期末总是很忙。每个人都说,“考试是查漏补缺,要专注于日常,要备战高考以及更远的未来。”可一到这种时刻,再小的荣誉也变成了必然会去追逐的目标。所有的社团活动都被终止,于是,程铁峰回到了他的八人寝室,与几个甚至从没在寝室里见过的新室友撞了照面。
“你好。”
“你好。”
然后他又离开了。只是放下了一些道具在自己那从不被使用的铁床和木柜里。“你们要休息吗?”“稍微睡一下。”然后又是别去,脚尖与目光转向算不上满当的图书馆。
柳荫与梧榕的影,覆着形造于某本八十年代希腊旅游画册的瓷砖葡萄藤架与爱琴海花园的石廊,不算沉郁但也绝不轻盈的黯黯中,大块的马赛克砖石叙着数十种运动:游泳,击剑,足球,撑杆跳……闲逛的男女少年在此嗡嗡,或穿行而去,或两两牵手,相依或相背着,为藤蔓和灌丛里点点的紫花与白朵所映。旁处的花园里刻着名人的肖像与他们的言语,比如马克思,还有让程铁峰百思不得其解缘何在此的马克斯·韦伯。
“‘社会学的两大柱石支撑着云棠,开启了四邑风波里的百年’。”
莫名其妙的句子,莫名其妙的评价。
几分钟后,便是图书馆的大门。
云棠第一中学的图书馆非常大,身为省重点文保单位,经过几轮翻修和扩建后,已经大得不得不隔断和让渡了一半的建筑区域作为所谓“市图书馆一中馆区”来使用。事实上,这处图书馆的前身是民国时云棠最富庶的家族王氏经办的市民学校及其图书馆建筑群,在1951年时一度被当作市图书馆,1955年市图书馆搬迁至王氏位于旧文庙旁的私宅后,据说时任一中校长的王氏后人找到时任地区教育局长,说学校需要一座图书馆,而他们家的那一座正合适,便稀里糊涂成了一中的一部分。“这个传说有好多细节都见起问题,譬如它提到时任校长王来辛其实在1955年6月就不在任了,而且他也不是云棠王氏哪样族人,人家是陕西华阴人,而且本姓周。至于不符合程序和逻辑倒是小问题了,毕竟关帝庙在同年10月确实也就莫名其妙被军分区把钥匙让给了彼时正在推进国营改制的峰山面粉公司。我喃倾向于认为这里头有管理混乱的原因在,因为这个地方的归属问题在八十年代还吵了下,但肯定是棠中占了个大便宜它没得跑。”
市民学校始建于1923年,如今仍被当作一中图书馆的部分,是原市民学校的第二图书馆、一座七层中式顶檐科林斯式壁柱新式建筑“公民楼”。公民楼始建于1939年。彼时正是云棠的极盛时期,自沦陷区涌入的大批学者进入西南。主要资产基本都在省内的王氏认定此时是扩大家业的好机会,以“发展救国事业”的名义兴办了许多实业,又为了将四邑打造成所谓“蜀中第三都”而建设了许多服务型设施。“这些产业确然曾为王氏赚取了全国性的声誉以及一些利润,但最后也成了王氏商业版图解体的催命符。场子太大,资金窟窿太多,又太惹眼招了南京的苍蝇,甚至改制的时候都还各自为政不肯统一起来和党委政府协商。云棠王就这样亡咯。”柱头的群花伴着琉璃的盈光,让人难以想象这样气派的建筑属于一所市民学校与一所中学。“材不配身, 身不修才。”据说是云棠的大学者严维周对王氏诸多实业的评语。
如今的图书馆正门是当年公民楼的后门。门以中式柱檐飞出,但当是匾额的位置上却是一段镌在花岗岩上的娟瘦殷字:“唯物的底性,深思的魂灵。”没人知道这段话究竟是怎么刻到这上面的,有学者认为这是王氏中几位留学归来的青年主张模仿西方古典风格建筑刻写格言的“成果”,不过没有定论。八十年代以来,这里曾有几十年的时间被用一位本地大书法家板正平实的“云棠一中图书馆”七个楷字遮蔽,可是几年前,那副字被取下,放进了图书馆大厅,于是红刻再现于众人眼前。
“麻烦的甲方。”
楚文驷的父亲如此评价。
瞬间涌入了程铁峰观察的渴眼。不是君王的扫顾,也不是欲梦的回环。那眼冷酷又悲观得像是叔本华的病体,却又昂扬又从容得远离哲学与理性的思辨。那是文学的眼神,那是膨化的、涨大的、泛滥的、蓬勃的文学的眼神,也即是说,那不是文学的眼神,那即是现象,即是瞬间自身。
偌大的图书馆里有无数张学习和阅读的桌椅。学生伏案其上,腾腾的笔下划拉着课业的笔记与练习的错处。期末的图书馆不再是见识与畅想的交错之地,科技社的成员们安静地奔走于英语语法书的习题部分,文学社的社员也止住了朝深远处的《呼啸山庄》走去的步伐。当然,仍有人会去借几本新旧的杂志和豆瓣京东榜上的新书翻看,只是他们似乎觉得自己必须隐匿的身形,必须在平等的簌簌与伏案中蜷缩着自己异质的身体,他们自由地享受着自由活动的午休时光,但如果只看见他们的四肢与眼目,却总会以为他们正在极力诉说着一个相当不同的故事。
那只是氛围里的顺便而已,不是吗?
但程铁峰不是来做题的。他别了人群,穿过书柜的林丛,走上大理石台阶,又穿过新的林丛。他走到了一处房间门口,房门旁挂着“社会科学珍藏二室”的牌子。在石涛浔的帮助下,程铁峰今日从后勤处的侯老师那里拿到了这个房间的钥匙,侯老师说:“尽快借,尽快还钥匙,尽快还书。”便许程铁峰离开,似乎丝毫不害怕程铁峰盗走里面的任何一本珍藏。程铁峰无意过问学校图书馆糟糕的借阅管理制度,或者说,他想要探索与理解更多的糟糕,于是他只是应了话、重复了要求、去食堂吃了一只鸡腿喝了一盒豆奶、把东西收捡到这里,便把自己湮没在人们的嗡嗡与簌簌间,便来到了这里。
“看看我们能交换些什么。”
他自言自语、自说自话地打开了社会科学珍藏二室的门。钥匙插进锁里,旋转,再旋转,抵出一声清脆与爽朗,然后“咔嚓”,推开房门,拔出与收回钥匙,将钥匙放进自己的钱包里。他走进了那道门,在门的背后,他看见了一个被衡量的、具体的事物,而他就站在这个事物面前,等待着这个事物被另一个浮现的人用作交换的中介。
几年后,苏雨珮会告诉他的爷爷:“我觉得程铁峰肯定和恶魔做了些交易。”苏步衍的回复是:“不是和恶魔做交易,而是交易的体质内,本来就自含了天使与恶魔。”