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从未见过你。但是，你必须将此信彻底读完。噢,你的那部诗歌写完了没有？好像是一部有关开端或结束的诗，在浓重的阴影下，最后的词语是结束全部的话语。否则，诗就永远不会有完成的一天。此时此刻，我感到用自己的母语创建诗歌，而且恢复到，实现了我们对于人类语言的渴望。
此时此刻，慵惓的夏天，室内的皮肤与水果的其他事情，我在多灰尘的窗口看着濛濛的黄昏。很不容易到达的黄昏，书籍，它们的姿态使人深感自己的渺小，一种明晰的、常在的、环绕着肉体的渺小。在许多杂乱无章的文字中我早已向你隐隐闪闪地叙述过我，就仿佛这样做是为了有一结果：有一天我会让你看到一个女人的侧影或者在某一块小巧的石头上发现我的墓志铭.显然，对于墓志铭，我们不会比里尔克写得更好，啊，里尔克，这位知道自己会死的人在遗嘱中精确地指定了自己的长眠之处:“我希望能在拉罗涅古教堂旁边的那片拱起的墓园中入土。我就是在那里的栅栏边第一次领略到此地的瑟瑟风吟和灿烂天光的。”于是，“1927年1月2日，勒内•玛里亚•里尔克被安葬在他希望的地方。他的墓穴紧临瑞士德语区的边界,沿罗纳河而上到慕佐只有不到半个小时的汽车路程。陪伴着他的是他自撰的墓志铭：玫瑰，啊，纯粹的矛盾，乐意在这么多眼睑下作前无古人后无来者的睡梦，是的，这样的墓志铭，谁人能够留下？谁人能够不害怕？谁人能够像这墓志铭的诗人，像虚无的玫瑰，从来不消失又永远消失。
我眼前有这样一种景致；在一片玫瑰山谷，那样丰裕艳丽的玫瑰？那种纳入人类精神、永生不灭的矛盾，汽车进入那里、生命到达那里，必须死亡的玫瑰，必须让你同时死去的玫瑰。如果确实这样，我愿意在这片山谷中有一间我自己的房子，有一位园丁，对于剪刀、玫瑰、睡梦极其熟谙，园丁与我住在那里。我在那里给你写另外的信件，有一位邮差为了将我的信送至眼前，玫瑰的刺划破了他的手脚。这样的景象，这样的美、这般沮丧和惊诧的情景，帮助我写一部关于玫瑰的书，世世代代的玫瑰之书。
我住过的许多地方你知道不知道。每一次窗户的更换，瓦解了的又被重新修复的实体。我对房屋有一种新奇的期待，漂浮在视野中的每一处居处之地，它是绝无仅有的芬芳。一种空间标志着叙述的质量将从那静态的，古老的、完全挺立的柱子中像余音袅袅般冒岀。我从前住过这样一种房子，那是一座小镇最引人注目的、永远有无穷香气环绕，与人的肉体达成冲突的地方。有一位耐心的园丁教会了我欣赏各种各样的树枝和鲜花；有一位善于收藏古代故事的人经常竭尽全力让我相信这座小镇最迷惑人的房屋有一天会沉入它那忘我的喷香之中；有一位避入无形的世界变化中的画家经常站在我身边，意味着终生不缀的态度是不断地欲进又止……这是我此生住得最长久的一座小镇，因而它使我此刻居住的这间小屋狭隘渺小，也许正是它的格局形成了我对摧毁一座废墟的热烈渴望……就在前两天，我的一位睿智、镇静、纯正地表述着不同悉数的死亡与残片的人，果断地带领我进入行刑队南队伍中，他让我在滞重而明朗阳光下进入一座空旷的大山，面对着英俊的射手、囚徒，冰冷的枪，眼前的这排枪声击穿了一个活着的人。我第一次目睹枪声结束了罪孽、生命，看见了事物是由宣告者最先占领的。这位培养我勇气的人，过后带领我离开了行刑队，在一个以空间为我们过渡的世界中，这位执法者，穿着黑色套衫，他的深邃全部被照亮，我们疲惫地握着手，再也无力兴致勃勃地交谈。从他的双眼里，我感受到了激情与信仰危机……正像我与他有一天黄昏在树荫下，我们感受到的恐怖，只要向前迈一步，我们将注定毁灭的那种恐怖。读到这里，当我将此信寄走后，你读到这里时，天开始亮了。而我却面对那位穿黑套衫的执法者，这是一位具备了各种各样的能力，接受幸福、苦难与爱情的男人，很长时间，也许要经过很长时间，我才会创造一部诗歌献给他的骨骼与精神，他的灵魂，我从未看见过这样矛盾的灵魂……缓缓举起的杯里，酒精在提出了自己的抗议，然后，我继续看着他那张脸，他适宜穿黑色的衣装，如果在中世纪，这是一位行吟诗人，这是一位优秀的传教者。你知道我，此刻，他似乎已经消失，他不在我的家里，不在我的现实生活中，不在我的眼前，我想起里尔克的诗：“他是此岸的吗？不，从两个王国中生长出他宽广的本质。”而我认识他的那天晚上，正如一种巨大的幸福，惊恐曾经拽住了我，那张面孔，从帷幕中露出来,赋予一个新鲜的词，尔后他的降临，庇护及帮助，所有这一切在我踌躇满怀的时间出现，他赞美一切，赞美我那张开始苍老的脸，赞美我的缺点；所有这一切都很清楚，这-155•
个人想帮助我活下去。噢：“相爱者，彼此满足的相爱者，我向你们打听我们。你们相互抓住。你们有无证据？看，我的双手彼此领悟，我辛劳的脸庞在双手中得以休息。这使我有了一些感觉。可谁敢迷信这样就是存在?”你像我这样一遍又一遍地读里尔克吗？在看见死者的时候，当爱情使你嫉妒时……你像我这样理解里尔克吗？
夏天，整个夏季到来时我都在写一封信。写给你的这封信你会收到吗？
我满身黑暗,促使我酝酿，那谦逊的人催使我拘谨,从此岸到达彼岸，难以测度的人使我具有一种永不知足的诠释，与其是顾影自怜，不如说是帮助自己死去。谁也无法接触我自己的内心，接触到肉体中的沦陷，接触到我曲折的血管。日日夜夜，日日夜夜，这些荒诞的黑暗，我连躺在被子里也是恐怖的。
另一些日子你在哪里？
到了街上，又买到了凡高书信选，早些年有一本凡高写给弟弟的《亲爱的提奥》，书不知不觉中被人借走，再没法追回。凡高，凡高，这个世上最孤独的人之一，他过早地离开了荷兰的风车、海堤，离开了他喜欢居住的埃顿、海牙，巴黎及阿尔等地。每一次想起凡高，就会感到世界上有这样的艺术家，世界是完善的。我第一次看《渴望•生活》是一九八四年夏天，那年夏天多雨，炎热。凡高，凡高，为凡高我流够了泪水。
你的居处到底在哪里？我的信将发往何处？有一首里尔克向已故女友献上的诗你读过吗：我见过死者，我任他们远飓，我惊异他们是这么安详。这么快地死而如归，这么公正，和他们死者的名声大不一样。只有你，你回来了，你掠过我的身旁。你徘徊，你要向着什么东西撞击,使它暴露你的存在，发出你的声响……
是的，是的，你原来早死了。我亲眼看见你沉浸在死亡中的纯净。我已开始清醒，然而，接收我这封信吧！你活着的时候我爱你，在你死后我仍然爱你。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