何谓现代?予霜家那位蔡先生曾云:“当人们步入现代时,货币有了手脚,有了语言,有了形状,从头像、银两与兑票,变成了所有意义与所有存在里的上帝。所有的政治生命在他的脚下匍匐,货币利用他漫长的历史,绑架了整个世界的思想与良知。”
我们这代中国人,亲眼见证了现代货币的崛起、毁灭、消失、变态以及从容又凶愤地归来。所有对资本主义的思考在我们的国土中书写着他们的尖刀或陷诱,他们互相凿刻、砍伐、牵连、拉扯,直到天上的锦丛坠落到无花的人界。
货币什么也不是。银、铜、镍、纸,绣着中华皇帝的愚面或先总理的哀首,勤勉耕作的农人背后是一只写实过度的绵羊。孔孟与关公也曾来过,只不过一切纸张都抵不过铜银的妩媚,因为支撑货币的机关无法得到任何人的信赖,甚至连他们自己也总是数历着细碎的金属小块,看着搬空的钞票腾换来满仓的食衣。
“凡属有关国家经济命脉和足以操纵国民生计的事业,均应由国家统一经营。”
百年来最被人信赖的国家机器开启了一场名为统购统销的变革。一类货币沿袭了轻薄的纸身与粗糙的面孔,试图将人类从古代的分层群聚与现代的自我依赖中分离,建立起一种全新的、从未有过的团结而一体凝固。他们没有完全成功,因为液体分层出了泥泞的沉淀与轻薄的浮沙。
“货币愈发轻薄,而生命愈发繁杂。生命愈发繁杂,而思想却伴着冗余的无垠而陷入知晓的叹息、不知的恐惧与全知的虚无。货币邀人做了神,但如今的人与神不似赫拉克勒斯般愚蠢,不会把心灵的狂欢放置在永恒的酒宴之中。政治生命的世界因此衰病,哪怕他们的寿命变得漫长。”
蔡先生那样说着。可是我看街面上的茶饮牌戏与地头上的锄砍牵拔,倒也看不出那般壮阔的虚妄。
“那蔡先生,您觉得思考的意义究竟是什么呢?我们度过了这动荡与漫长的人生,跨越了极为不同的七十年。我们都执着着要活下去。那我们所要为之活着的,究竟是何物呢?”
时至今日,货币占有了万物,平等是财富公平,保守是金钱自有。巨大的实验沉重地惨败了一局,狂奔的旧路迎来了贪猛的新兽。在货币的神权面前,甚至连最简单的分野也失去了意义,“非男性的文化变革需要货币的微笑,非当权者的制度革新仰仗货币的支持。”甚至在许多时候,货币自身还能吞噬金钱,将财富的概念肢解得支离破碎,而自己则不过是又多换几件衣裳、多拆卸几次手臂和睫眉。
蔡先生不知道答案,便沉默着。予霜笑着,给了先生的额上一吻。
“你敲键盘的时候像在弹奏钢琴,而老邹打字的时候手指一顿一落像在用手指打桩。”
生命的对接里永远承载着远离神灵的广阔。
作于癸酉丙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