又一新周,诵过了《大悲咒》、《心经》……万物始终静穆,我心依然敬畏时间万物。
我有智慧对付我灵魂里的那头黑色的野兽,我却无法戏弄你,伟大而亲密的敌人。
密织的生活,需要喘口气,我的停顿就像乡野谣曲,不馈赠、也不回眸,只想垂下头,在我自己的世界里,随万千的风而逝。
哪怕永不触碰,那些内心的战役,仍然使我从遍体的冰棱中寻找到奔腾的源头,去找回我挚爱的那只野兽,并前去追随它秘幽漫步时孤寂的踪迹。
我想飞,但是我更愿意在记忆或忘却的碎片上,感知我脚印下的尘土砾石的幽暗,只有通过它们,我才知道我热爱的只是抵达的一座旅馆。在里边,陌生的阡陌与熟悉的手将倒映在布满铁锈色的垂栏下,我曾在那里送走过末路人,同时也迎来了离我遥远的银白色星宿。
第四月:细雨飞扑而来
窗外传来了雨声,真正的春雨,久违的甘露……早安,我爱的祖国,三月已流逝,四月对于我来说,是继续织物的日子,也是继续给予自己期待的日子。
春雨过来了片刻,又走了,就像爱情那样短暂。看上去似乎又要下雨了,事实上雨离我们是多么遥远。雨、风、云都是突如其来,命运的变幻也是如此,但怎样变幻都没有来自灵魂的磁场那样快。灵魂是一个多大的魔法,可以筑铸地狱和天堂。此刻我又看到了街景,白天的街景中是鲜活的生命在穿行,到了黑夜就是鬼魂在穿行。世界是一个舞蝶式的背景,我喜欢绒布背景,这是在舞台上。而在舞台下,我喜欢被我在不知觉中置入的那些有自然和时间的背景。每一个时代的人都以不同的黑暗和悲伤改变自己,这世界到底有多少伪装术……伪造佐证,是小说家需要的叙事结构,而诗人则是揭开一层层的语言的伪证术……
下过了一阵细雨,四月让人想起艾略特的诗歌《荒原》……四月更多的是春天进入了更茂密的季节,四月也是植物界全面复苏的季节。一滴雨水将带来润物,四月对于我,是从繁杂的枝蔓中,寻找到枝蔓深处的钥匙。四月对于我是越来越葱茏的忧伤。四月于我是穿裙子的好季节,是活着的搏斗和诗歌中的妖娆。
我听到了旋转,来自乐音、裙摆、车轴、火星和地心、苇草和柳枝内部的那些莫名的倾诉。从一朵花心观看全宇宙的邈远……又一次意识到只有语言才能激荡和抑制我对你的爱和忧伤。
这些筛子里的玫瑰花瓣是一家店用来做鲜花饼的……如此鲜美的花瓣儿。很多时候,我们需要忘记世间的丑恶或无耻,也需要忘却爱和记忆的磨难……我们需要浸淫在喜悦和感动的刹那间,我们需要与温柔的美相遇。
晚安,深水里的鱼,手上的流沙……生命的任何较劲都无法像柔软的水、幻影书那样覆盖辽阔的荒野。
感恩不眠或黎明的早起,感恩众像的复杂诡异,感恩魅惑的四月,感恩永远爬不尽的高山,渡不完的波浪。感恩凝聚在内心的光芒,感恩数落不尽的沧海桑田的大美。感恩晨曦之际,鸟翅破开了迷障。
四月初始,收到礼孩馈赠的,由礼孩主编的第九届“诗歌与人·国际诗歌奖”的《扎加耶夫斯基诗歌精选》、《扎加耶夫斯基诗选》……这珍贵而期待的礼物,正在我双手之上。向我喜欢的波兰诗人扎加耶夫斯基致意,向最纯粹的为世界诗歌倾尽全力的诗人黄礼孩致意!
只有走在凹凸的泥路上,你才会与诗人相遇,只有扑进荒原深处的灌木丛向前看去,你才会看到诗人肢体上的疤痕。只有纵横尽了你的虚荣和媚俗,你们才会拂开一本诗歌,看到月白色的光亮。
写作,从来不会成就轰轰烈烈的革命和梦想,它太寂寥,像发丝绕着发丝,像血液贯穿着血液……像古老的村庄那样在缓慢中用土石头筑起了房屋。写作从来都不会将世俗的命运改变,只会为你的灵魂设置更多的黑暗和苦役。写作,不是你我间的事情,而是一个人的致远书,它奔向远方,只是为了奔向古老的旧巢,只是为了寻找到巢穴里的秘密。
早起,波兰诗人扎耶夫斯基吟唱道:我不在这首诗里,惟有波光闪烁、干净的小池塘,一只蜥蜴细小的眼睛,风和一支并未压在我双唇间的,口琴的声音。
四月,我的裙子又一次地被泥浆溅湿,路上看到无数清明祭拜的场景,父亲的英俊容貌总是历现于眼前,一九八七年的七月,父亲逝于黎明。今天,在清凉的雨后天气里,我又嗅到了他洗得干净的银灰色衬衣的味道……啊,味道,这是我缅怀逝者的最隐秘的气息。
天地苍茫,苍茫下是泥土筑起的山岗,是西风送来的蜜蜂,告诉我甜蜜之巢在哪里?我的许多时光都随一群蜜蜂往上走,越是往上走,土地就会越来越干净,在这里,云的口袋里装满了诗人的书卷,如果让一群诗人在山顶筑房,种植,书写,与星宿相互守望……
所谓现实,就是陪同树上未成熟的果实趋近成熟,清明过后的四月,太阳会越来越炽热,刚刚在微信上又重温了马格利特的一组绘画作品,如此令人着迷。天要亮了,昨天刚从滇南山野回来,看到了关于四月的许多荒原山川,也看到了许多未成熟的果木,我的生活就是陪同这些果木在成长,我们的生命能像四月的果木样接受惊悸闪电和暴雨,也同时接受夏日烈焰的炙热,更重要的是接受自我精神生活的时光转逝。
深玫色的康乃馨,我桌面上的一片小风景。女人喜欢花,就像男人喜欢战斗一样,是人生中的必然。只有女人会把着鲜花回家,并将它们插在有水中的花瓶,男人对花朵可有可无,不会寄寓太多的期待。男人,很多男人更乐于战斗,即使在和平年代,也乐于在火药枪口下革新自己的江湖。
鸟在啼鸣,鸟族们总是醒来得那么早,鸟群为什么不居住在森林,跑到了这一座钢筋水泥的屋顶上生活,这是一个迁徙的问题,也是鸟类对除了森林外世界的探索。每天听见鸟鸣声,耳根带来的喜悦难以言尽。鸟世界比起人类更加快乐,拥有翅膀的飞翔可以游离在地球的垃圾之上,可以栖身在树枝屋顶的空中花园。早上好,飞翔的异灵,在你的翅膀下面,是我们的行走。
从书店回来,书因为触摸,保持着若即若离的温度,世界上最恒久的关系,就像人与书的关系。在若即若离中因触摸而获得震颤和平静。
晚上,波澜推动的夜色,四月的芬芳,忧伤的层层幕帐。
在推开的窗外,每个人心都会遇到自己的神和魔法,其中的命运叙事曲,由自己唇边的音韵去咏叹。
日常生活的随意性从不宏大,相比宏大的世界,我更愿意日复一日地倾身维系我与生命的那些来自局部的震颤。比如我在德钦县的澜沧江岸停留,江岸是丛林之中颤抖的曲线,我的目光在辽阔起伏的曲线中突然跟上了局部的一条曲线,那只是非常细小的曲线,却变幻出了传教士在江岸上走过的路,一只兀鹫用翅膀拍击出的声音。再比如,在收割过的麦地,我更愿意做一个拾穗者,走遍再无麦浪呼啸的寂静中的万顷麦田,弯下腰,一次次拾到遗失在麦地里的那一根根麦穗……
这样的生活是我所需要的,也是我从局部中寻找到意外生活的时刻。对我而言,它缺少宏大的史诗,却是我个体的生命不断缠绵的进行曲。无论是在梅里雪山下随澜沧江岸久远的沧桑在转弯,还是在已收割后而荒芜的麦地里做一个拾穗者……对我而言,这样的生活亦是我日复一日的坚持,因为我自己就是那江岸上的一束幽转的时光,它属于急速的流逝,更多的是在局部的曲线里悄然地等待着命运的变幻。而更多时候,我也是那荒芜麦浪过后的一根麦穗,遗失在将被镰刀割过的麦壤中……无论是时光还是心跳,我就这样生活在我的日常生活中,像曲线忍住蜷曲的痛荡漾开的广阔的寂寞,更像遗落的麦穗,随同我弯腰而惊喜变化……
早安,鸟语下呼啸而来的一天,启始于我送走黑夜后,从镜面上看到的自己,从窗外看到的那一件件衣裳,穿在每一个生灵者身上,成为我们宿居并行走世界的一面面孤独的旗帜。
读书不是全民运动,而是一种个人的选择和需要。读书应该是从我们成长期就脱颖而出的消遣。在我们年幼无知时,如果能爱上书,那么你一生能与书有纠缠。只有在无穷尽的纠缠里,我们的旅途漫漫中才会出现书的阁楼。人的一生中无论生活在何处,如果为自己建造了一座书的小小阁楼,那么,你将拥有漫长的消遣。书于我,是忧伤的烛光下,情不自禁的私密录,是随同一年又一年永不厌倦的爱情的故事。
我献给你我的一个凌晨,为你而开始的破啼,这是属于鸟的生活。我献给你我的一个凌晨,为你而开始的劳作,这是因为我因你而成为奴仆者的生活。我献给你黑夜白昼的辗转,为你而开始的又一天,因为你,我也许会快乐也许会忧怀,无论今天有雨还是有风云,我献给你我的一个早晨,它已经开始越来越明亮。
夜幕,如来自古代的夜香,随焚毁而虚逝
随同幕墙而日日生辉。倘若我爱你
一定会寻找到你生火的炉子,你虚逝的时光
等我们有空再约会或爱,而此刻,看一架纸飞机落下,看你的行踪又被覆盖,看你失去音讯后周转着,我走过了别人的辙迹,我成为一滴水在花瓶中消失。
光阴,我亲爱的光阴,不是雷霆闪电,而是隐约长笛声下,一阵即将被载走的邮件。
当我们浑身上下像一只古往今来的蜘蛛,在我们隐形的世界里织网,我们才可能通过这方寸大的避难地,感恩我们的生命在吐露着秘密的喜悦,感恩在这些纤细的密织里,窗户是那么明亮,溪水是透明的,天气是为我们而变幻的神经细胞。
修行是一种理想生活,我想说的是,世界的每一个角隅都是我们的修行之地。当我的女友姚林在书写《心经》时,是修行,是修她每个字词下的心念之路,我能想象她书写《心经》时的屏息,自由而克制的墨触,这一刻,哪怕外面风云震荡,都不会让她的笔触质疑或忐忑,那是大海静谧下的世界,那是被波澜推动上岸以后的从容明朗,那是用心容下一切尖锐和柔软的窗扉。修行可以发生在任何偏壤、闹市、浮萍之上的生命履历中,也可以发生在刹那间和永恒的时间软盘中。当我看见女书画家姚林在那个正午拎着一只白色的布袋,穿过竹里馆的小径出现在我们面前时,我嗅到了那些古老墨纸上的香气。
当修行这个词已经变成流行的口号时,我告诉自己,修行要回到自我,它不是集体式的模拟,而是真正的筑巢。面对自己的每根羽毛的梳理,对于来自现实和理想生活的践行和担当。如果修行是从大众流行的喧嚣中回到自我,我仍然是门前的那个影子,倒映在充满裂纹的每一个时间状态中。
四月最后的繁花,将战胜我们生命中的妖魔。之后,五月的暴雨挟裹着烈日将至。所有的过眼烟云,都跟随我们翻山越岭,去遥远古朴的山寨去收割麦子。
从四月至五月,云南地貌大面积干枯,尽管集市上到处是繁荣,但我明白在其原自然的状态中,我们不可能违背古老的生态学,那些被转基因、污水培植的各种生物品正在改变着我们古老自然的宿命。早晨,看一遍天空,心在游离,只要有一滴雨落下来,那些密集的雨水也顷刻间就会落下来。第一滴雨水非常重要,就像第一句诗,第一阵春风,第一种渊源,第一页书,第一次恋爱,第一次洗衣服,第一次去游泳……第一滴雨落下来,无论落到哪里,都是神奇的水,之后,千万滴雨水就会落下来。
早晨,树会长高,月球会更寒冷大地会更炎热。无论我们在房间里还是游离于尘埃上,都是因为生活需要叙事。鸟已经在窗户外叙事,它的叙事曲从柔软的羽毛和啼鸣曲开始,我的叙事将由一双睁开的眼睛开始。
天空罩着厚重的积云,黑与灰的色调布满我能仰望到的云层。如果下雨了,庄稼就会很快乐。如果下雨了,我们的心灵会湿润些。我的脚已落下地,所有等待希望都从地上开始,只有这样,天空才会永远值得我们仰望。
雨,终于在昨夜来临,听雨声过夜就像听屏风那边的古人抚琴。这场雨应该下遍了云南境内,感恩天空降下甘露,感恩那淅淅沥沥声,感恩生命中拔地而起的众树。感恩层层叠叠的群山接踵而至的福音,感恩天地,感恩生命中的你们。
衣服,女人的另一座热带和寒带,因为层出不尽的修饰学伪装了女人们的冒险、狂野、寂寞……对于女人们来说,衣服永远是旧的。另一件衣服在未知的远方。女人迷恋衣饰,是因为厌倦爱情的短暂,生活常识的平庸。衣饰是女人身体中的核武器。带着它,女人织物,穿梭如野兽,所以,女人是所有饰品中的乐器。
生活方式的不断重复,指向我的命定终局,就像星辰永远宿于星空,鸟宿于树巢。飞翔,迁徙……我则宿于房间、寂静、纸书、语词,当然也宿于扫帚、拖把、泥浆下充盈着番茄土豆,麦青色起伏的时间状态。早安,只是将我们继续载于自己的生活方式而已,为了这些重复的生活而致意,就是我们修补创伤裂纹的最好方式。
马尔克斯逝世于人间。《百年孤独》和马孔多小镇的多年以前,给世界带来了永恒的魔幻,而在我沉迷其中的《霍乱时期的爱情》中,有时间到衰亡时错过又邂逅的爱情。亲爱的马尔克斯,你离我并不遥远。而此刻,当获悉你的灵魂体不再与我们纠缠于这芸芸众生的舞台时,我的泪水忍不住夺眶而出。时间那么快,那么快地就结束了一个讲述神话的过程。亲爱的马尔克斯,在这个无限虚空的时间里,我能感受到你永恒的力量。