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一场雨来临的时候，就像遗忘的玫瑰重新回来，我手里有好几种预测命运的牌，你一定不知道我是什么时候学会它，并一天天精通它，支配它的。那是一个值得怜悯的夜晚，在一种瘟疫的翅膀声中，空间及时间显得无奈,又将消逝的星星密布在遭受废黜的生命之上。我就是这样看见了那个盲人、沿着残垣断壁来到坍倒的一座城市；沿着雷霆后的骤雨来到一阵阵潮湿的风中；沿着欢快的广场上喷泉的水浪站在我面前，轻声说：你是一个我从未碰到过的人，你跟我走一段路，好吗？别害怕，我能教会你愉快地面对生存与死亡。就是这位盲人，这位著名而凄凉、空虚的盲人使我知道了世间存在着迷惘及恐怖，使我看到了那些异常迷人的彩牌，盲人将手里的牌交给我又轻声说：喏，全给你了。走吧！你是一个漂泊于天下的人，一旦漂泊停止，你的爱情将消灭，你的诗歌将沉寂，而你自己将死亡。这是一个真实的梦境，发生在我记忆中的一座城市。以后，这就是我必须携带着彩牌漂泊的原因，总的来说，这是一种系统的，全面展开的命运。你恐怖吗？然而，最令我真正困惑的是，即使在虔诚的，用尽了魔法和咒语的夜晚，我也无法在彩牌的现象中看到你与我在未来的日子里的全部命运。我们之间的命运从一开始就是神秘的，那天晚上，你是怎么消失的？哦，时间，要尽快地、不能迟疑地相信时间。
在我许多好朋友中，有几个人是疯狂的燕子：迟子建是黑龙江人，我不知道如何叙述这样一位少有的女子，她经常使我想到在黑夜的时间里——在黑夜的时间里。另外几位我不准备谈下去，你知道，我爱这些人，按照宗教的仪式爱着这些人。我要对你说的话，你听到了吗？陌生人，是谁说，是谁在说:“为了另一次结合，一种更深的沟通，通过那幽黑的寒冷和空洞的荒凉
中午，我曾经对西里说：我感到自己快死了。如果现在死了，请他将我用汽车运回我从前生活的那座小镇去掩埋。我喜欢装在宽大的棺材里放入潮湿的泥土下……我越来越关注我死去后的肉体，因为它将隐身在永远的告别中。西里不相信我死去，西里从来就不相信我会迅速死去，所以，在这座城市我留遗嘱时不能留给这位我十分信赖的朋友，因为只有他又迷失、又能苏醒，而另外的朋友，我另外的朋友，他们虚弱得像燕子。所以，我那些愿望，是不能一一实现的。在此，我亦不可能寄希望于西里将我运回那座小镇去掩埋。这种念头消失之后就是对于生的惧怕，更频繁、更剧烈的惧怕。就像铃声靠近来，而我则甘愿看到河流喷泉在阳光下闪烁，死亡变得深刻，不能轻易怀想，轻易说出，轻易触抚。
这样好吗？昆明是我喜爱的城市之一，我居住在此处，眺望许多外省地区，想念首都。有时候觉得，我几乎是一个人，单独一人居住在这里。果然，我突然出现在走道里，广场，桥梁和花园……我自己的身影连缀着那么一些世间的范畴，形成了一道不可穿越的帷幕，我正是在这样持久而惊诧的自由中，回想着时间从石头和大理石上的门洞辐射出来，这一切都与我的表达有关系，与我自己内心的召唤有直接的、努力的关系。可以说，昆明这座优美的城市直接关系着许许多多重大的人类问题。我在间或间能从几个圆洞口看到彻底的夜空，沙土、尘埃与水、空气中的旋转，它使这一切都在纯净之中沐浴，正像昆明的水是一种沁人心脾，使人心灵得到安慰的净化的气体、它穿透了我的手指，越来越接近的是梦的空虚，你看见过这空虚吗？空虚所提供的或是灿烂的星光，或是陷阱下的法则。这样一来，春天进入了一九九二年的夏天，我开始闻到雨水的潮湿，我仍然出神地盯着雨水在拍打着树枝，强烈的树枝……没有被遗弃的可能性……城市，我尤为喜欢城市，古罗马哲学家、戏剧家……曾任尼禄皇帝的大臣，后被勒令自尽的塞涅卡曾写过一封论述莱昂斯城彻底毁于水灾的信，我读到那些语言时，正从街心花园的中央散步而归：“一座富有的被看作是外地人的骄傲的城市被烧毁了……今天有些城市以其宏伟、辉煌而闻名于世，然而它们全都会被岁月冲洗得荡然无存，不留痕迹。想想那些曾经显赫一时的希腊城市看，它们的基石如今已经腐蚀到了这种地步，竟然没有留下一些迹象证明它们曾经存在过。
……所以顺从、忍受城市的毁灭才是唯一正确的态度。它们的増然屹立，正是为了最终的倒塌，这是一直在等待着城市的总的结局。无论是由于地球的里层为摆脱抑制它的重压而产生的地震，还是由于疯狂的洪水以惊人的速度猛涨，将其所到之处全部毁灭；也无论是由于切断地壳的火山突然喷发；还是由于岁月一点一点地把它们吞食（万物无一幸免），或是由于瘟疫夺去其居民的生命，使城市成为被遗弃的荒废的土地……有一件事我是十分清楚的：凡人所创造的一切都要受到死亡的裁决，我们是生活在注定要毁灭的事物之中。”因此，在窗子里面，给你写信，下着雨，这座城市正在下着小雨，你在等谁？浓厚的潮湿的地气直往上升，你是谁，在昏暗的房间里……烦闷地低声念着的诗，重叠着以往的亲密关系，稍稍接近了一段路程。我顿然想起那个盲人，你看得见我手中的这副纸牌吗？熟睡着，为新的、婉转的歌声溶失于未来的那副纸牌。
我的另一位好朋友殷实，这位属于形式、秘密、寂静的面庞，他追求的相逢、他接受的诗歌。他曾在一封十分珍贵的信中对我说：“现在，我慢慢地明白你是受到了伤害，这还不是传统的人世意味的伤害，你在一个空前贫乏和肤浅的土地上用自己的生命和语言建立了独特的宗教,并且像所有的殉道者一样陷得很深，这几乎要令人心碎。我从未反对过内心的神圣，却不忍看高贵的精神必须以慢慢毁坏鲜活的生命为代价。”这位朋友，在我的生命中只有几次短促的交谈，我相信今后很难再见面，然而，他几乎在隔着万千堡垒的地方也能看见我在黑暗中的一切活动。在过去，未来及今天，陌生人，我正在寻找一个安身之处，不论在世界的哪一个地方，我热切地渴望着在残缺的柱头，在一座座教堂的周围散步。
今年的二月底我在一间寒冷的小屋中发着高烧，你发过高烧吗？在其余的痛苦挣扎中，我常常想：“时间不是治疗者：病人不再在这里。”我很小的时候，我的小弟弟被一场高烧燃烧成灰烬，他年仅两岁，被装进小小的木盒之-127•间，我们来到一个温煦的山谷，小弟弟就埋在那里。是的，是的，陌生人：“我不敢在梦里见到的眼睛，在死亡的梦的王国里，这些眼睛没有出现……”
但这正是一个未来的开端，你相信吗？你相信《圣经》与《奥义书》吗？我们逐渐蜕变，变化得无与伦比,它集一切时间的前途于一身，我的矛盾及忧虑变得低沉,而屋顶则沉入黑暗之中。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