结婚前的奏曲(华琪出场)
我终于拿到了银行住宅区的钥匙, 一座属于我自己房屋 的钥匙,至此,我知道婚姻生活离我已经很近了。拿到钥匙 的第一天我就通知了陶德雷,我在单位的柜台前小心翼翼地 克制着我的那种激动,我对他说: “我已经拿到钥匙了,你 有空吗?我们去看一看房子。”陶德雷显然也像我一样兴 奋,他说他马上赶到我身边来。
同自己的未婚夫一同去看房屋,这意味着我们离结婚的 日期已经越来越近了。我下了班,在更衣室里换上了一套白 色裙装,我衣柜里的衣服几乎全是白色的,我喜欢白色,是 因为我在摆脱银行大厦中那些脏兮兮的钞票。
一个人在叫唤我的名字,我已经好久没有听到这样的声 音了,它让我进入遥远的高中时代,那个叫赵锐的男同学, 他就是那样叫我的,把我的名字叫唤得很长,仿佛在将我的 名字变幻成一首诗来朗读。我回过头去,不错,我的回忆确 实没有出现误差,他果真就是赵锐,我已经有好多年没见到 他了,高中毕业,他读的是管理系,而我上的是银行学校, 他好像去了北方上大学,就是这样,我们见面了。他告诉我 他正在管理着一家破产的工厂,他好像跟我同岁,我有些惊讶和不解,他为什么要去管理一座已经破了产的工厂呢?
我的未婚夫来了,我把陶德雷与赵锐相互介绍了一番, 赵锐的眼睛闪过一丝令我不解的疑问,他仿佛在说: “你快 要结婚了?”
我的未婚夫陶德雷携带着我离开了赵锐,在路上,他开 始询问赵锐的近况,我把赵锐接手一家破产企业的事告诉了 他,陶德雷的眼里出现一种变化,当时我们走在马路上,那 种变化令我不解,我不了解男人,也就无法揭示这种变化。
一个不了解男人的女人却有了自己的未婚夫,我的生活 就这样落入了人生的第一种性别圈套。由于人生是无法事先 准备好台词的,所以, 一旦涉及真正的圈套,我们只能走进 去。我不了解男人却有了自己的未婚夫,在大姐华玫看来这 肯定是一场愚蠢至极的游戏。
现在,让我独自一个人来开始这场游戏吧。我带着那串 钥匙打开了门,我们乘电梯上到22层,这栋公寓楼坐落在 城市中央,到楼下时,陶德雷就已经开始兴奋起来了。他告 诉我,他的梦想就是能够住在这样的公寓楼里生活、睡觉。 他把生活与睡觉分开了,事实上,生活中就包括了睡觉。在 上电梯时,陶德雷吻了我一下,因为电梯在上升,而电梯中 只有我们,我感到这个吻并不是因为他爱我,而是他对这幢 公寓楼的吻。无论如何,我也开始兴奋起来了,在电梯上升 中,我幻想着一场婚礼,我穿着婚纱,显示出从未有过的幸 福、美丽。
打开门,巨大的落地玻璃窗使我们可以观看一座城市的 全貌,我的未婚夫像疯了一样将我抱了起来,他头一次这么 高兴,也是头一次这么疯狂,正像他说的一样,他的梦想就是能够住在这样的公寓楼里生活、睡觉。看来,他的梦想不 久之后即将实现。
我想,我们一定会幸福的,住在22层的公寓楼中,任 何人的婚姻生活都会像鲜花一样盛开。我穿着白色长裙,与 我的未婚夫站在巨大的落地玻璃前,我们无论作何回答,结 论只有一个:我们不久之后将进入婚姻生活的殿堂。
从这时候开始,我明白了,所谓结婚,就意味着一男一 女拥有一座房屋;没有房屋,两个人就只会徘徊在婚姻之外 的门槛。房屋是将两个人拴在一起的制约点。我在嗅到未婚 夫白色衬衣上的肥皂味时就已经感觉到我已经无法违背这种 感情,迷恋一种干净的衬衣与爱情有多大关系,我背叛银行 中的钞票,我惟一的手段就是去爱上一个大学讲师,对我来 说,他是那么干净。
进入午夜的约会(华玫出场)
零点十分,我的手提电话上又准时地出现了张象的电话 号码。不知道为什么,我开始了一个独身女人在午夜接电话 的姿势,我已经下班,我松弛了一下神经,电话铃响彻了我 的全身,我知道在这个特别的时刻,有一个男人的存在能够 在我心中融化消解一种进入午夜的寂寞。
张象的黑色轿车已经隐现在玫瑰饭店的停车场上,事实 上他早就已经等候在那里,如同抛锚的船只,窥视着上岸的 水手狂奔在岸上。他已经摸清楚了我的时间表,因而一旦进 入零点,他就给我打电话。自从手提电话创世以来,男人和 女人的互相追逐史中便有了一种解放自我的武器,电话意味 着用速度去解放身体,解放其传统生活中坠入深渊的话语。
我与他通电话就意味着我是寂寞的,我想听从他的召 唤,进入零点午夜的召唤此刻似乎沸腾成为一种激情。我到 试衣室换下了工作服,我的身份已经更换,从穿上裙装时我 已经不再是一名饭店的大堂女经理,我换了衣裙后便成为了 一名名副其实的女人, 一个单身女子,因而我有权力与另一 个单身男子约会。
午夜是约会的最好时间,只有此刻我们用以游戏的面具 才会摘下来,因为夜不需要谎言,任何人在夜里去约会都是 为了一种将自身融化殆尽的快乐。
那么,快乐真的会在午夜,在我将面具摘下来以后等待 着我吗?我钻进了张象的黑色轿车,这个40岁的单身男人即 使在夜里也想做一名城市绅士,所以,他仍然穿着西装,这 是我第二次见他,但是第一次与他单独约会。车厢中回荡着 忧郁、感伤的萨克斯乐曲,这种乐曲“包含着人世间一切可 以想象得出的地狱中的成分”,同时也容纳了人世间一切不 可以想象的天堂中最浪漫的色彩,因此,我喜欢它,几乎陷 入这两个世界中的男女都会在特殊的时刻,让萨克斯乐器中 缓缓流泻而出的音乐感染我们。
在那一时刻,我被感染了吗?他正在吸烟,所以,车厢 中烟雾弥漫。
香烟是男人降落在这个世界之后,用手指夹住的一根芦 苇,所以,要想让男人戒烟是一件十分艰难的事情,尤其是 用手指夹住芦苇的男人,那根芦苇燃烧到灰烬的过程,会使 一个男人上瘾。女人嗅到香烟味时已经嗅到了这个男人的另 一种味道,至少已经可以感受到了这个男人口腔的气味和肺 部的味道。
我对男人吸烟的问题从不干涉,因为我无法去干涉。 一 个男人吸烟与另一个男人不吸烟几乎没有多大差别。男人之 间的差别在于他们的智性与情感。现在,我处在烟雾弥漫之 中,他启开了车窗,我仍然感受到烟雾弥漫,他表示对不起,发动了车子,他问我想到哪里去。这是一个男人的现代 病,他已经与一个女人开始约会,却不知道应该把这个女人 带到哪里去,我想是午夜的上升使他迷惑,因为进入午夜所 有约会的地点都受到了限制,既然如此,就在车里约会吧。 他看了我一眼,缓缓地开着车,他告诉我,自从上次见面以 后,他一直想给我打电话,其目的是想尽快见到我,他是一 个诚实的男人,他问我对他有什么感觉?
感觉到底是什么东西?进入20世纪人们就在不停地谈论 感觉,它就像被点燃的绳线使我们的灵魂在跳舞;进入21 世纪之后,人们仍然乐此不疲地谈论自己的感觉,因为我们 在这个世界上,在这个瞬间万变的世界上只有依赖于片刻发 生的感觉——去掌握我们的灵魂跳舞时的节奏。因而,在面 对一个男人时,我应该如何告诉他我对他的感觉?
他启开钱夹子时的姿势(华琳出场)
我一直希望我能够尽快出场,我有一种迫不及待的心情 想告诉你,我第一次看见一个男人启开了他的黑皮夹子,里 面有许多钞票,厚厚的钞票,我从未见过一只黑皮夹子可以 存放那么厚重的钞票。
男人在启开他的黑色皮夹子在买单时的神色是得意的, 尤其是面对着一个像我一样经济尚未独立,年仅18岁的女 孩子时,那种得意使他获得了主动权。
晚餐就这样结束了,在三个小时之中,我们喝完了那瓶 红酒,我第 一 次学会喝酒, 一个30岁的男人教会了我喝 酒。生活就这样展开了,他问我想不想去逛逛商场,因为我 们用餐的那条街就置身在林立的商场之中,我犹豫着,尽管 我喜欢有服装的商场,但我的钱包里只有买廉价衣服的钱。 他似乎感受到了我的犹疑,轻声说:时间还早,又是星期六 晚上,用不着这么早就回到学校去,再说,他可以用车送我 回去。
车,我的眼前似乎出现那些坐在轿车中的又年轻又漂亮的女人,她们因坐在豪华轿车上而显得眉飞色舞,轿车会使 一个女人的身份改变,尤其是一个既年轻又漂亮的女人,她 如果坐在一辆豪华的轿车上,那么她肯定有骄傲的本能驾驭 世界。
进入了一家时装店。我从未穿过时装,我们穿的只是服 装而不是时装,因为只有那些又独立又有个性的女人才可能 选择时装,我指的独立当然还包括经济上的相对独立。我的 头缓缓抬起来,那些高高在上的时装对我这位18岁的年轻 大学生来说是如此地遥远。
一条粉红色短裙跃入了眼帘,我的双眼一定出现了某种 期望,我如果穿上那条粉红色短裙,我的长腿一定更显修 长 。 “喜欢它吗?”高伐靠近我说:“喜欢它就把它买下来。” “不 …… ”我一边推辞一边看了看价钱,人民币1000元,我 钱包里只有100元钱,根本不能买下这条裙子。高伐已经让 服务员小姐开单去了,那条粉红色短裙装进了一只袋子里面 去 。
我再次看见他启开了那只黑色的皮夹子,他得意地付 钱,这个30岁的男人第一次见面就为我慷慨地花钱,我感 到无地自容,但他已经将那只装有粉红色短裙的袋子递给了 我 : “只要你快乐,我愿意为你去做任何事情。”他的表达 竟然是如此地简单,从他启开钱夹子的那一时刻我就感到不 安, 一种从未有过的不安,因为迄今为止,除了我的家人 外,我从未让别人,尤其是男人为我大笔花钱。
我上了他的轿车,在夜色中我看不清楚这辆轿车的颜 色,我就坐在他旁边,在我回头的那一刹那,在后座上我看 到了一件女式外衣,这一切都是我在无意中看到的,那外衣 好像是一件短风衣。
这一切对我来说仍然是第一次,坐上一个男人的轿车让 他送我回学校。生活中存在着很多第一次。今天,我第一次 与一个男人单独用餐,第一次让一个男人为我启开了黑色的 钱夹子,第一次让一个男人为我买衣服,第一次坐上了一辆 轿车, 一个男人,正在送我回学校。
轿车停在站口,我下了车,抱着那只时装袋子,头也不 回地跑了起来,我不知道我为什么要跑起来。总之,就在我 下车的那一刹那,我的心跳加速,我还从未如此地心跳过。 我在跑起来的那一刹那,感受到什么东西已经降临了,这也 许就是大姐华玫常说的圈套。姐姐说,人只有进入圈套才会 成为女人,才会变得成熟起来;所有的女人都是在不同的圈 套之中寻找到了自我。因而,我跑了起来,今天晚上发生的 一切将会改变我的人生,它会是一种圈套吗?那条粉红色短 裙也会是一种圈套吗?那个男人的轿车也是一种圈套吗?
结婚到底是怎么一回事(华琪出场)
从陶德雷的怀抱出来,我的生活永远是到银行上班,然 后回家,似乎我是回家最多的人。大姐华玫周末回家,她似 乎永远生活在饭店之中,她有着难以言喻的美丽和神秘,但 她至今还没有男朋友,也就是说没有谈情说爱的男朋友。她 声称,她这一辈子如果找不到相爱的男人,她就独居一辈 子,她说这些话时,看不出来有什么悲哀的感觉,华玫就是 华玫。我从她眼里看见了女人的幻想,我似乎也想拥有那种 幻想,但一旦进入银行大厦,钞票机的声音破坏了我的幻 想 。
在我的桌子上放了一个精美的花瓶,里面有一支玫瑰,一支红玫瑰,这是李果仁制造的情调,已经有一个多月了。 李果仁是一位26岁的青年男人,男人做银行职员比女人更 显出一种严谨,但李果仁与别人不同的是他轻松幽默,他告 诉我们在他迁入的新住宅外面就是一家花店,插在瓶子里的 那支红玫瑰就是从花店里买来的,今后他可以永久性地为我 们的空间增加一朵鲜艳的红玫瑰,好让这空间产生一种浪漫 情调。
自从那朵红玫瑰出现之后,点钞机的声音似乎不再像过去那样令人心烦意乱了。在某种空隙间那朵玫瑰染红了我的 视线,它让我想起大姐华玫来,她是那么喜欢玫瑰,在她的 单身住宅里面,花瓶里永远有一束红玫瑰,有时也会换成粉 红色的玫瑰。
而我就要结婚了,这件事我还没告诉家人,我想,等到 我确定好婚期之后再告诉他们。结婚是什么?结婚意味着一 种什么生活降临?我给大姐华玫打去了电话,她在电话那边 说:你才25岁,就想到了结婚。
李果仁坐在对面理清了层层叠叠的钞票之后看了我一眼 说 : “你好像掉了魂?”已经到了下班时间,李果仁突然 说: “我可以请你共进晚餐吗?” “为什么?” “因为你掉了 魂,我想帮助你。”我答应了他,确实,我想找一个朋友聊 聊天,大姐华玫说得很对,25岁结婚确实早了些。我现在 找不到真正原因,为什么想急急忙忙地进入婚姻生活。
我发现与陶德雷在一起时,我就想满足他尽快结婚的愿 望,我望见了世人称为笼子和城堡的那个地方,它散发出我 难以把握的气味;而一旦我从陶德雷身边走出来,结婚这件 事并未成为一种愿望,而是形成了一种问题:婚姻到底意味 着什么呢?
李果仁站在路口要了一辆出租车,他说第一次请我吃饭 应该到一家旋转餐厅去,他还说我们每天生活在钞票之中, 只有洗干净双手才会生活在人群之中,他还说钞票确实会带 来快乐,我们应该去热爱钞票,这样我们的生活就会充满意 义。他就是这样, 一旦离开了银行,永远有幽默的语言出自 他口中,永远有微笑和享受生活的权利从他体内洋溢而出。
我们下了车,进入一家饭店,上电梯到26楼,身穿蓝色工作服的侍者殷勤地走上来,我们来到了靠窗的位置坐下 来。李果仁问我喝什么酒,我摇摇头:“我不会喝酒。”“一个 女人不会喝酒,意味着这个女人没有情调,我要教会你喝 酒,从今天晚上开始,你就会喜欢上酒,今后你就会慢慢地 喜欢上一杯杯美酒…… ”在他的培养之中, 一只杯子已经来 到了我手上,李果仁说: “为我第一次与你共进晚餐而干 杯!”
此刻,我已经忘记了结婚的问题,眺望着城市的夜景, 酒杯里的红酒慢慢地进入我的身体,也许已经进入了我的血 液。李果仁忽儿看着我,忽儿看着窗外,有一刹那,他那幽 默机智的语言消失了。我们沉默着,世界在一曲曲委婉的萨 克斯乐曲中前行着。在这一刻,我几乎忘记了陶德雷,我想 不起他的模样,也嗅不到他白色衬衣领口上的肥皂味道,我 喜欢上了酒,进入我体内将我的躯体沉醉的酒。