解说,我领你去看一场事件,我今天不讲故事,你必须去经历那场事件,我抬起头来,他失去阐释话语的耐心,一阵轻风吹过来,解就这样将我拉进了车内。这是我第三次坐在解的车厢内。第一次是我们的初遇,我选择了一个阴雨的日子去看候那位歌手的墓地,因为我不想碰到任何人,我只想独自伫立在他的墓畔,倾听绵绵的细雨滴落在长满青草的地方。在那座墓畔,我有机会向这位早逝的歌手诉说人存留于世间的平衡变化.我注视着柔软而潮湿的死者们严密的睡床,宛如看见他们在散发气息的时候千差万别的形象。我想,当一张面孔,一具躯体冰冷之后,面临着一座灰白透明的大理石墓雕互相重叠后的乐趣,也就是一位最年轻死者抓住死亡后的快乐。正当我将这种明晰的语言告诉死者时,我看了一辆黑色的轿车开进了墓园。他的降临使我骤然惘然起来,我的眼前飘过一束红色玫瑰的花香。过了很久之后他突然来到我的身边,他静静地看了一会歌手的墓后对我说:“很对不起,我还认为在这样的天气中只有我一个人会想到死者的孤单。”他说完便悄然离去。后来,我启身回去的路上,我看见那辆车在飘满了灰黄的野草和泥土的一块丘陵之中等候着我。第二次见面是在一个星期天的傍晚,我在南太桥畔散步。南太桥是一座涂满了过时的累累尘埃和时间的桥梁,在很早的时候,这里伫立着一群又一群人纳凉,看河上的雏鸥和鸟群染红的夕阳,偶尔也会看到一具尸体,像血红的竖琴一般呈现出委婉的恐怖,而旧时代的人们又大多具有一只受伤的猛兽的喧嚣和激情。时过境迁,此时此刻的南太桥上面麋集着大滴大滴的秋雨,这座随同时间的酝酿而囿于末日的桥梁仍一如继往地考虑着桥的极限,就像悬而未决的一种计划尚未被密谈,或者实践过的许诺重新被归入档案。因而我喜欢在一些朴素、清澈的夜晚来到桥梁,不仅仅因为它孤寂的送走过一些名字和梦想,而是因为我喜欢这座具有末日的前景的桥梁,它经常使我在消散、黑暗的烟雾中怀想几天之前发生的事情,很久以前带有危险性的问题。就是在这座桥梁上我又看见了那辆黑色的小车。解好像看见过那天夜晚世界上所有焚化的头颅和正在举行隆重葬礼仪式的地方。他停下车子,与我伏在桥梁的铁架上,他保持的沉默使我无法肯定我们俩共同眺望的地方是东方还是西边。在他之前,我也不知道自己到底是在凝视着哪一个方向,当我发现一个老人正在跳河时,解已经迅速奔过去抓住了他的手臂。一个试图跳河的老人重新被推进生命之中,我惊讶地看着老人被解的手臂拉过来,这一夜究竟发生了什么?解将老人拉进车,同时也将我拉进去。沿着上升的黑夜我们送老人回家,我记得那个老人,他是我见过的老人中最绝望的一个。他的嘴唇似乎漫游了百无聊赖的时间,沉浊的散发出海腥味的属于泡沫的时间,这些时间束之高阁,不定形的带有翅膀和羽毛的鸟群在里面营巢;他的忧愁耽于一个无法入眠的地方——那便是死亡。因而,我相信解的帮助是徒劳的,用不了多少时间,这个老人肯定会再次闯入那座桥梁,置于一条浩瀚无边的河流的远方。后来,我将我的这个想法告诉解,他开着车没有说话,再后来,他将我载到一大片空旷的草滩,我有机会在郁郁葱葱的早晨看见了这个协调着各种各样空虚和生命的人,这便是听他讲故事。故事中的解曾经是一个殡仪馆里的职员。当时,解坐在草丛中,稍远处是横断山脉的马帮队稀稀落落的响声,他给我讲述从十六岁开始进入殡仪馆的大门,那天他感到从空间传来一阵低沉的歌声,他叙述的声音是这样的:“我从生下来就没有父母,我全然不知道自己是怎么长大的,当我从一座座散发着香味的山冈流浪到这座城市,我来到了那片座落在葱葱郁郁的树林中的殡仪馆,它的大门是灰黑色的,两边镶嵌着鲜花,一株株棕桐树叶发出簌簌的声响。在这里他们留下了我,我开始为这样一座回荡着尸骨焦味的烈火之炉所吸引,每天24小时,灰色的大门永远敞开着——为那些死者,用最袒露无遗的方式编织着死亡的最后仪式。”这便是第二次我们相见时的情形,一个早期的殡仪员给我讲述的一座陌生的,对于我来说永远是谜和死亡的,被深黑色的围墙紧紧包围,被死者的尸布裹得密不透风的一个区域。我对解的了解仅限于此,那后来呢?我坐在车上,我相信,用一些严密的,冰冷的网络来划分时间的流逝,解一定在一条其长无比的链条的另一端——对于死亡的厌倦所放置的另一种局面所唤醒,这便是生者的快乐。“我要带你作一次短促旅行。”解终于泄露了他的行动计划,一瞬间,我伴随着他的车辆空旷的奔驰在高速公路上的速度,从远处,我观察到了山脉与公路的交结之处,解握住方向盘,我想,那么,从前那个年轻的殡仪员怎么划到了这辆车,他的转振点是不是跟死者的关系相连?“到阳宗海去怎么样?你没有去过那里,对罢。这是离我们的城市最近的海滩,你可以游泳,散步。”“除此之外呢?”我问道。解轻声
告诉我:“除此之外,我还继续给你讲故事。”我倾听着各种方向扑面而来的世界各地的汽车的奔驰声,我凝视着解的双手,一种突如其来的颤抖蔓延到全身,我想起一种无法抹去的画面,解的双手戴着乳白色的消毒手套,他用尽了力气抚慰着那些没有呼吸和体香的尸体,一缕缕微薄的光焰从他手指缝中弥漫而出,他试图用这些光焰慰藉每一个死者的双眼.汽车奔驰的节奏越来越快,越来越快,我抬起头来,一片微波荡漾的海洋展现在眼帘。阳宗海是一座小型的海洋,它掩映在一望无际的丘陵地段中,远远看去,它就像一个被蔚蓝色绸带裹起来的美人。它水的质量无以伦比,光彩照人,我们来到海滨,任何一朵玫瑰撒在这水中都会被这清澈的水秘密地送远,送到作为玫瑰所漂泊流浪的最远的一片水浪之中去;它以其巨大的清澈度使来到这片海滨的游客呈现出各种各样的心理状态,每一朵水浪都是回忆、梦想,乃至最遥远的目光接触和交换的场地,每一块沙滩上的石头都是某个梦幻的图形。我看见解将那辆黑色的轿车开进了一片用帷幔般的深红色修复的海滨饭店,这意味着我们今夜将留在这座海滨,同沙滩、游客、水浪在一起。我坐在沙滩上等候解的到来,这时我看到了俩个熟人,他们已经穿好了泳装准备去游泳。从我坐的位置看上去,他们正开始进入一阵阵细微的颤动中去,在他们的脸上我看到了一点点动荡不息的东西。我认识那俩个人。我对解说:“那女的是我的邻居。”解微眯着双眼,我站起来同解沿着海滩散步,我们跨过阳光照耀的一层层沙堤,使衣服上的颜色变得阴暗交叉,使远方的海岸线变幻出意想不到的褶纹和光泽;使这片没有太多历史的海滩涌现出奇妙的不同的颜色,这就是阳宗海。我们站在沙滩上,赞赏着这里的沙子和狭长的海岸线上垂直的棕桐叶枝,这片属于横断山脉中心的没有一点污染的淡水湖,又称为阳宗海的地方,它们仿佛将这片海上的风全都收藏在一层层水波荡漾的程序之中。解正在开始叙述他的故事,他将要叙述一些另外的东西,我知道我正在他的叙述的越来越奔流在黑暗和沙滩上的事件中保持着我作为倾听者的模样,“时间像沙子那样流去。”我想起了最喜欢的国家,巴黎的语言和交织在图案中的某个下午,巴黎则应该是罗兰、巴特和魏尔伦。我想起每一个人都是一个叙述者,他们叙述暗红色的干燥的粘土,一只驰往地毯的蚂蚁进入不可思议的变化之中。解暗示我说,我的面孔现在正与我的身体分开。这个叙述者打断了我的一个秘密,使其中的某个人觉得生命毫无意义。我默默地想证明叙述者消磨在时间中的名字,我放弃了它的指引和温暖的睡梦。