慢或快都要过去,远古的脚步声已过去,我们是否可以在一天的某些时刻,坐下来倾听自己的声音,它避开了外在的讨伐,正像地球是浑圆的,我们是否可以重温自己的许多地球记忆,那是属于一个我们与地球的秘密往事,也许是片断似的,却是我们用慢或快的节奏安抚下的一种诗意之怀。我们的地球记忆是从母体坠地开始的。从那一刻开始,随同我们独立的行走,我们出发的地方也正是我们与地球产生多种交往的地方,无论是我们的爱与恨,还是生命的搏斗,痛苦的滋味,都与这个地球系为一体。而如今虽然地球越来越破碎,正像我们的历程越来越苍茫。纵然生命尽头只是一场虚空,而我们在此重温着自己的意念,无疑是进一步地筑铸我们的信念。何谓信念,它是你疲惫和无望时,坚信自己在黑喑中会点燃的一盏灯,它是你在孤独中已经看见的一片繁花……重温自己会让你了解爱,爱是无可名状的触摸,是出自你与这个地球厮守维系的给予。爱也是迷离惆怅和疼痛,正是它们捍卫了地球人心灵的磁场。
生活与忧虑的艺术在于转换,葵花朝向了太阳,是一种阳光的转换。海洋将潮汐涌向陆地,是一种惊涛滚滚的转换……以此类推,每事每物都有拥抱和缠绵,它们追问生命,而生命便教会它转换的艺术。我们在转换中离凡俗的大地更加亲近。我们离不开繁琐,只有在繁琐中才能简洁,物与物,心与心永远沉浸在它们相互的教义、信念关爱、融洽中,这就是我们的俗世,也是生活与忧虑的艺术。
窗外是渐渐西撒的阳光,此刻在外面有无以计数的面孔,闪烁着不同的表情,在结束一天的日志前夕,还有无数人奔赴黄昏,为自己他人演奏黄昏的曲调。尽管如此,即将缓缓降临的黄昏是复述者和沉默者相峙的空间,它缓解着一天的倦容,制造着进入黑夜前夕的新的迷离,同时也带来松弛的舒缓,仿佛乐音跳过了激流,来到陆地上隐藏并结束最后一个慢板……
缓慢的时光,我的爱在这黯哑的时光中,静悄悄地飞渡,如古代的信使正翻过一座座驿道,而前方是未知的村落。天渐寒,不知桃李何日在春日绽放?
冬天的灰白色天气如果加上了诗人的诗句,只对于那些在梦境中的人有杀伤力和催眠曲。缓慢的时间背后是疾飞的时间。纳博科夫在《说吧,记忆》中写道:“人能做的仅仅是在朦胧和幻想中瞥见前面的真实的东西,正如天生具有在白昼能力超乎寻常地持续活动的大脑的人们,在最深沉的睡眠中,在错综纠缠和毫无理性的噩梦的痛苦以外,能察觉到醒时有秩序的现实。”是的,在我书柜的层次里,有无穷尽的梦,每一本书是一座牢狱同时也是一座天堂……眼观外面的喧嚣,就像今天的天气,阳光变幻着阴郁,阴郁变幻着阳光。而我的思绪走得并不遥远,它就在我小小的空间,宛如溪流环绕,我发现了屋子里有另一些神秘的使者同我在一起,我们一直在玩一个巨大的游戏,倾听到的风声来自沙漠,后来变绿了,池塘里的水倒映着我们的叠影。是的,无数生灵彼此牵挂,只是为了消遣这人世的秘密……
正午,我最喜欢的时刻,如果脚疗伤好以后此刻正是我走路的时间。而此刻,让写作停下来,确实,写作满足了写作者渴望并发现的迷离、游走、冲突、明亮、黑暗中相互隐藏或揭示的生命的神曲。我爱我的时代给予写作者的背景,一个写作者越是被他们所置身的时代遗忘,他们的语词将走得更远。也就是说,应该隔离众人的娱乐运动的背景。写作者最适宜的好光景就是在无意义中找到意义,写作对于作家来说就是一场渴望和无可到达的拥抱。当普鲁斯特写漫长的《追忆似水年华》时,他不时地穿过花园前的斯万家并躲在另一个地方看人们的社交,更多时间是他创造了似水年华中的每一景致和人们的在场和不在场的关系……这就是普鲁斯特的时间,它阴影密布,转而又将是窗外阳光密织……
永远就是睁开眼晴梦就离你而去,永远就是等待你的那一页页纸笺中的未解谜诀,永远就是冬天来了春天已经不远,永远就是一个词语推动了另一个词的命运。永远就是天空会黑下去也会亮起来。永远就是花开花落又花开了,永远就是一列车开出去又回来了。永远就是我永远爱着你。永远就是你就是你我就是我,永远就是月亮逝去了太阳要出来了。
明天依然要为永远寻找证据,钥匙在开着锁,雨永远只会从天空落下来。我永远爱着你是因为我永远走不到你身边。
午后,休息一会,然后继续写作或阅读。脚日渐好转,我能感觉到那些受挫的骨质在慢慢恢复。中午让脚晒晒太阳,补充太阳能,一个人的身体只有与你融洽时,灵魂才会叠折或行走。再坚持一些时间,坚持就是我的明天。
清晨就见菩提开花,修行将开始。写作中遇到的每个词汇都是一次修行的过程。劳动,织物,远行,歌吟,疲惫,疼痛,关怀,思念,布施,节制,忍耐……等等,都体现了修行的个人化生活。修行,即用自己的内心引导自己的行为,以此在命运的航行中,留下自己的痕迹,就像我在云南的无数古道中看到的上千年马蹄印,直到如今仍然让我聆听到了上千年以前一支支神秘队伍经过的旋律。人活着以自己的足迹修行自己的灵息,空中鸟以飞行修行自己的航线……我感觉到菩提花的红,是我今天喜欢沉迷的一种红和色状,我的修行从这束四散的色状中开始……
写完了三十七首十四行诗《我身体中的云图》,一切都是过程。在这阴郁天气的笼罩下,每个词、隐喻、呈现或逃离都是生命中潜游过来的细枝末节,都是我所面对的生活。
窗外有雨,离小雪很近了,哈尔滨早已下过第一场大雪,昆明能降下一场小雨,也会润干燥的大地。今天会有些冷,需要拥抱关怀的朋友们注意保暖。时间如此快的进入冬季,我们也将进入冬季。时间不会为任何事而停留,只有心灵会驻守在某一刻,所以我写作,写作者永远会回到那些流逝时光篇章中去。
阴天是写作者最好的天气,它的空茫更适合写作者去调制忧伤的味道。从某种意义上讲,写作者就像调酒师,竭尽全力地调出某个黄昏、午夜嘴唇所需要的味道。
我不害怕阴郁的天气,但我害怕这些禁不住光阴的流逝,它使我敬畏时间,敬畏伟大的神。
下午四点钟以后的我,莫名的情绪特别适宜乘一张游轮,完全的海上生活。这世界有三种风景永不厌倦,其一,是在海洋中随波澜起伏前行,只有大海在变幻中给予我们许多未知的承诺和保障,使用波涛滚滚变幻你的触角,并用海洋承诺和保障我们的梦想和远航的时间汇合。其二,随同云端下的呼吸寻找方向,云会载你去会见一座座古老的村寨,只有在水牛耕耘的田野上,你才会看见穿过风声的白鹭,你才会知道古老的时间通向村庄的小路,在这小路上你的目光永不会厌倦,因为你永远也不会厌倦人类最原初的传说就像在一座村庄可以复活。第三,是面对黑夜,只有漫漫长夜可以满足你对于孤独、音律、诗歌的渴望。只有黑暗可以让你找到灯盏……这三个不相同的世界,事实上彼此相连,从海洋到陆地就可以寻访到村庄……它们随人类的活动在变幻,却永远是存在之母,永远在我们心底长驻。
几乎是全部打开的花蕊,这个角落,是我唯一观望世界的方式,紫或粉色百合,并非摇曳,因为它在室内就是我的伙伴。从十月九号起在闻一多先生遇难的通往钱局街的坡下跌跤骨折到今天,我的生活始终在室内。海惠每周给我送花,以此延续我书房有瓶中花怒放的习俗。室内生活写作习画,我经历了在疗伤期间的许多厌倦绝望后,面对着这些瓶中花族。
在我一生中走过许多云南的非旅游的边缘地理乡舍,在下雪的火塘边蜷曲,在满山遍野自由的妖娆野花中行走,在被人类文明所遗忘的古村落夜宿,在兀鹫们盘旋的天空下看澜沧江的蓝黑色……面对云南疆域我以为它就是我身体中的全部,无任何版图可以代替它在我身体中的锦绣。而此刻,我的脚失去的自由让我理解了能够行走奔跑,是一件多么美好的人生。室内疗伤生活因写作而减轻了忧伤颓靡,因目光与这些瓶中花相遇而变得心悦。
花,云南花族的繁茂不仅仅在各个层次的海拔、地域展开,而且也在乡村庭院中自然地开放。昆明郊外的斗南花园的鲜花基地通向国内重要城市,同时也通向亚洲的许多国家航线,这瓶内鲜花就来自斗南花园。女人恋花是因为在多数时间里,花显示了我们心灵中的一种现象。花可以拯救我们晦暗的生活,因为每一枝花都是那样干净芬芳。
感谢花神赐予世界的悦目,感谢瓶中鲜花笼罩下我所穿越的这条僵硬的地下通道。
天亮了,花骨朵要张开脉络了。今天要去医院照片,看看骨折的地方是否已经接上骨了。今天是左脚踝骨折的第34天,所有磨难都会随同时间消失,每一次心灵和肉体受挫的过程,同时也会让我们用自身的经验去感知他人和自然的过程。天要亮了,生命就是一次又一次渡的过程。我每晨轻声诵读《心经》、《大悲咒》也能感觉到那些观自在菩萨,行深般若波罗蜜多时,照见五蕴皆空,度一切苦厄,舍利子,色不异空,空不异色,色即是空,空即是色……是的,渡的时间和渡的心灵历程,让我们平静而自然。天亮了,让我们渡吧!繁星已过去,黎明至,从夜到昼这一次周而复始的渡,我们始终在渡。我们在命运的旅程中渡,在鲜花和苍茫中渡,在天上和地下渡,轻盈而沉重地渡,坚韧和懦弱中渡,勇敢地渡,在水中渡,在棉花和岩石上渡,在喜悦中渡。
正像我所预料中的一样,已经接上骨了,谢谢市中医院的陈医生。接上骨了,但足踝中的有些骨空隙还需要生长,所以还需要包中药。感谢好朋友们的牵挂关心,云南的天空仍然蓝,我的好朋友文润生每天在大理洱海边看云,有时甚至饥饿着肚子也要看苍山洱海云,每日微信都要展示洱海云,这个世界是需要精神的。此时此境,我的很多朋友都在践行理想,担当着各种生命中的责任,虽然远隔山水江川,远隔几条街景,想念你们。
布面油画《云端上的天鹅》……画完了屋子里最后一只画框。外面天空蓝得让人窒息,而这只天鹅的飞翔在云端的色彩中驻足。绘画真的好愉快,它一点点让我去练习我自己的涂鸦。
什么都挡不住黎明的到来,认可这一刻时,黎明已初露唇印,将大地从沉睡中唤醒。醒来虽然是常故,却是生命的再次礼赞!醒来后的意念告诉我说,今天又将是温习生活每一景致每一习俗每一寂寥每一敬仰每一隐忍每一诗词的时刻。向生命致意,从来都是践行和担当我们生命来来往往的故事。叙述故事都是从第一缕晨曦开始的。我看见夜晚静合的花心又张开了多种色彩的心脉。夜幕退下,我又出场,与我生命中热情的事物相遇。
夜静如弦,不再发出音律。异常复杂的白昼过去了,剩下夜晚让我阅读并以睡眠来修复身体。最近以来确实很迷恋紫色。过去也很喜欢,但没有溶进去,只是它的观赏者。而近期紫色于我不再置若罔闻,而是身体中的精灵,眼皮下的忧喜。夜晚过去又是黎明,这反复不定的人生,多数是重复的,令人生厌的……庆幸有文字相伴,使我渺茫的生命探起头来,仿佛小溪在空谷穿行。突然间发现了奔向海洋的路,事实上,小溪汇入海洋是命定。关上窗帘,退回到我的夜晚旅途,我们到底相遇在何方?这是我未来长篇《梦中人》的主题……而此刻,我随茫茫夜色在流亡……
海惠刚送来的一束紫色的水莲,此花我从未插过,蓓蕾中的紫色恰好就是我渴望的。喜欢花已经二十多年了,在我写作的地方没有花,内心会显得更荒芜。二十多年来,一直是我献给自己玫瑰、百合、康乃馨,这种生活方式令人愉悦,也很容易满足自己喜欢一座空中花园的幻想。花,尤其是花瓶中的花更显孤寂,很多时候我为它们存在一个空间,它们在我不经意时已经开放,其盛放的美曾经历练过我内心,而当某一夜我醒来,看见它们已经开始凋零时,恰好已是我埋葬某种往事的时序。我与花存在的那种默契,比如你在偶遇中抬头凝聚的一团明亮光泽,或者是你在暗夜中隔着雾霭,感受到的一秒钟一秒钟里袭来的那种奇异的力量……
今天似乎经历了太多的心理路程,即使在室内仍然感觉到荒沙弥漫中有无数的巨石翻滚,我目视着那些铁灰色的前镜头,逐渐地让内心又一次安静下来了。今天又进入了另一幅深紫色的画面,心跳仿佛沉入一口深井,云南很多乡村都还保留着这些古老的井窖,我曾一次次将身体趴在井口往下看,里面是深不可测的静水,再就是峡谷之辽阔和险峻,我曾在云南版图上走过无数的峡谷盆地,正是它们培植了我身体中的抵抗力。尽管如此,在很多时候,我的心离坚韧是那么遥远,当纷至沓来的许多东西以风中传来的碎片掷于眼前,这一刻就像有无数黑郁色的妖魔在跳舞……之后,是悲郁,对于生命的再一次沉思,仿佛眼望着一场风暴过去后的沉寂。就像坐在一片风景深处,目睹了一场狂风肃杀了所有的树叶,脚下是满地的褐黄色落,而空中的每一棵树身都是那样干净,赤裸着弯曲的、笔直的躯身等待着遥远的春天。
纯粹的紫迎向我的脸,而四周虚去。这一时刻,黄昏逐渐开始在西斜的夕照下,准备露面。每一时每一刻都为不同心境的人准备着礼物。世间所有礼物都有分类,有名称,有大小等类,而在此刻,我仍沉溺在一天的紫色中。已经很长时间了,那些喧嚷似乎已经与我隔离,在这沉醉的从紫色到紫色再紫色的日子里,不仅仅是过渡,也是我练习很多心灵小品的阶段。嘘,这是我从众多层层叠峰的荆棘和鲜花中看到的天边云层的变幻,只有它可以告诉我,我们的生命所获得的永恒快乐就在你忧郁的眼眶深处,那些永未得到的,正在被你一次次地在嘘声中触不到的意念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