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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现代家庭生活》王雨萌与海男访谈录
1、从你的经历中看出,你是一个有故事的人,那些过往,其实已经变成你写作的一部分回忆,是这样吗?
海男:是的,我是一个有故事的人,所谓故事就是我用生命所历经的过程,那些从出世以后耳闻目睹的一切都将成为我身体中收藏的故事。之后,是写作。作家之所以需要写作,就是一次重温一次次故事的历险过程。
2、看到你说,小时候,小弟弟病死,被装进一个小棺材里,这件事对你和家人有怎样的影响?这会不会使得你在成长的过程中带着内心的隐痛去看世界?
海男:小弟弟病死那一年我才有四岁,很多记忆模糊了我的眼睛,那是一段我的年龄无法真实而具体的承担记忆的时代。再后来,母亲不断地回忆并强化了小弟弟死亡的过程。小弟弟是因出麻疹而死,因为母亲工作太忙,再加上六十年代医疗制度的混乱,小弟弟没有得到较好而认真的治疗和守护,死亡是必然的。小弟弟之死成为了母亲追忆中永远的心痛,成为了我想象中第一桩最为强劲的死亡录。
3、说到干校,现在的年轻人恐怕都不了解那是一种怎样的情况,你能说说你那时的生活吗?
海男:我那时五岁左右,同父母乘上一辆大货车来到了热带的金沙江畔。只记得风那么灼热,我们一下车就跑到了江岸,我看见了砾石、荒草、丘陵下的江流,我赤脚缓慢地开始向江边走去,之后,这条寂寞而伟大的江流成为了我童年时代的乐园,成为了我们的避难所。在干校母亲和众多的妇女们都在养猪,父亲则和众多的男人们在垦荒放羊。我在金沙江还目睹了第二桩死亡,一个在干校劳动的年轻女人失踪数日以后突然从江流中漂上岸,那是我看到的最为真实的死亡,她那被江流推上岸的身体就躺在滚烫的沙滩上,裸露的身体就像雪一样白,完全的白——那是腐烂的白,死亡的白。这次死亡使我患上了神经衰弱症,很长时间我都会在梦里尖叫。在与此同时,这条江岸以上的自然是那样寂寥,秋天时,山岗上的野生橄榄树挂满了硕大的又甜又涩的橄榄,那味道是我品尝中的人世间最难以忘却之味。
4、一般来说,作家小时候的数理化成绩都不好,我印象比较深刻的是台湾女作家三毛,数学课几乎成为她成长的梦魇,而据说你小时候也很害怕数学课,为什么呢?
海男:不错,我的数学课一团糟,主要是一开始我就对上数学课没兴趣,那时候我已经开始写小说,我从哥哥那里寻找到当时所谓的黄书和苏联小说,每当上数学课时,我就在下面偷着看小说,这样一来,我对数字计算永远都排斥。
5、你是怎么开始对阅读产生兴趣的?其实当一个人开始沉溺于阅读的乐趣时,往往就失去了和他人交往的欲望,很多文艺男女往往比较宅和自我,你怎么看这个问题?
海男:热爱阅读的过程首先必须来自与书的机遇,我与书机遇在十一岁那年就开始了,它导致了我对数理化的抗拒。但真正的阅读是十七岁那年开始的,因为阅读我才开始了在笔记本上写诗。从那一年之后到三十多岁,阅读于我仿佛像一场疯狂的运动,两三天就可以将一本书读完,那是一种忘我而贪婪中的阅读,翻开第一页书恨不得马上就读完。是的,在这个阶段,我的世界是封闭的,许许多多通向外的门径似乎都已经被自己堵死了,因为读书我们由此滋生了许多虚无主义的情怀,它与现实是格格不入的。自我就在这种虚无主义的情怀中衍生而出,这是每一个文艺青年的风格特征。
6、你的身上,永远有着云南的烙印,蓝天,白云,清晨淡淡的薄雾和阳光,这是你的作品带给我的感觉,很想知道,云南这片土地,到底如何孕育出你这样的一个女子?能说说你成长的故事吗?
海男:我出生在云南滇西的一座盆地,那里有蔚蓝的湖泊程海,也叫星湖,之外是金沙江从这座盆地外的峡谷间穿巡而过,我从小就跟随做农艺师的母亲在这座县境中不停地迁徒,多数的时间是在一座叫三川坝的小镇居住,那些时光陪同我成长的是门前的石榴树和紫薇树,它们在我写作以后,成为了我作品中最为永恒的色彩学,美图,凋零和不朽的隐喻。在我开始写作以后,我的足几乎走遍整个云南的版图,正是它们的风和云所变幻的无常,让我对人生的命运和演变魔法开始着迷,这就是写作的开始,也是将写作进行下去的理由。
7、成为作家,是你儿时的梦想吗?
海男:我儿时的梦想,是想开着一辆拖拉机到荒野深处去开垦土地。因为那时候,拖拉机是我见到的最不可思议的庞然大物。除此之外,是因为我们一次次乘上拖拉机去另一些乡镇看露天电影。除此之外,我记忆中的一个美人就是当时的女拖拉机手,她是那个时期我的偶像。所以,儿时的我,根本没有梦想过,做一个作家。这个梦是我从十七岁那年开始的……
8、在你的记忆中,有没有让你终其一生都在寻找和思索的问题?无论是爱情,还是人生,甚至,包括一段挫败的坎坷经历?
海男:我一生着迷的还是轮回之问题,看电影《云图》时,我很赞同那句台词:“我们的生命不仅属于自己。从生到死,我们和其他人相连,无论前世,还是今生。我们的每一个罪行,每一个善举,孕育了我们的未来。”无论是你生命机遇的一只鸟,一条河流,一座山岗,一片花丛,一首诗歌,一个人等等,都与你的前世因果结缘相联系。这个问题也是我用语言用行为所探索的问题,它影响了我的冥思,从而也将影响我对未写之书的期待。
9、在你的书里,我知道,你是一个热爱自然的人,行走无数地方,看过无数风景,有没有让你最不舍最难忘的地方?
海男:我走得最多的地方还是云南。在卡瓦博格(梅里雪山)之下,每一次去到雪山之下,我都是在晨曦前到达,让一束束万能之光引领我的视线,那是我为之仰慕的时刻,我会舍下人间之万念,与那座晶莹剔透的雪山机遇,而我眼眶里那盈满的也许是雪花,也许是经文,也许是眼泪。沿着梅里雪山而下,是秋天正午时刻的澜沧江大峡谷,是黑色兀鹫们盘旋的天堂,在这片地域中充满着令我灵域所不舍的那一束束远天中的青黛色,之后,一座法国人修建的茨中教堂会耸立于澜沧江岸,迎向我目光的是山坡上紫红色的葡萄架。在云南,很多地方都会让我不舍,比如碧色寨,那座百年前法国修建的火车站上有米轨,有黑檀色的铁轨和枕木,有建造滇越铁路的传说,之后,我完成了长篇小说《碧色寨之恋》。
10、有人说,一个完美的人生,必须包括三段爱情,爱过,被爱过,彼此爱,你怎么看这个问题?你有过这样完美的人生吗?
海男:人生的过程也就是遗憾的过程。爱过,被爱过,彼此爱无论长或短,都只不过是一场场虚无主义的记录而已。我想说,我爱过那些与我的现实没有关系的人,所谓男女之爱只应该去空中筑造,一旦落入地上,既不会长出根须,也不会像花朵在水上漂亡。所谓爱情,就是那些称之为浮力之上的光和影。我想说我爱过所有在理想和虚无主义的路上与我在梦幻中似曾相遇的男人,我深信,在这条路上我也会被他们所爱过,或者彼此深爱过——因为从未遭遇到俗世的伤害,它们成为了永恒的一部分。
11、能说一下你和妹妹环绕黄河流域近一年的漫游生活吗?当时怎么会萌生这样的念头?
海男:那是一九八六年,一种青春的念想上升以后,就欲罢不能。之后就是出发,诗人艾略特说,家是人出发的地方。我们出发了,抵达了巴颜喀拉山下,在茫茫无际的荒野深处有冻死的牦牛有二十多万淘金人。一条关于河流的记忆也是我们青春的冒险记忆,那时候似乎什么都不怕,不害怕茫茫冰川的缺氧,不害怕死,也不害怕生……
12、你的第一部小说是在什么情况下完成的?还记得当时写作的心情吗?
海男:一九八九年冬天的北京鲁迅文学院,我开始了写第一部中篇小说《人间消息》,之前,我从未想过我要写小说。也许是我身边的磁力——那些源自一群个性独异的小说家的磁场影响了我,我们同班的小说家有莫言、洪峰、余华、刘震云、迟子建等,他们在那个时代已经写出了非常优秀的小说。而我,就这样开始了写作小说的历程,这也是我命运中的命中之命。
13、你觉得一个女人最重要的品质是什么?
海男:我认为一个女人最重要的品质应该是瑰丽而优雅,然而,让一个女人变得瑰丽而优雅的修炼才是最为重要的。当我们说瑰丽的时候往往会看见一片盛放的玫瑰花和太阳下的向日葵,它们都是浑身瑰丽的象征或景物,而你一定会知道玫瑰和向日葵在绽放之前有过多少隐忍,那是一朵朵花骨朵的等待内敛,那是它们面朝风雨的隐忍时光。当我们说优雅的时候往往会看见美丽的孔雀开屏或者看见云端上的天鹅,因为它们都是优雅的精灵。面对它们,你一定知道孔雀在开屏之前要为自己的体身长出多少斑斓的羽毛?天鹅在飞往云端时又要为自己的旅路编织多少与云一样悠远变幻的羽毛?
14、有句话,叫“世界如此险恶,你要内心强大”,你觉得自己是一个内心强大的女人吗?
海男:我不认为自己是内心强大的女人,但我知道做自己一生最为喜欢做的事情,写作就是通向内心熔炼之事——每一次具体的写作,都必须用身体经历一次次出生入死的词语的搏斗,正是它们历练了我的怯懦和眼泪。通过写作,我知道人生就是行走的过程,就像我在云南的地貌中行走,在高山流水的迥异中,我忽儿会下到峡谷深渊,那里是热带河川,我会遇上奇异的植物果实,忽儿我已来到了寒川,这里有纯净的雪地,奔跑的兽群……我的心灵通过与这些丰茂而神秘的世界相遇,获得了享受寂寥的勇气,同时也获得了用其自身的力量,抵达或放弃的全过程。人,最为重要的是要学会与自己的身体和光阴和谐相处——因为世界在变,世界是寂寞的。
15、人与人之间,无论是爱情,还是友情,最好的方式是保持一定的距离,因为伤害,永远是来自最亲密的人,也只有最亲密的人才会带来伤害。你对人际交往是如何看的?
海男:非常喜欢你的观点。这样的距离是我期待的。但在更年轻的时代,并不知道距离有多么美,那时候,是在奔跑中逾越过这些属于友谊和爱情的距离,所以,年轻时所遭遇到的伤害也称之为美学上的近距离冲突。只有光阴虚度到了某个时期,生命才会从视觉和心理上与世界保持着足够多的距离,距离是我们取之不尽的忧伤,也是我们取之不尽的神秘和思念。
16、如果有来生,你会选择什么样的生活方式?
海男:哦,我相信会有来生的,我正在写作中的一部长篇小说就是关于轮回转世的故事。如果有来生,这个星球还依然存在的话,那就意味着依然有语言存在的空间。那时候,我一定还会写作,我深信这是命定的因素。
17、平时有什么爱好吗?逛街?美食?泡咖啡馆?
海男:每天早晨冷水澡,中午快走一小时。也喜欢逛街。喜欢云南各个区域的多种少数民族居住地的美食,因为很多野生植物都可以品尝,也喜欢喝他们自酿的多种米酒。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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加缪在《局外人》中写道:傍晚如同忧伤的休憩,跟死亡近在咫尺,我体会到这世界跟我如此相像,又是如此亲如手足,因此感到自己过去幸福,现在仍然幸福。为使一切都显得完美,为使我不再如此孤独,我只能希望被处决的那天又见者如潮,并对我发出憎恨的喊叫。
他说,激情总在某个时间升起,其实是害怕那内在的声音,自我被一次次颠覆,好想有一次死亡让我化茧而生,去赢得一次蜕变,像你一样可以从生活中萃取灵魂,在记忆中也能找到出口,你的生命版图如此之大,让我有了一种惶惑。
他说,欣然接受,脆弱的枯黄也会变成一种美丽,这是刚从我的梦境中迸发出来的一句话,想你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