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月15日，新西盆地的赌城
我不知不觉被寒冷推动着，街道在向我敞开一间间酒吧。一月十五日我不知道应该到哪里去，坐在我的小屋中我触到一支钢笔，这时有一个人前来敲门，他是我的一位朋友，他告诉我标本被汽车撞死了，死亡是一件事实，但是它却跟标本联系在一起，我想起了标本的黑色摩托车,很久以前标本很乐意带我去外面兜风，摩托车被许多风雨推动着，标本带我去过新西盆地，那是丘陵深处的一大片荒野，标本与我久久地坐在新西盆地的草地上。我记得标本曾告诉我如果有一天可能的话他要在新西盆地上修建一座大赌城，这使我想起一幕美国电影，主人公在他被黑手党杀死之前实现了他的梦想在一片沙漠中央修建了一座著名的欧洲大赌城。标本的声音在风中吹拂着，宛如那座出入着众多优秀的赌徒的嘴里咀嚼的声音。标本是我的朋友中最为古怪的一个人，他曾经驱车在荒凉的海岸线的石灰岩周围追逐过一群海鸟飞翔的方向，那段旅程使标本的面孔被晒成褐红色，他回来后邀请我去一座酒吧，谈到他刚结束的旅程时，标本的嘴角挂着一丝微笑，我从来没有看见过这样的微笑，它就像那些海边的石灰岩上被飞鸟和千百万缝隙里移动的昆虫的翅翼转动着的一排音符。标本是一位英俊的小伙子，有时候他的微笑还像展现在我眼前的一种十分迷人的陷阱。是的，那是一种我很少能够看到的迷人的陷阱。
死亡竟然这么早就带走了标本，那么，标本的那座梦想中矗立的新西盆地的大赌城呢？我坐在书桌前，世界上存在的著名赌城是无限的，然而，重要的是标本的那座赌城只有我一个人知道。他真的死了吗？朋友告诉我标本已经死了整整的一个星期了。那么说，标本是确定无疑的死了。我不知道今天是什么日子，一月十五日朋友带来的消息中告诉我标本已经死了。新西盆地的那座未存在的赌城对于死去的标本来说只不过是一种颊边拂动不息的空气和梦想。就建筑而言，建立在新西盆地上的一座赌城应该是一座不朽的赌城，就像恪守时间秩序一样不朽。这是一个秘密，我没有将这个秘书转述给另外一个人。
二、1月18日：活着的可能性
飘着微雨我站在街角等一个人，十天前我接到一个电话，一个女人的声音告诉我，她想跟我谈谈。当时我并没有多少情绪接受她的邀请，但是她最后一句话使我答应了她，她最后一句话告诉我：我刚从监狱出来，我不知道我应该到哪里去，所以我想跟你谈谈。站在飘雨的街道口,这是我们约定的地点，傍晚8点正她准时地来了，我一眼就认出了她就是那个叫言子的女人。我们来到了一座小型咖啡屋，她收起手中的那把湿漉漉的黑色雨伞，当我们坐下后不久她点燃一支烟，我抬起头来端详看她的面孔，她曾经漂亮过，但是现在已经开始衰退了。她告诉我她在监狱里面整整呆了二十多年，她坐牢是因为她曾经杀死过她的继母，现在她的仇恨已经淡漠了，她杀死继母是因为继母偷看她与男朋友交媾时的情景。这是一桩无法说清的杀人案，而言子在监狱里面已经度过了二十多年，她现在已经是一位四十多岁的妇女了。她的目光是平静的，她说:我不知道到哪里去，在告别的时候我告诉她：首先要活着，只有活着才有可能到别处去。我不知道我的话会不会对她有作用，走出咖啡屋时，细雨仍然弥漫着整座城市,她撑开了那把黑布雨伞，我问她住在哪里，她说她已经租到了一间小屋，她的双唇嚅动着，就像开始枯干的花瓣一样，我又重复了一句：首先得活着，只有活着。这句话我不仅仅是告诉她，我也是在不住地提醒自己。同她分手以后我沿着街道缓慢地行走着。有一次差一点踩进了一个大水洼之中，回到门口，我发现整座院子里都在停电，寒冷紧紧地包围着我，寒冷使我无法找到钥匙，然后终于从衣袋里找到了钥匙，孔道在哪里，我头一次发现在黑暗中寻找孔道是多么艰难，钥匙中的孔道仅是一个小小的洞，然而在黑暗中它有一点像我们在一间屋子里沉睡不醒时梦见过的一个出口。
这个夜晚对于我来说是不够安定的夜，由于停电我开始找了好长时间的蜡烛和火柴，当蜡烛点燃后，一只小小的虫蛾竟然迎着火光飞舞起来了。我开始脱外衣和鞋子,经过几分钟以后，那只虫蛾消失了。
我想起了那个叫言子的女人来，谁知道她的未来会是怎么样呢？无论如何她现在正居住在一间小屋之中，她活着并准备坚持不懈地活下去。
三、1月20日：读报纸中的消息
坐在小摊上吃烧土豆，几日来的细雨突然停止了。我的心情有些紧张，被某种恐怖的气氛一直带往某一个受挫的地方，那很可能是一个我的语言尚未经历过的地方。哈姆雷特早就说过:“活着——这是一个问题。”没有比这个问题更严重的事实了。当我走过街道，准备坐下来吃土豆的时候，我是为了让我身子的晕眩度减轻一些，小摊上烧熟的土豆吸引我，我喜欢土豆，因为每当想起这种生长在地上的食物时我就会想起俄国来。更重要的这确实是我喜欢吃的一种东西，它使我的胃遵循中的它的某种原则，土豆创立的原则大概是忍让和悲剧。
抬起头来，报贩正在叫唤着：“今日晚报特大消息，今日晚报特大消息……”刚眨眼一张晚报已经递到我手中,我递给了报贩两角硬币之后被一条醒目的消息怔住了：“昨晚大火烧毁了春泉大酒楼，经理客拉被烧死……”
我与客拉见过一面，客拉流浪回来的那一年，这个披着一头长发的女人箱子里装满了金钱，她请我和几个朋友相聚时一边喝着威士忌一边告诉我们她想有一座自已的酒楼。没过多久她的酒楼果然矗立在城市的东边。
我此刻面对着报纸感叹的只是时间，因为突然之间我不知道应该说些什么，在我身边有各种各样的脚正在移动着，弗吉尼亚-伍尔芙曾说“脚毕竟是整个人身上最为重要的东西”，他们的脚着黄色皮鞋、黑色皮鞋，这些漂亮的鞋子套住的脚充满活力地移动、交叉、转弯。
而昨天晚上烧毁的那座酒楼的灾难跟这些脚的节奏没有丝毫关系，由于这是真理的悲剧之一，我将那张报纸叠起来放进皮包，我穿着白色的皮鞋加入了那些移动之中的脚的队伍c我不知道我下一步会到哪里去，我的意思是说我对我的节奏和摇摆的方向产生了怀疑。很长时间以后我才发现自己来到了那座酒楼的废墟之中，我移动着脚碰了碰一堆灰烬。
灰烬是冰冷的，而我们总是异想天开，我像许多人一样一边注视着灾难和灰烬一边在逃遁着那些影响我们活着的东西，比如恐怖。而另一边我们都在忍耐中决定着一件事，比如我现在或者未来决定的一件事就是我将在胆怯而敏感的步子中集中我的勇气去写一本最好的书。现在，我的脚已经来到了一家啤酒屋，我坐在吧座台前的一霎哪想起了两件事，第一件事是一九八六年我与妹妹海翔在青海草原时我的年龄刚好是二十四岁。第二件事是我发现我还没有到死的时候，因为我看到的每一件事物的荒谬性并没有攫住我、限制我，我有如此好奇地可以忍耐一切的能力，我的血液在我的皮肤上显露出来时我刚好离开了啤酒屋.
“活着是一个问题。”我绕开了一堆堆垃圾桶，我不喜欢有垃圾的地方，但是我们周围布满了垃圾。
四、1月23日记忆的本质
安东来访，他是我童年时代成长时的一个伙伴，安东在那座小镇开了一个中药店。安东已经三十多岁，并成婚，生有一女。安东坐在面前谈论着那座穿巡于我小说的小镇时，我的心情非常复杂。四方街的那口井的井栏已经消除了，当安东说到这里时，我想起幼年时代我们趴在井栏上看自己影子的情景。安东给我带来了那座小镇生产的一种布匹。我将布匹铺开，房间里迅速贯穿着一种记忆的气息，我想起那年夏天我正是穿着这种麻质的布衣坐在电影院里与那座小镇的一个男孩开始了我一生中的第一次约会。我在我的小说中不断地叙述过很多场景的约会，但我的第一次约会却是在那座小镇的电影院里，一家七十年代中期修建的电影院共有五百多座位，我们坐在中间的位子上，至今我仍然记得那个男孩的气息，他好像在解释他来迟了的原因时告诉过我他的外祖母快要死了。我当时惊悸地注视着宽银幕，那是一场美国西部片，当银幕上出现一片漫漫黄沙时，我的头脑仿佛被一颗银幕上的子弹射穿。我不断地想着他的话，他的老祖母快要死了。因而，我少女时期的第一场约会是一座电影院和一句话——他的外祖母快要死了。
我少女时期约会的那个男孩很多年前已经萬开了那座小镇。而我对他的全部记忆就是那家破旧的电影院和一句话。当安东提起这段往事时我没有说话。
五、1月26日、叙述中的杀手
一直在写作一件事端的发展，程序一直进展得很缓慢，我想也许是死亡，因为我已经改变初衷的想法——我已不准备让那个人死去。我现在与那个人一样正在转变,拐过那家路口就是我父亲曾经在我十二岁那年带领我居住过的小旅店。我不知道为什么很想到那家旅店去重新住一夜，但是那家旅店已经不存在了，附近的居民早已迁移,那条狭窄的路现在已经拓宽成一条大马路，我站在马路的一家报刊亭门口想着我小说中的那个人曾经在邮局写过一封信，他告诉他的另一名伙伴他现在来到了一座城市，城市的雾飘动着，每小时比每小时更加浓密一些，他在信中这样写道：你让我在这座城市找到一个人然后再杀死他,那真是难上加难。我忘了告诉你我这一生最为恐怖的就是面对雾，因为当我被雾彻底罩住时我会忘记一切的计划,甚至会忘记我是一个杀手。我决定在这座邮局给你写信,因为我已经决定不再去寻找你让我杀死的那个人。这篇小说是一个写杀手的故事。
这就是那座邮局，我抬起头来，发现一个人正在趴在桌子上写信，他有一点像我小说中的那个主人公，那位杀手，他正在写一封信。世界上的事情是不可以一次讲完的，这次我讲的是一位杀手，下次我讲的可能是被杀者。罗伯•葛利叶就写过：“头一眼就叫人震惊的，是墙的高度；那些墙太高了，同人的身材比较，显得特别高大，使得这样一个问题根本不必提出：它的天花板到底是有呢,还是没有?”
我准备坐在邮局给一个朋友写一封信，这是我突然决定的。我是一个什么样的角色，我想到了小说中那个杀手的自言自语，是我让那个杀手突然闯进了一座有雾的城市，而且雾让他恐怖，这是击败杀手的唯一原因。而我并不是那个杀手，我面对的是一座阳光明媚的城市，我在邮局写完那封信之后，发现我承述的是那个杀手的全部语言，于是将信抛进了废纸篓。
六、2月2日的回忆
失眠使我的神经亢奋起来，已经很久了，翻读书籍时看到一本书中的照片，那是一位专门画蜀葵和干草的画家留给我的一张绘画作品摄影，画面上的红褐色给这个失眠的夜晚带来了另外的语言。我记得那是十年以前，在我居住的那座小镇上来了一位年轻的画家，他在那家镇中央的小旅店一住就是半年，我家的窗口就面对着那家旅店，而画家的窗口就面对着我的窗，距离只有二十多米，我经常看见他在白天出门而在傍晚的时候归回，他的面孔异常地苍白，每天晚上他总是坐在窗口的画架前，我不知道他画的会是什么？终于有一天我们相互站在窗口互相点了点头。这种认识使我显得有些迷惘而又紧张,因此我们认识的时候他已经快要走了，当我走到那家旅店来到他的住处时，他正在收拾他的画框，每一幅画面上都布满了蜀葵和干草的气息，他送给了我一张作品的照片。事情已经过去多年，我要说的是那间旅馆的房间里堆满了的颜色给予我的印象，由于它是我最早见到的最复杂的颜色，因而它是我一生中堆集得最为厚重的颜色，就是从那堆颜色里，我开始注意我滞留过的每一家客栈会不会让我重新相遇到画家。问题不在这里，问题在那堆有蜀葵和干草的特殊气味的颜色里我触摸到了一个人将全部精力耗尽在一堆颜色中的可能性到底是为了什么？
七、2月13日的一段时间
没有什么可以占据今天的嘴唇，我想每个人的嘴唇之所以存在是为了说话，一种严密的叙述才能很可能会让一个人向往着一头狮子——我喜欢狮子是因为狮子除了猛击的自我之外还有一种隐藏和关闭起来的本能。我来到街上，在很多无所事事的时刻，我经常将街道当做伙伴，我今天接近的是一条老街，这条街道就像狮子的另一种本能：隐藏和关闭。我看见了老街上的一位妇女正在匆匆忙忙地赶路，她的高跟鞋踏在旧有的石板路上使得街上的行人都情不自禁地将目光投注到那尖而细的高跟鞋上。事间万物吸引人的事物很多，但是，当你被一个女人的高跟鞋声惊动时，除了将目光转移到她的鞋跟上之外，你确实不会有另外的选择了。现在让我们回到那个女人那里，她这么匆匆忙忙地行走肯定是某种事驱使着她，因为她只有加快步子才能够到底她去的某个地方。而街道使得这个女人的高跟鞋更加迷惑而坚硬，这是一种引诱人们恐怖和激动抑或是失望的声音。我之所以被她脚下的高跟鞋所吸引,是因为声音的暖昧不清，这种暖昧向世人表现了她自己,她也许正支配着自己到达另一个地方去，我指的那个地方是这个妇女的生活之地，是一间属于自己的房子——而且那间房子会让她生育子女。但是，她很快就从我的视线中消失了。时间只会让你匆匆将一个瞬间随时捡起或放下,到了二十世纪末期，时间已经与十九世纪的时间迥然相异，我此刻仿佛看到我喜欢的那头狮子的隐蔽性，它正隐蔽着许多让我们在闲暇中探究的问题。
八、2月19日——在大平坝劳教所
我和朋友D经过大平坝的女子劳教所时已经是黄昏，D曾经是大平坝的劳教干部，这次她去大平坝最主要的是要让我看看在大平坝的劳教所中的三百多名妓女。一路上的风景早已使我对大平坝这个地名产生了深深的兴趣，而D不住地告诉我。妓女有三百名，她们就在大平坝的劳教所里受改造。妓女有三百名，她们的脸上都洋溢着一种邪气，到了里面你就会知道对于三百名妓女来说生活意味着什么。那天晚上我们显然不能去看三百名妓女,于是我和D沿着劳教所的围墙散步，D告诉我妓女们经常攀墙而逃，但没有一个人的逃跑是成功的。逃跑这个词汇跟伸展在田野上的围墙联系在一起时便有了最为实际的说明，可以设想囚禁在围墙中的妓女们设法逃跑时的情景，她们大都在夜间逃跑，她们赤着脚穿过那些苹果树的阴影，在以往她们曾经习惯挤在那幽暗中，妓女的生活原则是堕落——用无穷无尽的肉体和心灵的堕落来为此证明她们的肉体是可以毁灭的，如果用房子来囚禁她们，那么这群已经习惯用肉体换取金钱的妇女无疑会逃跑，因为她们喜欢享受钻石上的眼泪和翡翠般的颜色中徒劳无力的呻吟，她们喜欢金钱甚于喜欢男人和女人，在此，D告诉我妓女们攀越围墙逃跑时，我想起了她们的一种堕落的信念，那就是悖离道德和律法，悖离纯洁和高尚，因为她们追求“自由”，而她们的自由便是堕落。
第二天早上，D摇醒我让我起床看妓女们在劳教所的院子里用早餐的情景。我现在才知道我们原来竟然住在一幢高高的房间里，从这里可以看见劳教所的大院里三百名妓女站在餐房前面的情景，我姑在窗前，三百名妓女身穿她们昔日的衣裙，踱着拖鞋懒洋洋地端着一只碗吃着早点，远远地看上去她们就像被风雨吹拂着的伤残的花朵,我几乎能看到她们的长指甲上涂满了红颜色，而她们的双眼充满了无可救药的破碎的东西，我从未看见过像大平坝的妓女们那种破碎的目光。
D说过一会儿让我到院子里去看看三百名劳教的妇女，我拒绝了。我迄今为止仍然没有坚强的神经去比较大平坝的妓女们的生活跟世界的关系是什么？很久以后D告诉我一些大平坝的妓女们劳教的状况时我没有听清楚,对于我来说那群妓女破碎的目光是无法跟欢乐联系在一起的。很久以后我在夜晚十二点过后在大街上碰到一位喝醉酒的妇女，我将她搀扶着要送回家时，她的声音里面充满了酒精和颓丧的东西，她告诉我她没有家，她夜晚是不回家的，她说她是一名妓女。我在路灯下看着她脖子上的白颜色项链，那根项链是那么粗，它仿佛要将这个漂亮的女人彻底勒死，那根项链到底是谁送她的。直到今天，那个答案仍然飘荡在一种我看见过的破碎东西中，而那根项链总有一天会把那个女人勒死。我深信那种醉生梦死的情景会藏在烟雾之中，只偶尔为人瞥见。
九、2月22日被照亮的过道
这个深夜我在小说中写下了这样的语言：“记忆强烈地影响着肖恩的情绪，快到动物园的围墙了，一九八。年的那年冬天动物园的老虎在深夜两点钟的嚎叫曾经使肖恩看到了一场人命案。一九八。年的那年冬天肖恩刚进入十八岁，肖恩住在祖母家正在彻夜不眠地想着母亲和父亲离异的事情。动物园的老虎开始了它们在冬眠过程中的愤怒而寒冷的第一声嚎叫时肖恩正穿过房间里的黑暗来到阳台上，就在他的耳朵被老虎的第一声嚎叫震撼时，他看见一个黑影攀上了邻居家的阳台，肖恩刚想叫唤，那黑影隔着阳台轻声对肖恩说：我已经看清你的面孔，请你最好不要
惹我。他的话音刚落，动物园的老虎的第二声嚎叫带着凄寒的声音第二次弥漫着整个夜晚。肖恩再也无法克制住那种内心的恐怖，他从阳台上冲进了自己的卧室。第二天早晨，肖恩刚进入睡梦就被祖母的声音惊醒了，祖母站在肖恩的床边惊悸地说：肖恩，你快醒来，邻居家的小凡被杀了了
一桩故事中的杀人案就这么开始了，这个危险的夜晚，我自己仿佛真的听见了来自动物园的老虎的嚎叫声。那只裹着金色皮毛的老虎来自故事中的动物园，我第一次看见老虎是父亲在我十一岁那年带领我去动物园的时候,我当时趴在栏杆上目不转睛地看着那只禁锢在栏杆中的老虎时曾告诉父亲：老虎好像要走过来了。我指的走过来是指老虎在狂躁中正在向栏杆走过来，正在向围观的人群走过来。我讲的是某种记忆它确实会影响我们的一生，就我而言，它会影响我的写作，从那以后我经常在梦中听见动物园的老虎在嚎叫，它的嚎叫声似乎化成一种炽热的橙红色的烟雾，在我所有的记忆中十一岁看见的那头动物园的老虎给我的生活带来了嚎叫和一层层华贵的金黄色的皮毛，而嚎叫似乎是从金黄色的浆体中传来的，有时候嚎叫声虽然在慢慢减轻，但我仍然会在耳边吹拂着的树木的风声中辨别出老虎极细微的声音，老虎的嚎叫声照亮了幽暗的梦境，它丝毫没有受到时间和风尚的限制，所以，我在一篇小说中写下了一只老虎嚎叫时一桩杀人案件的形成。真的，我已习惯在我入睡之前想象着那只向栏杆走来的老虎，在我入睡之后倾听梦中那只金光灿烂的老虎向前跃起来，那一霎那，所有的镜子里面都闪烁着明亮的金色暗影，老虎影响了我在一层层的薄雾中拂动的气息的清晰度，影响了在寻找失落的黑色匣子时几十种矇胧不清的线索，影响了我的嘴唇，当我的嘴唇刚刚张口说话，那只老虎的嚎叫声就准时地制止了我的错误。
十、2月30日的废墟地
我此刻已经来到了一片废墟，几个月前朋友带我驱车经过这片地方，那时候下雨，朋友边驾驶车辆边对我说:你抬头看看那个地方，那是一片绵延几公里的废墟。我抬起头来，在飘浮不止的细雨中，我看到的似乎是一片网络，由一大片潮汐般的白沫产生了曲线和斜线，我问朋友，那好像是沙滩。朋友说，那是一片废墟，一片被遗弃的旧地方。我问朋友为什么要遗弃它，朋友诡秘地笑了笑没有告诉我。
现在，我就站在这片废墟上，有一个老人在不远处走来走去的散步，他好像是一直重复着在那个圆圈中走啊走，这个奇怪的老人一定跟这片废墟有什么联系，我来到-215•老人的身边，他似乎没有看见我，当我来到他身边跟他说话时，他对我迷惘地摇摇头，他似乎是听不懂我的语言。我离开老人向着另一个方向走去时，看见了另一个妇女,她身着丝绸大衣，头发凌乱地披在肩上，我的脚步声使她回过头来，她轻声说：你吓了我一跳。我问她到废墟上干什么，她昂起头来看了看我说：那么，你来废墟上又是为了什么？我没有说话，我觉得在废墟上碰到的这俩个人有点不好接近，于是我绕开了他们，我决定自己去寻找废墟。在不久以前，这里似乎是一片住宅区，我碰到的那俩个人也许与过去的记忆有关系，也许什么也没有，仅此而已，就像我一样被一种什么东西召唤着便来到了废墟上。我们可以称为废墟的东西就是一片弃之不用的东西，而历史和记忆是不可能彻底废弃的。比如，那个老人他总是在废墟上反复地走来走去，他漫无目标地走是为了在已经不可辨认的景物中盲目地回到从前去，过去是一种未受到损害的记忆，而那个女人，到底在看什么，这片废墟在这之前也许是公共建筑物、大酒店、赌场或者妓院、剧场、庙宇或者喷水池。
而我到这片废墟来仅仅是为看一种绵延几公里的神秘的废墟。
十一、3月2日的电话号码
上午去街上购买丝质长统连裤鞋，春天已经太早地来到了这座城市，穿薄裙的季节又降临了。年轻姑娘们的倩影飘满了大街小巷，她们的口红涂得越来越红，她们的身影越来越苗条，走到她们之中去。你会情不自禁设想她们的未来，未来在一部又一部经典小说中早已将人间悲喜剧锁进了一架又一架古旧的抽屉，妇女们的未来直到如今仍然是一道谜。你决对不能将一位淑女的优越的目光将另一位来自市民阶层的深受种种束缚（贫穷、动荡、烦躁）的女人的命运联系在一起。在我走进一家首饰店时，几十米巨大的明亮镜子围成一座屏风，镜子映现出女人们的大腿和头颈，她们优美的头颈不时地转动着，而她们的腿似乎可以代表她们的声音，那活泼的、入世的、讥讽的享受一切物质生活的声音，她们将一件首饰放进真皮的黑色包里时我看到了妇女们喜欢将自己用华美的玉石将自己包装起来的整个过程。那些牙齿洁白而布满了虚荣，那一双双明亮的眼睛傲慢而又空虚，世间还没有一个人可以用真理去说服世界的妇女们放弃时装和口红，放弃美和虚荣。我买到了我喜欢穿的肉色长丝袜，到此，整个春天真的到来了,届时我将穿上凉鞋和长裙，这是世俗生活中一种令我愉快的补偿，直到有一天我身心衰竭我也会去寻找几十面大镜子围成的屏风，姑娘们嘴角的口红刺激着一个抒情时间的完成，刺激着一种强烈的欲望。
中午在电话亭给朋友打电话，我曾经在一篇题为《秘史》的小说中多次描写到电话亭，但在我的经历中我很少去单独面对一家电话亭，充满激情地给一个我熟悉的朋友打电话，而电话亭在一座城市的每一个地方显赫而醒目地伫立着，风吹起地上的一些纸屑碎片，是谁将一页纸撕碎的？我想起一个昔日的朋友，那是多年以前一个阴雨连绵的星期天，她在一家电话亭给我打电话并让我马上到那家电话亭旁边的一家咖啡屋跟她会面，当我见到她时，她正在愤怒地撕碎几页情书，她站在街头，摊开手指，风寒冷地乘此机会吹散了她手中的纸屑。她似乎平静了一些，对我说她跟那个人的联系到底化成了碎片。我现在想起了一个电话，他并不是我很好的朋友，但我突然想起了在一座医院遇到他的情景。我住院的那一年恰好跟他住在一层楼上，他告诉我他快死了，但却没有死到临头的感觉，当时他站在住院部的顶楼上眺望远处，而我则在顶楼上散步,时间长久了我们相见时总是相互点点头。有一天我的精神很沮丧，他来到我身边告诉我：“我不知道你现在在想些什么？医生已经告诉了我我快死了，但我却没有死到临头的感觉，有些东西需要我们慢慢去明白，比如死亡，你如果想清楚了就不害怕了。我告诉他问题是我并不想死，说完后我抬起头来看着他，他长得很英俊，但是由于他患的绝症使他的面孔显得很灰暗，他对我笑了笑递给我一页纸,上面写着他的电话号码，他说他要出院了，他准备到家中疗养，医生告诉他如果有好运气的话他还能够多活几年。由于医院留给我的阴影是那么多，好长时间我都没有去使用那个号码，现在我突然想起了那个电话号码，我已决定给他在电话亭打一个电话。
接电话的是他的母亲，他母亲告诉我他的儿子早在一年前就死了。当我从电话亭出来时，我的心灵受到的伤害就是死亡，但是如果世界没有死亡，如果没有往昔及其残骸，那么世界有没有真理？
镶嵌在草地上的那个涂满了红褐色油漆的电话亭使我变得头晕目眩，那个消息是从电话亭中传来的，它损害着生活的戏剧和单调的夜晚的萨克斯管中忧郁的乐园，损害着致命的，而且愚蠢的大脑中的生活，而生活仍然在继续，如果有勇气的话我可以再去电话亭给另一个朋友打电话，我听到的肯定是他令人沉迷的打破这种沉闷生活的声音。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