山如大坪,积石如玉,列松如翠,山中坟茔座座,竖竖青碑,单刻墓主之讳,不铭碑文,弟子之墓如此,创派祖师岩武真人之墓亦如此。御兽宗行为快于草莽,表德颂功之事从来不善为之亦不屑为之,然则人有高低贵贱,世有荣辱盛衰,身后之追感并不完全相同。岩武真人生前德业丰沛,死后枝繁叶茂,德业相继,后辈弟子不敢违背祖制另添修饰,时有祭扫之下,每之墓所,哀丧尽礼,难免树发春晖,碑焕常彩。
毕方霞举不敢垂翼,怕讹火涂炭山中草木,灵尊却不管这些,它一瞧见是岩武真人之墓,莽莽扑下,临碑而注,匹练似缟素,呜咽辞密亲,哭泣处草为之枯。天上仙列闻声同悲,去人滋久,思人滋深。
“唳!”又有鹤声传,天外斜来一点残墨,逢近才看到黑鹤羽翼凋零,翔风破壁,正斜斜扭扭,舞劲披风飞来。相弘真人相见而无颜,横公则复置一叹。黑鹤空中不停留,刮至山间,再无余力,神魂同翅沉沉坠,铁狮真人不忍心见此,坐下五色狮子一步刚迈,山下黄沙连卷起,拼作云间一滑桥。
黑鹤滑落至墓所,生气惟留一咽,它强留一咽看向空中,旧识都在,转目山间,满是欣慰怀念,一咽足矣。
“唳唳唳唳~”
“昂”
话临终最后一别,一咽都尽。待高颈低垂,阖目长眠,尘风吹覆,难道相逢即天涯?旧哀犹痛,新哀又起,添我伤心。苍天碧月,茫茫心恨谁知,偏生此聚。哭青山,天地苍茫,暝色来。空坪卷起细雪,吹集平沙,十里深芜都变。暮霭烟中,堆作星宫月殿,尘世几番蕉鹿。
传恨空中,众人静静地看着灵尊以黄沙搬回往事,重历旧情,一切故事都从流沙之渊开始,那是一切感情的起点。池修明已是第二次见了,俯见一样情状,情感两边生。一边是玄鹿以瞧见者告诉的,一边是灵尊以亲身者经历的,灵尊以更真切的情感将性情毫无保留的展露在众人眼前,直到岩武真人目睹它飞入山中。
黄沙未歇,灵尊未走,故事已经目尽,横公终于开口说道:“灵尊性情已见,我们就不要再打扰灵尊了,让灵尊继续陪着师兄吧。”
天高日色浅,林劲鸟声哀。毕方远飞神鸟山,玄鹿入林绝踪,池修明则骑乘着步景在御兽宗里自由。灵尊的事情既然已经解决,没有真人再去管池修明如何,五位真人还有极重要的事情需要立刻商量。
神鸟山。
横公、铁狮真人、金鹿真人、相弘真人俱在,此刻多了一位鹰扬真人,他们聚在这里,不再是因为灵尊,而是因为相弘真人。相弘真人要辞去御兽宗的掌门之位!灵尊的故事刚刚目尽,他们就收到了相弘真人的传音,御兽宗的掌门之位不是小事,他们顾不得先叫回弟子,任弟子继续野散,此事非要他们先议过不可,还是由横公开门见山。
“相弘,你到底怎么想的?”
“师叔,我犯下了如此严重的过失,无颜再执掌御兽宗了。”
“我们不怪你”横公说完铁狮真人跟着“嗯”了一声。
“我怪我自己,青鸾催折,元鹤羽化都是因为我啊!我怎么还有脸面再做御兽宗的掌门呢?我自问谨信半生,仗此略得薄名,如今失了谨信,再阅世已是枯形。”
鹰扬真人素来与相弘真人感情最好,他正要劝说,不想大师兄金鹿真人先开了口。
“师弟”
“师兄”
“为兄常在山野,偶在俗尘,我闻俗尘中为君者,鲜能正身,自致无过之地。然则为君者受人谏疏,直抵其失,愧耻可也。倘若闻过便即逊位,岂不天下大乱吗?师弟执掌御兽宗多年,才干广为人知,御兽宗举宗上下无可比肩者,此次师弟虽有过失,今后以德化人,窒欲可也。追悔既往,洗心自新,虽失之于壮齿,冀收之于晚节。以功补过,过落而功全;以正易邪,邪忘而正在。凡事有救,不必诛己甚急。”
“师兄不必劝慰,人心易失难聚,御兽宗掌门之位岂能由无德之人担任,师弟自知罪孽深重,逊位已是轻罚,枯室方是囚所。反倒是师兄,师兄神气内藏,高明处鲜为外人所知,但是师弟知道,在我们师兄弟当中,只有师兄才真正得了师傅真传,乃是整个御兽宗最类师傅之人,师弟在这里有一个不情之请,还请师兄勉为其难,担下此任。”
金鹿真人一时无言,他第一次认真地思考起这个问题,因为他深知师弟并不是虚言夸赞,从某些方面来说他的确是整个御兽宗最类师傅之人,可同时他又是最不类师傅之人,连横公师叔都去他远矣。
相弘真人见金鹿真人无言继续说道:“鹰扬师弟论修为差可接任,可是鹰扬师弟秉性兀傲,是不宜接掌御兽宗的,余下的几位师弟,虽列真人,修为尚嫌不足,遑论其他。”
金鹿真人忙道:“正是如此,师弟万不可辞去掌门之位!”
相弘真人忽而凄然一笑说:“师兄,我知你也知我,又何必再劝呢?”金鹿真人再次无言沉思,他想要求出一个明确的答案,但是相弘真人去意已决,显然是等不了了,他径直转向两位师叔问道:“不知两位师叔意下如何?”
铁狮真人烦躁一甩手说:“罢了罢了,随你去吧。”
“多谢师叔”
“只是我等都是率性之人,御兽宗掌门一职,不可强迫金鹿担当,此事还需重新议过,实在不行,便将掌门空着吧。”
相弘真人直接应“好”,铁狮真人忽然间又想到了什么,他看向对面说:“师兄,你许久没有说话了。”
横公同样一直在沉思,到了这个时候终于坚定了决心,他目视四位真人缓缓说道:“御兽宗的掌门之位你们既然都不坐,那就由老夫来坐吧!”
此话一出,金鹿真人豁然举目视来,相弘真人和鹰扬真人脸上均带惊愕,至于铁狮真人则动静最大。
“什么!”铁狮真人先是一惊,继而断然喝道:“师兄,你大道在即,岂可为俗务牵累,不行!不行!这万万不行!”
“师弟稍安勿躁”
“这让我怎么稍安勿躁,师兄你气运加身夺天五百寿,大乘之修并非不可得啊!”
横公摇摇头说:“到了我如今这种境地,大道只能偶得,不可强求。大乘之境,不是靠水磨功夫能够达到的,就算我将真气凝练得再浑厚再精熟,不得究竟就是不得究竟。你们也不必劝我了,老夫是什么样人,你们再清楚不过,自我入道以来还没有齐肩过师兄呢,也许在御兽宗掌门的位置上能再偷天机走的更远也说不定。”
事情就这么定下了,横公接掌御兽宗一事门人自知,世人缓知,议过之后,相弘真人直接在神鸟山上凿了个枯室自闭赎罪,池修明则在第二日坐上了雷天雀。起初鹰扬真人不同意由横公送池修明回蜀山,御兽宗虽无多少规纪,掌门更迭终是了不得的大事,且灵尊刚刚闹过还有不少俗务需要收拾,鹰扬真人建议由他送池修明回蜀山,这个建议被横公否了。
雷天雀背上,只有池修明和横公两人。
“前辈,你其实不必亲自送我回蜀山的。”
横公背对池修明说:“我从光吾那里讨来了你自当亲自送回去,池小子,老夫的承诺一直算数,你可以随时来御兽宗。”
“多谢前辈,选灵宠要看缘分,等以后有缘再说吧。”
日往复月旋,快至凝星峰,光吾真人接了横公密语,池修明离了小院自去。青叶赤华的大树上莺飞鸦集,未久飞来一团火红,池修明“哇”的一声将那团火红抱紧,一脸激动地说:“爸爸想死你了!”呱呱先是一愣,随后一脸嫌弃地将池修明扇开,池修明跌在树上哇哇骂道:“你这个逆子”然后被一羽翼扑倒。
与凝星峰上的嬉闹相对,神鸟山上鬼车阴飞在黑天,相弘真人自闭于枯室之中,手中捧着一面青碧色似琉璃的镜子,镜子里发出悲鸣哀响之音,宵宵夜永,谁驾青鸾?