婚床,婚姻的祭坛;当一个人说祭 坛,另一个人则会回答牺牲。在这里,他 们中的一个为另一个作过牺牲:两人都无 法入眠,同样的鼻息声将他们唤醒;于 是,他们蠕动着,拱向床边,当中留下一 道宽缝;他们假装熟睡,认为这样能使同 伴入睡,然后自己就能辗转反侧而不至影响 另一位。不幸,同伴没有利用这一机会。因为他(出于同样理由)也在假寐,不敢翻动。
——米兰 · 昆德拉
一个想占有我的男朋友(华琳出场)
男朋友高伐第一次进了校门,他要上楼时被我们宿舍楼 的门房大爷挡住了。电话响了起来,高伐要我到楼下接他。 我没有想到高伐会到这里来,放下电话后,来到了楼下,高 伐对门房大爷说: “大爷,你放心了吧,我是华琳的男朋 友。”
高伐送给了门房大爷两包烟,门房大爷一再推谢,高伐 便将两包烟放在了桌子上。他跟着我上楼,我没有说话,只 是感到有些紧张,在紧张中有少许的不愉快,因为我不想让 别的同学看见高伐,因为我不想让别人知道我已经恋爱了。 高伐在走廊上时,用手拉了拉我的手,我避开了他。
宿舍里还有另一个女同学,她就是丁芬,她正坐在床上 看乔治桑的长篇小说,当高伐进屋时,她对我做了一个鬼 脸,仍然侧过头去看她最喜欢看的乔治桑的爱情小说去了。 高伐坐在我下铺,他摸出了打火机和一包烟,我阻止他说: “女生宿舍从来不允许人抽烟 …… ” “没有这样的规定,华 琳呀,让你男朋友吸烟吧!”丁芬插话说,她的注意力并没 有完全在乔治桑的小说上,原来她还注意着我们的谈话。
我感到很拘谨,因为我们宿舍中很少有男人来,尤其是 外面的男人。我坐在床沿,仿佛这里是我寻访的地方,我垂 下头,不知所措地面对着高伐,我不知道他为什么要跑到宿 舍中来找我。
高伐感觉到了我的拘谨,他终于站了起来准备离开了,我很高兴他能意识到自己不应该闯入女生宿舍中来。他走到 门口对我说: “华琳,你为什么非要住宿舍呢?” “我喜欢 住校…… ”“你不想独自思考吗?”“我喜欢过校园生活…… ” “哦,我原想你可以搬到我那里去住 ……你可以住在我的书 房中 …… ” “不,不可能 …… ” “为什么不可能呢,学校有 规定吗?” “没有,只是我不愿意到外面去住。” “那好 吧,现在已经到了吃晚饭的时间了,我们一起吃饭吧!”
我钻进了他的车,车子经过吴步涛的广告公司门口,我 看见吴步涛正与一个女人在说话,那个年轻女人剪着短发, 穿着紧身衣裤,有点像模特,个子很高。
“你看见什么了?”高伐问我。
“哦,我在看对面的商店 …… ”我撒谎说。
“商店 ……对,我们去商店看看吧,随便给你买点喜欢 的衣服…… ”
“不,我的衣服已足够了…… ”
“那就是化妆品 … … 化妆品中有香水,你喜欢香水 吗?”
“哦,不,不,我还不用化妆品…… ”
“华琳,听我的话,你是我女朋友,今后我会带着你去 一些场所,女孩子应该会化妆,这样才尊重自己,只有会尊 重自己的女孩子,才同时会尊重别人。”
我没有说话,因为这些话听上去有道理,好像是大姐华 玫的腔调,尽管大姐华玫并不鼓励我去化妆,不过,略略上上妆,并没有什么坏处。书上说,进入18岁的女孩面临着 一种全新的生活,她要去学习许多东西,我想,也许也应该 去学习一下化妆。
就这样,男朋友高伐带着我进入了化妆品柜台, 一群年 轻售货员站在柜台前向我们推销柜台里面的化妆品,高伐用 手搂住我的腰,很显然我就是他的女朋友。他又启开了那只 属于男人的黑色皮夹子,他为我而花钱,他很乐意,他就这 样用各种各样生活的方式占有着我的目光、思维。
我第一次有了一套精美的化妆品,包括香水、眉笔、口 红、指甲油等等。身边的这个男朋友一天又一天地把我的生 活占据,他诱惑着我并教会我进入诱惑之中。我是他的谁? 我爱他吗?我坐在他身边,喝着红酒,就在这时我收到了大 姐和二姐的传呼。
我结婚了(华琪出场)
由于我不喜欢为婚姻生活举行仪式,陶德雷也就赞同了 我的想法,当我们从街道办事处领到结婚证书的那一刻开 始,我知道,我已经嫁给了年轻的大学讲师陶德雷,我结婚 了。
陶德雷终于永远迁出了他在大学宿舍区的那间单身宿 舍,住进了我们的婚房。父母、大姐、小妹前来为我们祝 贺,父母当然赞同我们这样的简易婚礼,并说结婚是两个人 一辈子的事情,用不着铺张浪费。我们到一家西餐厅用了晚 餐,陶德雷的为人赢得了我父母的喜欢,而我大姐也就在那 一刻掏出了她鲜红的请柬,宣布她要结婚的日期。
我们一家人自然感到欣喜万分,尤其是父母最为操心的 就是大姐的婚事,现在,大姐的请柬使我们感到大姐的另一 种生活已经开始了。华琳坐在大姐身边说: “大姐,二姐结 婚的事就让我感到惊奇了,怎么你也会做让我们惊奇的 事?”大姐华玫的眼睛里闪烁着一种朦胧的东西,那不是泪 水,而是向往,她已经30岁了, 一直渴望着爱情,这次她 一定是寻找到了爱情。
家人将我和陶德雷送进了我们的婚房,就这样我结婚 了。小妹站在房间里看着我们的婚纱照片说: “你和姐夫这 样相爱,我羡慕死了 ……大姐,你也应该去照一套婚纱照 片…… ” “来不及了,结婚以后再去照吧!”
家人们走了,剩下我和陶德雷,就这样,我和身边的这 个男人终于结合在一起。陶德雷脱下了他的西装,他松弛地 进了浴室,他说他太累了,漫长的求婚生活已经让他疲倦, 他要好好地洗一个澡,好好地睡一觉。
这是许久以来,他头一次如此地放松,我原以为,他会 走过来吻我,拥抱我,因为今天才是我们真正结合的日子, 然而,当他走进浴室的那一刹那也是我自己真正放松的时 刻,我脱下了为了结婚而穿的衣服,此刻,面对着婚姻生 活,它就像一曲未完成的交响曲,我变成了裸体,在窗帘的 包围中,等待着沐浴,我们只有一个沐浴间,现在,陶德雷 正占据着它,我一丝不挂地等待着,尽管婚姻生活已经变成 了一曲未完成的交响曲,但我渴望洗澡,独自在浴室,然后 才进入婚房。
我坐在沙发上看见陶德雷出来了,他穿上了我给他买的 男式睡衣,他好像没有感觉到我的存在,他确实太疲倦了, 一个男人在过分疲倦时,寻找的不是女人,而是那张婚床, 对,他渴望迅速地寻找到那张床,迅速地躺下去,迅速地进 入睡眠。
尽管我疲倦,但是一个女人在新婚之夜一定会把她丈夫 的影子放在眼里,因为对这个女人来说, 一个男人变成了这 婚房之中的老人,意味着从今夜开始,她将与这个男人长久 地共同呼吸在一起。
然而,我没有想到,陶德雷沐浴之后的松弛所带来的巨 大疲倦已经使他忽视了,完全地忽视了我的存在,他进了婚房,进入了婚床,很快我就听到了他的呼吸声。
我有些失望,或许是一个女人对婚姻生活的那种温情期 待太多,而现实又是如此地缺乏温情 ……我后来之所以原谅 了陶德雷,是因为我累了, 一阵从未有过的疲倦向我涌来, 我进了浴室,白色的洗浴液涌遍了我的周身,我闭上双眼, 温暖的水蒸气摩擦着我的皮肤……
当我钻进被子里去时,陶德雷均匀的呼吸声说明他忽视 了我们真正的新婚之夜。我躺在他身边,这是一个失眠之 夜,尽管我疲倦万分,我却无法进入睡眠之中去;这是一个 并没有享受到爱情的新婚之夜。陶德雷睡着了,几乎没翻一 个身,我想,他已经完成了仪式,所以,他才可以轻松地进 入睡眠,我就这样理解了他。
婚姻的仪式(华玫出场)
张象送了我一套白色婚纱,这可能是他送我的礼物中最 漂亮的礼物。按照他的安排,我将在结婚的时刻披上婚纱, 穿上婚纱裙显现在众人面前。众人是谁,他们是我们散发的 请東所邀请的朋友。我此刻已进入了饭店,张象将在饭店的 二楼与我举行婚礼。
我和张象站在饭店门口迎候客人,这是时下最世俗的仪 式。婚姻的仪式中没有上帝入场,是因为上帝在我们所置身 的时代已经睡着了,是的,上帝确实睡着了。所以,我们得 举行最世俗的婚礼,10辆豪华轿车上点缀着玫瑰,就在饭 店门口,张象站立在我旁边,他邀请了他的朋友,这些朋友 都是我不认识的,他们像站在一道围堤上,是一道风景线, 我的朋友们来了,现在是21世纪,我和张象正在举行结婚 仪式,来了许多朋友,我们唱主角,朋友们是配角,这是一 种戏剧关系,我知道,人从出世起与社会和人的关系就变成 了戏剧的关系。婚姻的仪式充满了绝对的戏剧性,仿佛这是 登峰造极的一场战争的高潮,张象成功地站在上面,我是他 正在奴役之中的一种舞台。
美酒在婚姻的仪式之中充当着麻醉剂和兴奋剂,在这一 天里,我必须喝许多酒,酒大都是红酒。恍惚之中,我看见 了康建带着一个女人,这是我意料之中的女人,她叫范丽 丽。他们两人的入场使戏剧变得有意义,我走过去,康建看 着我说: “华玫,我把范丽丽带来参加婚礼,你不会有意见 吧?”我当然不会有意见,我似乎早就已经预见到了会有这 样的情景出现。范丽丽走在康建身边,这是一种生活的画 面, 一个女人走在一个男人身边,意味着他们寻找着场景, 只有相互进入场景之中去,他们才会相互赢得进入战争的权 力。
在这样的时刻,我和张象扮演的都是主角,这是我一生 中最世俗的时刻,我变成了被驯服的奴隶,站在舞台上,按 照世俗生活的程序进入高潮。上帝已经睡着了,他不在我们 中间,所以,我们的婚礼仪式就在一片喧嚣声中结束了。
彩车送我们进入张象的家,里面有他设置的婚屋, 一个 单身男人在如此快的时间里就让昔日沉寂的房屋变成了婚姻 的殿堂,这似乎是张象所具备的素质之一。
婚礼进入了最后的时刻,朋友们已经离去,整幢房子里 剩下了两个唱主角的人,我和张象今晚都喝了许多酒,酒并 不是什么好东西,世界上任何东西都算不上是什么好东西。 看来我喝多了,我半睁半闭的眼睛里流露出一种等待,我等 待着与张象进入最后的高潮,在他走过来给予我的第一个吻 中,让我体会到了爱情。
我听到了张象在呕吐的声音,卫生间就在我可以看得见 的地方。张象进卫生间已经很久了,他是一个不会喝酒的男 人,却是一家酿酒厂的厂长,今晚,他无法拒绝酒,我们俩 都没有理由不喝酒,没有理由不醉。现在,我再一次听到了 张象剧烈的呕吐声,我慢慢地走到卫生间门口,敲了敲门,我比张象要好一些,我还没有到想呕吐的地步,所以,我要 去帮助他。
曳地的婚纱裙已经被我脱去,在张象开始呕吐之前我已 经换上了睡衣,我的睡衣是一件白色的丝绸睡衣,它使我进 入了某种梦境,我希望从今晚开始,不再是我一个人进入睡 眠,而是两个人同时进入睡眠。而此刻,张象仍然在剧烈地 呕吐着,我无法进门去帮助他。
我独自一人先进入了卧室,然后进入了婚床,我躺在婚 床上,就这样,我在这里等待着张象的降临。在我的30年 的全部经验之中,我的等待意味着我已经伴随着婚礼节奏, 进入了最世俗的一幕。我半睁半觑的双眼所流露出的目光支 配着我去服从于这张婚床的诱惑。当张象降临时,我只等待 他表示爱情的某种方式,我听到了脚步声已经过来。
我为谁而学会化妆(华琳出场)
镜子,哦,美好的镜子展现了我的脸,我想,我只有一 个18岁, 一个人一生只有一次18岁,18岁表示你已经尝 试所谓的生活,打开化妆盒是一种生活方式吗?
我的男朋友高伐来电话,让我化好妆跟他去参加一个朋 友的生日晚会。哦,他为什么要让我化好妆,去参加他朋友 的生日晚会为什么非要让我化妆呢?我抬起头来,丁芬正准 备从上铺下来,我问她道:“丁芬,你说我化妆好看吗?” “化妆当然会更好看 …… ” “你说我男朋友为什么带我去 参加朋友的生日晚会,要让我化妆 …… ”, “这个嘛,很 简单,他想带上一个漂亮的女朋友出场,心理和感官上得到 某种满足 …… ”丁芬跛拉着拖鞋出门去了。宿舍里剩下了我 一个人,我就在这样的时刻启开了我的化妆盒。
一个女孩子第一次真正化妆必须面对一面镜子,我就在 这时默默地告诉自己:学会化妆是时间的需要,所谓时间就 是我的18岁进入了时代的节奏之中,仅仅有一张脸是不够 的,上帝创造了化妆品就是为了让女孩子的脸在变化。展开 镜子后,我眨着眼睛,做各种姿势,以证明我的脸在变,但仅有这些变化显然还不够。
丁芬已经蹑拉着一双拖鞋又回来了,看着我面对化妆盒 不知所措的模样,她就递给我一本书说: “看看女人手册 吧,上面有化妆的技巧…… ” “难道化妆也需要技巧?”
我启开了那本书,按照书上的程序,我开始去慢慢地改 变自己的脸,就在这时,我的传呼机又响了起来,当传呼机 在我身上震动的时候,我正举起眉笔,那支眉笔在空中移动 着,完全使我进入了某种境界,这时,我爱上了化妆,我不 管传呼机的震动,我要学会为自己的脸来化妆。上了粉底, 上了口红,改变了眉线,我确实在一刹那间变成了另一个华 琳。
丁芬从上铺上探出头来说: “你男朋友需要的正是这样 的效果,华琳,你简直漂亮得不得了…… ”现在,我看了看 传呼机, “我已在校园门口等你。”高伐已在召唤我。
我上的是书上说的淡妆,年轻女孩子适合上淡妆,它会 使我的脸不被完全的改变,对,只有淡妆才能不改变我的青 春。
我要保持我的青春感,我知道一个人的青春只有一次, 现在外面正下着大雨,我撑开了一把雨伞。
我正在奔赴男朋友召唤我的地方,我的脸已经被稍作改 变,但它不会改变我的信念,我的所谓信念就是把我的青春 交给五彩缤纷的生活。于是,我扑进了暴雨之中,我喜欢 雨,雨的感觉真好,它使我异常清醒,异常清醒。
男朋友的车在暴雨中看上去仿佛是一只巨大的蜗牛。是 的,我看到校园门口的停车场上停满了许多蜗牛,它们在等 待,我并没有感到有多奇怪。车就是一只蜗牛,它会在静止中等待,它同时也会出发。
“华琳 …… ”高伐摇下了车窗,他召唤我的声音好像也 是一只蜗牛的声音,哦,我今天已经化了妆,我进了车厢, 雨弄湿了我的鞋子,衣服,尽管我撑着伞。
“华琳,让我看看,你化妆了吗?”他关心我的化妆甚 至关心我已被暴雨淋湿的双肩。这就是我的男朋友,我把脸 转向他,面对他的目光,也正是从这一刹那开始,我的青春 期第一次经历了一个男人改变一个女孩子的那种威力。我被 他的目光挑剔着时我低下了头,他说: “华琳,上了妆,你 更加漂亮了,这才是我的女朋友。”我终于得到了这些赞美 之词,我像所有女孩子一样喜欢别人赞美我的漂亮,它会使 我充满信心。是的,我现在充满了信心去参加男朋友朋友的 生日晚会,我像一只虫一样张开了翅膀想变成蝴蝶。