我是在那个晚上钻进了一只粉红色的时装袋子里 面去,我寻找到了我的生活寓言,那就是变换姿势地把头钻 进去。现在我已经跟随着高伐来到了飞机场,手中第一次捏 着飞机票,票价1200元,够我三个多月的生活费开支了。
可它刺激着我的感官,为了这次出门,高伐还专门为我买来 了一只粉红色小皮箱,用来替代那只粉红色时装袋子。为了 坐飞机去看大海,我爽快地进入了这趟旅行,为了服从于那 个寓言的支配,我此刻拎着那只皮箱,我觉得从未有过的新 鲜感已来临。
站在这位身穿西服的“城市绅士”旁边,我们要乘飞机 出发,要到海边去,这就是他带给我的诱饵。我卷进了这诱 饵之中去,18岁的我是多么渴望坐在飞机的翅膀上,然后 看到棉絮似的云朵……
高伐送给了我诱饵,我愿意进入这诱饵。在我们这个世 界,我除了拥有18岁,几乎什么都没有,大海是我想看见 的地方,飞机是我虚拟过的翅膀,于是,我拎上了箱子, 一 切都被这个男人操纵着。但我深信,那个粉红色的寓言会由 我亲自掌握在手中。
“华琳……你瞧,飞机已经起飞了,离开了跑道…… ” 高伐庆幸自己的策划,他在策划着我一个星期的假期,现在 终于成功了,他坐在我旁边,为了我的在场,他似乎想把整 个世界都送给我。飞机果然是飞机,在飞机上隔着云层看不 到城市、村庄了,高伐说: “你头晕吗?第一次乘飞机的人 都会产生晕眩症,你如果头晕,可以靠在我肩膀上…… ”我 才不会头晕呢,现在我是一个长了翅膀的女孩,我怎么会头 晕呢?我抬起头来,看着飞机里的乘客,看着那些漂亮的女 乘客,有一个女人,她穿着皮裙,正掏出化妆盒,为自己涂 口红,她长得像陈冲。我的大姐也有点像陈冲,尤其是在葬 礼上,当我看见她时,她手捧着骨灰盒,非常像陈冲,像一 个悲剧人物。
我什么时候才能穿上黑色皮裙独自乘飞机到一个陌生、 遥远的地方去呢?
简言之,我什么时候才不让男朋友给我买衣服,是啊, 我什么时候才能独立自由地穿上一条黑色皮裙乘上飞机,到 一个我真正想去的地方去。
高伐的手伸过来,我知道他的习惯动作,很明显,他想 触到我的指尖,但这一次我不会让他碰我,包括我的指尖。 只有这样我才会真正地进入对飞机和大海所产生的诱惑之中 去,我才会真正地看到那粉红色的关于生活的寓言。
我抽回了我的手,放到他不容易触到的地方,再过几天 我就19岁了,我想,我的19岁一 定比18岁更精彩,我19 岁时,我已经来到了大海边,当然,除了大海之外,我旁边 还有一个男人,他可以是我的男朋友,但他永远不可能是我 的恋人。
所向披靡的武器(华琪出场)
终于到了我向他宣布这个孩子的时刻,陶德雷站在我对 面,是他发现了我的变化,他停止了在屋里巡逻的步伐,突 然盯着我的腹部说: “华琪,你是不是怀孕了?” “我早就 已经怀孕了”,我告诉他。
我有了孩子,它似乎变成了我所向披靡的武器,生活的 全部意义在有了这个孩子之后——终于有了答案。陶德雷走 过来说: “这么说,我马上就要做父亲了 …… ” “不错,
你是孩子的父亲 … … 但我已经想好了,等我生下孩子之 后,我们就离婚 …… ”“你疯了,华琪 ……为什么要离婚?” “没有为什么,因为我们从本质上讲早就已经分居…… ”“不 错,有一段时间你确实睡在了沙发上 ……后来我们不是又好 了吗?”
我挺着肚子,从他的旁边走了过去,他追上来坚决地 说: “华琪,我是不会离婚的,我是不会跟你离婚的,我这 么辛苦地在外面赚钱,还不是为了这个家。”
我不想看他说话的姿势,在那样的时刻我是多么想离 开,挣脱,但我从本质上并不想离婚,所以,我仍然像一个 舞者,只能在原地忽前忽后地踏起舞步来。从那一时刻开始,陶德雷似乎又变成了另外一个男人,他再也没有不归家 的历史了,他呆在家里的时间多了,他想方设法地贴近我, 女人在怀孕时最容易受这种关怀的感染,他偷袭并掌握了所 有女人最致命的弱点,并抛出了对一个女人所向披靡的武 器,每天晚上,他都贴近我的腹部,也许,他像所有男人那 样确切地已经感受到了即将做父亲的期待之情。时间在这种 圆圈中掩饰着许多的波纹,但时间在划出波纹的地方已经超 越了波纹,超越了自己。
一个与我的身体密切相接触的男人,使我拥有了这个孩 子,现在我们正含混地躺在婚床上,过去的不愉快似乎已经 淡漠远去,当他的手每晚轻轻地抚摸我的腹部时,我感觉到 了一种温情。
女人正是在这种温情中受到了男人的奴役。我越来越感 受到我受孕的身体开始进入了笨拙阶段,我需要这种温情来 想象孩子的明天,我需要这个男人时时刻刻表现出温情。
我的厌恶哪里去了,我的仇恨已经消失了。我挽着他的 手臂出现在公园深处,阳光照在我们的面颊上,当我们坐在 那把绿颜色的长椅上时,我们变成了一对幸福的夫妻。我感 觉到别人在看我们,那些正在热恋中的男女,从我们身边经 过时,眼里充满了羡慕。
婚姻就是这样让一男一女自始至终扑腾着一对翅膀,有 时候我们的翅膀会被泅湿,我们无法飞翔时便展开战争,当 战争中的我们感到疲惫时我们又会渴望扑腾着翅膀。
陶德雷大概是疲倦了,有很长时间他似乎不再跟我谈论 他对金钱的梦想,当然,他对我说,他存折上的积蓄已经够 他用几年了。他想让我看他的存折,我没看,我偏过头去,
看到了晾衣架上的孕妇裙已经晾干,看到了我投射在穿衣镜 中的身影,我的孩子似乎想越过我的腹部,这种情景让我感 到惬意,这也是我所向披靡的武器。
就在这时,在一个下午, 一个女人敲开了我们的门, 一 个陌生女人站在门外问我这里是不是陶德雷所住的家。我一 边用询问的目光打探, 一边请她进屋,我以为她是陶德雷搞 营销的同事,但她一进屋就在叫唤陶德雷的名字,语气生 硬。我请她坐下,给她倒了一杯茶,她突然哭了起来: “陶 德雷骗了我 …… ” “他怎么骗了你?”我知道我已经面临着 一种把戏, 一种难以逃脱的戏。换句话说,作为一个女人, 我已经同样遭受着另一种蒙骗,但我准备听她讲下去,无论 如何我都要听她讲下去。
咖啡(华玫出场)
出差是一种将我从悲哀中拉出来的方式之一。我答应了 与康建一同出差,我们登上了飞机,抵达一座外省城市时已 经是黄昏。下飞机,然后拎着各自的箱子,抵达了我们住的 旅馆,这一切都是在黄昏中进行着。我们的时代在黄昏中前 进,而我们个人的生活也在黄昏之中决定着深沉的格调。
人应该是为情调而活着的,我们乘电梯上楼,无疑更加 亲近了旅馆深处的灯光。我将钥匙插进去,看见了蓝光,随 后拉开门,旅馆的大床上等待着一个悲哀的灵魂躺下去。听 到敲门声的时候我知道是谁站在门口,除了康建之外,没有 别人会敲门。 “华玫,饿了吧, 一起吃饭去吧!”对,我们 还没吃饭呢?我随即穿上大衣,对我而言,答应了与康建一 块出差,只是为了摆脱悲痛之情;对康建而言,我是一个刚 刚丧夫的女人,他想帮助我,让我进入现实。对,我们将进 入现实之中去,旅馆的顶楼是西餐厅,它24小时都营业, 在悲哀的时候,吃西餐会进入创造雕像、诗歌、交响曲的情 调之邦去。
已经有很长时间了,我没有与康建单独用餐,当我做了张象的妻子时,他又有了范丽丽,也许这就是华琳所说的一 种寓言在生活中演绎下去的状态。
不错,是一种状态。
让我们进入状态之中的是一曲萨克斯曲,它接近了那个 寓言,对我们不啻是象征性地将现实与幻觉联系起来。康建 这次很少说话,他坐在对面,仿佛坐在对岸,他突然说: “我相信,我能够有等待的耐心”, “等待…… ”我迷惘地 重复着这个词,我不是文学家、诗人,但我进入一个词时, 仿佛进入了某种情调。我们大家都有等待的权利,我们为什 么不让自己等待下去呢?
“想喝咖啡吗?”
“咖啡…… ”
在我迟疑之间,咖啡已经端上来了,在这种状态之中, 我们两个人都想喝咖啡。 一个黑人歌手从非洲来到了中国的 西餐厅,他正在唱着爱情歌曲,西餐厅似乎是唱爱情歌曲的 好地方,那首歌曲的歌词好像是这样的:我想告诉你点别的 事情, ·但我只想告诉你我如何爱你,原来我压根儿就不想告 诉你别的事情,只因为你近在咫尺,在我对面……
在这样的时刻,人类创造了咖啡的情调。我托着那只咖 啡杯,张象喜欢为我煮咖啡,男人都一样,在与一个女人单 独在一起时,当他们不会表达情感时,就用咖啡来表达。
但总有两人都喝完咖啡的时候,在杯子空了的时候,康 建说: “我们跳舞去吧,哦,你想跳舞吗?”
“跳舞…… ”
他已经开始拉起我的手臂,他顿了顿,又轻轻地补充 道: “跳舞对你的心情有好处…… ”
心情,对,为了心情我们来到了舞厅,可我的嘴里还有 咖啡的味道,那苦涩的味道。 “华玫,你在恍惚时很迷 人。” “迷人?”我迷人吗?我的身体似乎已经跟随我爱的那 个人去了,所以我恍惚,所以我迷人。
探戈舞曲早过了,这是两步,我不大会跳两步,两步舞 是情调之舞,在这样的时刻,应该只剩下蜡烛。我站了下 来,我不想进入两步舞中去,我想起了张象,我想起我对他 的爱,我不想离舞伴那么近。
康建没有勉强我,他跟在我身后出了舞厅的旋转门,他 在开门时嘱咐我要好好睡觉。我进了屋,在黑暗中脱衣服, 进了浴室,在镜子里我隐约看见自己脸上有一种悲哀的笑 意,但我知道到了床上,我就会睡过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