星期六的晚餐(华琳出场)
星期六的降临，意味着我要换上那条粉色短裙，18 岁，任何女孩都会沉溺于粉色。这意味着什么?进入18岁， 对任何问题、任何细节都要问自己一个究竟，而大姐华玫 说，即使你进了30岁，仍然感到自己在生活中不知所措， 所有女人在各种年龄，都会问自己：这意味着什么?
星期六的降临，意味着我又要从校园门口溜出去了，不 仅仅是我，星期六一降临，校园中的人少了三分之二，那 么，这三分之二的人到底是哪里去了呢?我是三分之二的其 中一员，换句话说，我正在撤离校园，上午我去玫瑰饭店见 了一下大姐华玫，她身穿工作服，是一名纯粹的大堂经理， 所有进饭店的人都属于她的管理范畴，我喜欢饭店里面金碧 辉煌，出进的人员都彬彬有礼，像绅士，像交际花。关于绅 士及交际花完全是我读外国小说留下来的印象，男人应该像 绅士，女人们都喜欢绅士，为什么?照大姐华玫的解释，绅 士是一种文明和传统，很多男人做不了绅士，因为他们骨子 里面是用稻草编织的；而交际花的女人必须优雅、漂亮，法 国小说和电影中的交际花大都与时代的气息有染，她们将空间、时尚、世俗融为一体。我敬佩那些成为交际花的 女
人，她们的出现嘲弄着男人的虚荣，她们使男人轻易落入陷 阱——这说明男人乐于调整自己的位置，他们在陷阱中挣扎 时灵魂却像一个自动风箱。
大姐华玫的目光久久地停留在我的粉红色短裙上，这有 问题吗?肯定有问题，她问我是谁送我的裙子，这裙子肯定 不是我自己买的，大姐的目光是锐利的，因为她看出来了， 我根本买不起这条粉红色裙子，我的钱包里没有这么多钱。 “是一个朋友送我的。”我想说是一个男人送我的，但我随 机应变将男人改成了朋友， “是不是男朋友?”大姐动辄之 间就考察了我的生活，洞悉了一个18岁女孩子的心理，我 只好点点头。大姐说： “你可以交朋友，但要有分寸感。” “什么叫分寸感?” “要知道自己是一个18岁女孩，不能轻 易收男朋友的礼物!” “这是他愿意的，他愿意为我花 钱。” “花钱……你喜欢看他为你花钱吗?”
大姐没有时间与我再谈下去了。我庆幸大姐被另一个穿 工作服的小姐带走了，我没有想到大姐面对着我这条粉红色 短裙发表了如此多的意见，简言之，大姐好像在审判我最近 的灵魂，由那条粉红色短裙开始，她似乎洞察了我灵魂的某 些变化。
终于，我有机会趁机逃走了。高伐在等待着我去共进晚 餐。高伐是什么人，从上周开始，他就进入了我的生活，犹 如进入了我的时间表，星期六已经属于了他。我想起了大姐 华玫的目光，她已经透过那条粉红色短裙窥视到了我的生活 场景，因为裙子是粉红色的。
粉红色使我的身体在变化，在这种变化中包括我的激 情，每天晚上，我闭上双眼的那一瞬间仿佛期待着进入某种幻景之中去，那里面有一个男人正在痴迷着我身上的粉红 色。
这个男人难道会是高伐，他仍然坐在餐桌边等我，虽然 手里举起一张报纸，但我进门前那张报纸就颤栗了一下，我 看到了他的眼睛，他正在借助于那张报纸窥视街上的人，这 好像三四十年代的“特务”,也许男人在某种场景中扮演的 正是“特务”的角色。
一个现代男人在某种时刻的姿态让我想到一个“特务” 的词，这是一种现代喜剧所带来的效果。它荒谬，但它揭示 了那个男人迫不及待的心情，他想尽快见到我的那种心情。 难道他爱上了我?我对他就那么重要?我笑了， 一个现代“特 务”终于放下了手中的报纸站起来对我微笑着，邀请我坐 下。
一座婚房的诞生(华琪出场)
我和陶德雷将所有的存折上的钞票都用来装修那套房 屋，为了让它成为婚房，我们确实需要钱，我们虽然受到钞 票的制约，但装修一套普通婚房的钞票已够，尤其是我，多 年来一直不乱花钱，这也许与我的职业有关，我深知，银行 的存在是为了阻止人们利用钞票去过一种毫无节制的生活。
陶德雷花了大量的精力泡在我们的婚房中，他参与了设 计并亲自骑自行车购买一颗钉子，他对婚房寄托着无限的希 望，因为他确实想完成人生中一种仪式，为父母也为他自 己，他从未跟我谈论过任何关于爱情的话题。
装修完房屋的那一天，陶德雷给我来了电话，他告诉我 我们的婚房经过两个多月的装修已经全部完成了。他让我去 跟他一块商议结婚的日期。下班以后，陶德雷在婚房中等 我，他果然会花钱，当我将存折中的所有钞票交给他时，我 就知道，陶德雷不会浪费一分一厘，因为他看重钞票的来之 不易，果然，这位精明的年轻讲师已经利用有限的钞票，将 房屋变成了温馨的有现代感的婚房。我们从一间屋子窜到另 一间屋子，现在缺少的是家具，陶德雷告诉我他手中的钞票只够买一套中档家具了。
现在到了我和他商议结婚日期的时刻了，陶德雷说他想 尽快地结婚，他想尽快地逃离学校住了好多年的那间单身宿 舍，这似乎是他要尽快结婚的最为重要的原因。
我一直费解的是陶德雷为什么不会与我谈谈爱情的问 题，而每当他陈述结婚的理由时，我就期待着他会说一声他 爱我，哪怕只说一声，如果他说一句我爱你，我会马上与他 去婚姻登记处，将那本红色的结婚证书领回来。是的，哪怕 他只说一次，我就会被这种爱情所感动。但他直到此刻，仍 然没有任何关于爱情的话语要告诉我，我不免有些失望。
他站在屋子中央，仿佛他已是这婚房中的男主人公，只 是缺少世俗的仪式，他急切地等待着这场仪式的降临。而他 的台词却一遍又一遍地在这屋子里回荡着：我想尽快逃离学 校那间潮湿暗淡的单身宿舍，华琪，我们尽快结婚吧!
这种结婚理由终于激怒了我，我突然拉开了门，在他一 遍又一遍地陈述他结婚的理由时，我的灵魂已经被这个男人 所激怒，这样拉开了门，没有乘电梯往下走，而是寻找楼 梯，这是不是我的叛逆，我要从22层楼走到楼下去。
他乘的是电梯，我知道我一出门他就上了电梯，他在寻 找我，要把我拉回到他身边来，但我想他并不知道我被他所 为之激怒的原因是什么。我下了楼，他看见了我，他一把攥 紧我的手臂，他弄痛了我，我想挣扎。
“你这是为什么?”他大声问道： “我们回去吧，我们 的事还没有完全定下来 …… ”
“我不回去!”
“为什么?”
“我需要清醒、清醒…… ”
我果然到了应该清醒的时刻，我手一挥需要一辆出租车 迅速帮助我离开此地，我为什么会想尽快地逃离此地，因为 我不想让陶德雷的双手紧紧攥住我的手臂，使我不得动弹， 使我产生疼痛感，还有另外一个更为重要的原因就是我不想 在这样的时刻与他谈论婚期的事情，我不想跟一个不会谈论 爱情的男人谈论婚姻。
当一座婚房已经诞生时，我才意识到了与这个即将进入 婚房的关系是一种不正常的关系：我们之间的不正常在于两 个人即将结婚但却从未谈论过爱情，我们之间的不正常还在 于我们之间结婚的理由不是爱情的理由，而是两个人为世俗 生活搏斗时产生的种种理由，所以，我需要好好清醒。
一个神话的变化(华玫出场)
我一直以为康建与我过去发生的爱情故事是一种神话， 尽管那个故事很短暂，但它属于我年轻时代的神话。但这个 故事因为我与康建再次邂逅而发生了变化。
因为在那个神话中，康建30岁，而此刻，康建已经38 岁， 一个38岁的男人注定要区别于他过去的30岁。此刻， 我与康建跳了一支探戈舞，我在前面已经说过，康建在30 岁那年教会了我跳探戈，他喜欢跳探戈舞，因为这种舞曲与 舞步可以使身体中那种忧伤“像消耗能量那样变得无影无 踪”。
我可以拒绝他的爱情话语而再次出走，但我无法拒绝与 他共同去跳探戈舞，尽管我已经有8年时间没有跳过探戈， 完整地说自从我们别离之后我就从未跳过探戈舞，然而，探 戈舞已经深入了那个爱情神话、深入了我的心灵。因而，我 没有拒绝他。
一个男人在跳舞时会卸下大部分伪装的东西，因为在面 对一个女人时，舞步和舞池的环境及袅袅上升的乐曲会使一个男人自动地剥去自己伪装的那层皮。男人身上有多层皮， 第一层皮就是伪装之皮。
康建说： “我想留在这座城市，你知道我想留在这座城 市的原因有两条：其一，有你在我身边，我会感到快乐；其 二，我想去买下一座服装厂，我想让你做我的助手，不知你 愿不愿意?”
这就是他的伪装剥去之后最真实的东西，他说他已经考 察过那家服装厂，他准备买下它，他有能力买下它 ……在他 30岁时，我看到的是一个旅游者， 一个会与女人调情的温 情主义者，现在，他已进入38岁，他具备了去买下一家服 装厂的能力， 一个爱情的神话在无形之间已经变成了现实的 神话。但我已经看到了一个男人由30岁进入了38岁，他已 经开始成熟。
我们跳探戈舞时他已经让我感受到了他的除了温情脉脉 之外的另外一种东西，那就是他利用探戈舞中的那种穿行、 后退的舞步试探此刻的我， 一个已经进入30岁的女人的内 心世界。 “华玫，你愿意协助我去办服装厂吗?”我没有看 他的眼睛，我并不是在回避他的眼睛，我只不过在回避我的 选择，我对选择的那种矛盾。
一个女人的矛盾会使这个女人变得漠然，而这个女人的 漠然会令那个男人感到不安。 一曲舞过后，我们坐在舞池的 边缘，桌子上有酒，酒在这样的时刻可以调整情绪。
康建的话对我存在着一种来自现实的吸引力，但我同时 喜欢置身饭店，因为在饭店的大堂中工作已经让我开始上 瘾，但我还没有过够这种瘾。
一个女人与男人最大的区别在于，她时时刻刻在为自己 的感觉寻找舞台，而一座上好的饭店就是我目前所寻找到的舞台。在这座舞台上我尽可以领略陌生人与生活的一种关 系。所以，我想我不会轻易离开玫瑰饭店。
康建一直欠着身子，手里握住酒杯，事实上一直在等待 着我的选择。但我拒绝了他，他的酒杯从手中移到桌面上， 另一支探戈舞曲重又开始回旋，他伸出手来邀请我，他贴近 我的耳朵说： “华玫，我可以给你最高的薪水，高于你在饭 店的薪水，月薪一万，怎么样?”
很显然，对一个既单身又独立的女人来说，这又是一种 诱惑。不知道为什么，这个数字开始使我动心，我知道它已 经大大高于我在饭店领到的薪水，月薪一万意味着什么呢? 意味着我的自由度愈来愈高，它体现在我身上则是生活品质 的上升。我为什么要拒绝他呢?而就在这一刻，8年前那个 保存下来的有关爱情的神话就发生了变化。
与一个30岁男人的关系(华琳出场)
我从餐厅的落地玻璃窗口看见了一个人，他就是毕业生 吴步涛，他正走在窗外，旁边走着一女孩，那个女孩穿一身 牛仔，是黑色牛仔，对于我来说，这是一道刺眼的、突如其 来的风景。
我的心被这道风景弄得乱了起来，高伐正从菜谱上点 菜，但他已经察觉到了我的心不在焉，不错，吴步涛同另一 个女孩走在街上的情景彻底搅乱了我的心。这是不是已经说 明了那个毕业生的重要，说明我已暗恋他许久，暗恋一个 人，就意味着受折磨。
“华琳 ……不知今天的菜合不合你口味。”菜已经上来 了，高伐低声问道。我已经回过神来，因为那道风景转眼已 经消失了，管它呢?反正，我和吴步涛连说话的缘分都没 有，坐在我身边的男人却与我有着一种不可言喻的关系，上 个星期六我们第一次坐在这里约会， 一个星期过去了，我们 又重新在这里会面，我应该重视他，他是第一个教会我喝红 酒的男人，第一次送我礼物的男人，怀着这样的心情，我的 内心突然充满了感激。
“华琳，我们是第二次用餐，你从未问过我在什么地方 工作，是干什么的 …… ”
“因为我信赖你。”我不知道为什么这样说话，也许我 在那一时刻正怀着某种感激之情。
“哦，确实，你应该信赖我……你知道，在游泳池边见 到你之前我刚刚失恋，也就是与从前的女朋友分手 …… ”
我头一次听他讲述自己的故事： “我很寂寞，我喜欢游 泳，游泳能让我快乐起来，但我没有想到会碰上你，你的青 春吸引住了我…… ”
“我的青春…… ”
不错，我像许多同年龄的女孩一样拥有着青春，但我却 日日夜夜期待自己变得成熟起来，因为我发现，许多男人并 不喜欢充满青春的女孩子，在我看来， 一个不会涂口红上妆 的女孩子总是没有多少味道。而他竟然喜欢我的青春。
我低下头去，这是一个生活在青春期的女孩面对男人时 的羞涩姿态，我不想拥有这种姿态，但我学不会成熟女人的 姿态。哦，我多么羡慕那些能够面对面目视男人眼睛的女 人，比如，我的大姐华玫，我曾经仿效她的姿态，我在镜子 里上了妆，穿上大姐穿过的衣服仿效着她的一种成熟，但一 旦离开镜子，我仍然是一位18岁女孩，什么时候我才敢于 正视一个男人的目光呢?
尤其是一个30岁男人的目光，他讲完了他的故事，正 像他所说的一样我的青春吸引了他，而他用什么东西吸引住 了一个18岁的女孩的心?
用完餐以后，杯子里有一圈剩下的红酒的颜色，它比我 的粉红色短裙看上去更浅一些。我突然听见他说： “华琳，我们散散步吧，你知道我现在最想做的事是什么吗?我最想 做的事就是与你散步时能碰到我过去的女朋友。我有一种非 常强烈的愿望想让她看见你 …… 因为你比她年轻、漂亮 …… 我要让她嫉妒我们的关系 …… ”
“哦 …… ”我没有说什么，他刚才的一番话使我感到了 男人身上那种奇异的报复心理。爱情给他留下了深刻的烙 印，失恋的状态仍然停留在往昔，而我也许只是被他用来炫 耀自己的一种武器，想到这里，我感到有些委屈。但我已经 走在他身边，我没有勇气，甚至没有多少理由离开他。
“你应该穿 一件白色的上衣!”他突然对我说： “走 吧，我们去挑一件白色的上衣 … … ”我知道一个30多岁的 男人面对一个18岁的女孩时，最强烈的愿望就是把他的黑 色钱夹子启开的那一刹那，所以，我应该去满足他的愿望， 再说，粉红色短裙确实应该配一件白色上衣，而我现在穿的 上衣太暗。我就这样卷入了与一个30岁男人互相纠缠不休 的星期六的漩涡之中，我似乎觉得他是我的一个保护壳。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