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不可穷尽的是时间。沿着这磁针继续走下去,我依然会看见你在那里跳舞,那座七世纪或十二世纪的舞场,今天仍然是天下人的舞池,仍然有美人在用身体跳舞。舞,是肢体间的第一语言,是活力、浮力、欲求或美学的最直接的宣言者。因为舞,我们的肢体从古至今,创造了扑面而来的身体神话。
眼前挡不住的春光就在这些茂密的樱桃树上一路往下绽放,在我中午快走一小时的路上,到处都是这一棵棵的樱桃树冠——在里面,我发现了无所不在的春光。心灵所受到的召唤就在其中,那种粉红色巧妙地溶解着一丝丝空气中的忧愁。
尽管芽胚布满了春天的树,但云南的春天仍缺雨水。我在读大卫·米切尔的《云图》,我总是对英国作家小说着迷,早期的有《德伯家的苔丝》、《简爱》、《呼啸山庄》,近期的有《海浪》弗吉尼亚·伍尔芙的全部作品,麦克尤恩的全部作品……现在,我在这个下午说《云图》,书中写道:“多么庸俗,这种对于不朽名声的渴望,多么徒劳,多么虚假。作曲家只不过是洞穴壁画的涂鸦者。一个人创造音乐是因为冬季永无休止,是因为如果不这样做,狼群和暴风就会更快地扑向他。”《云图》不是一部简单的作品,而是一部写作形式异常复杂的作品,这也正是它让我着迷的原因之一。二十一世纪的阅读期待着的正是《云图》似的革命,它挑战着我的阅读。
开始写《边疆书》了,我也想写一部与我的任何作品不一样的作品。它让我寻找着一个时代,距我久远的天幕,我是那个时代的一片云、一滴水、一个女人。
写作令人着迷,不为别的。只为了让我感觉到心跳和意乱神迷。如果进入这种状态,那我一定已经开始写作了。
《云图》长篇中写道:我最近的历险让我变得像个哲人,特别是在晚上,我什么也听不到,除了溪流用无尽的从容把巨砾磨成小卵石的声音。我的思绪就这样流淌着。我学着洞察历史中的活动,并构想出决定文明世界兴衰的规则,系统地阐释这些活动。但是,我的观点正相反:历史中不容纳规则,只有结果。
什么促成了结果的产生?恶行和善行。
什么促成了行为?信念。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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黎明仿佛听见了一只猛兽跃过了云下天幕,那一阵阵的穿越从潮湿的原始丛林传来,再从晨光普照的石崖深境传来。勇猛的姿态撼人心魂,所有生灵都在付诸于行动,以其内心光焰喷薄潜力,引领自己全部的理想生活,再与其神性的力量汇合。人之实践是自已一生德行的探索,也是一生灵域的大熔炼。无论舍弃坚守都在引用潜游在生命全力,以其生,获得光芒和黑夜的吟诵,以其行,获得旅路漫漫的所向,以其灵,获得承纳万物的喜悦。
整个上午到午后的时间都在打扫卫生。
西蒙·波伏娃在她的回忆录中写道:我一直想获取我所理解的幸福,我之所以下定决心获得它,那是因为它老是离开我,我不能把它和爱情、友谊以及温柔相分离,我正参与一种“无可救药的孤独行动”,为了再度征服它,须得退却、堕落,因为在我看来,所有幸福本身都是一种衰微;反之,迎接喜悦并不受到禁止,它时常进入我的世界,我淌了很多眼泪,但是我品尝到了惊喜的滋味。
他说,没关系,最近,我也有一种不知名的心理状态,很奇妙,但又难以言吐,我把它定义为某一方面开窍了。一切都会好的,我们之间不用原谅的,只有理解。别担心,生活的精彩还在后面,愿早日能与你见谈。
他说,没关系,水之所以能够穿越沙漠,就是因为有风,有你的祈祷,绝望中也能看到希望。
他说,支配人者,活在混乱之中,被人支配者,活在悲哀之中,不如就像一团火焰一样自然地燃烧吧!脱离这混乱,免于悲伤,世界就会消失,而我将于另一种形式存在。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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他,当然是另一个他发来了短笺:早安!一将眉峰作幽径,焚香数珠唤如来。
问他在哪里?他说,香城化骨铸金身。
而我在此刻与这些文字相遇:“水往前走,花瓣自动脱落,衣衫上丝线褪色断裂,手臂脉管凸起蜿蜒山岭。无常逐一升起和熄灭,我对你赤子之心永存。”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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依然是如此的静,身体的每根骨头里,流淌的或存在的都是静水。只有在那些文字里,我正在飞檐走壁。我等待的就是这一场静水,它会滋养我也会放逐我。
在德克士喝一杯奶茶的中午,这里几乎全是假期中的中学生的面孔,他们中有的人穿校服,有的穿便装,这样的年龄是一生中最美好的一部分。我在这个年龄段度过的时间很快,几年没有多少记忆就已经消失了。我最有深刻记忆的是开始写作以后的年华,也就是我十七岁后的所有年华。
埃里克·法伊的小说《长崎》是这样开头的:想象一下吧,一个年过五旬的中年男子,对生活早已失望透顶,居住在长崎市区边缘的一栋房子里,四周是陡坡马路。这些蜿蜒起伏的沥青马路爬绕向山上,直到所有这些城市泡沫——铁皮、丝网、瓦片,还有我不知道的什么玩意,停在一道杂乱、歪斜的竹篱笆墙下。我就住在这里。谁?无意夸大,我本不是什么大人物。我养成独身者的种种习惯,它们被我用作围栏屏障,使得我已对自己说,实际上我并无太大的过错。
我就在这里。在这些语言叙述之下的任何一根线索和任何一束光泽之下,动荡着我穿裙子的身影。《边疆书》已进入了实质性的阶段,它是由一根绳索开始的六百多年前的移民生涯,由一个名叫苏修的女孩开始的开篇叙述。此书将由六个人的叙述,让六个人从六百年前轮回到二十一世纪。轮回,亲爱的轮回,写作这本书的过程必将使我寻找到人生轮回的许多奥妙。其中,开头的绳索之所以重要,是因为六百年前的移民是用绳索捆绑着从江南出发的,绳索使他们背井离乡,踏上了未知之路。轮回,所有的轮回之路都是用苦难历练的魔法,在我写作的这部与边疆相关的轮回书中,有飞禽走兽穿越远山近岭的轮回,有六个人在前世魔咒和命运中出生入死的轮回。而语言是记载他们的唯一的轮回形式。
最近一定会拒绝很多事,不见很多人。写一部长篇所需要的孤独必须是坚固或彻底的。我倾心的那一幕,也必将再现被我语言所机遇的那个世界,一切都是在水与火里的纯度熔炼。这是一部我所向往或追求的史诗性的长篇小说,题为《边疆书》。
想他,就会想到他的字,想到他书法诗歌中的前世,想到他前世的家族以及他现在的形而上追求。他的存在无疑也是这部长篇中的一个人的轮回——这也是必然的。因为他,从我血管里流出的一些文字永远都会奇迹般地再现出对他的念想。因为他,我所度过的这些人世间的时光会日复一日的与他机遇。他从六百年前的移民中出现,那时他是谁?他在地做什么?
当然也会写到他,另一个他——与他见面是有限的,因为有限所以我想在《边疆书》中创造与他机遇的机缘。他的存在与土地疆域有关系,通过今世的他我能感会到他在前世的踪影。在前世他一定是拓荒边疆的将士。
还有她,在六百年的前世,她是年轻将军的妹妹,因为父母离世便跟随兄长乘风破浪来到了边疆,她是仙女药师,也是现实的理想主义者之一。她说,一只鸟飞在哪一棵树上,与缘分有关系。
天空确实很蓝,春天,我所期待中的很多生活都会脱颖而出,期待着因写作而缘生的是草木风水的新风貌。而写作,是用每一字链接的秘密深处的波浪。早晨,写作开始了,花继续开,继续凋零,人心继续漫游,继续遭遇着未知或已知的终曲。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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语词开始后就无法终止,就像水始终要奔向大海,语词要奔向它的深渊或它的天堂。这个世界就是我的社会和意识形态,一个人的心所趋向的应该就是真理。太阳又从暂时混沌的气流中露面了,宇宙之所以时时变幻,是因为被宏大的信念所承托着。人之所以在人海遇上心仪的知音密友,是因为由前世一切所缘所带来的。
我对这个星球存在的一切怀有神秘主义的一切幻想,我们的生与死都附属于我们的大地上那些蓬勃生物的存在。乃至人类所创造的声韵乐舞都只是对万灵的一种模拟。六百年前的移民是被绳索捆绑下来到了边疆,绳索是小说的开始,也是移民的风中之舞绳,也是轮回到二十一世纪一切文明进程的路上,人心欲望与金属色的捆绑。
他说,在这个夜晚,我在某种有节奏的音乐旋律下感实到了你绵延不绝的神性,我反复在阅读你的咒语,那些诗意的语言。我听到了你的耳语,你就是我,我就是你,这是灵性的交融,它超越了我的头脑,透过这种量子般的跳跃,我体会到了we are one的状态。你消除了我的心魔,你让我看到了人们所说的岁月不过是太阳的刻度,生命也就是些组合的元素,死亡成了一种幻象,欲望的加重却让世界变得面目全非,你让我放松些,再放松些,你要帮我去除那捆绑,你这种神秘的女巫,你让我重建精神的家园,禁不住让我有了一种狂喜。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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和柏希一块看电影《霍比特人》,这是近期内我看过的最有力量的电影。很多时候都与柏希一起看电影,更多时候是自已坐在新建设的电影院中看电影。《霍比特人》确实是一部超越我们幻想中的电影,在将近三个小时的时间里,你感受不到视觉和身体的沉闷,这是一部景观辽阔深远,意境出入生死的电影,很喜欢影片中的男主角霍比特人,他因偶然的命运进入了一场冒险的角逐,同时也开始用自已的生命和本能中的智慧良善改变着生死攸关的黑暗。美国电影大都场面巨大,使用高科技将幻境制造得很炫妙,尽管如此,美国电影所追求的是将二十一世纪人们冥灭尽的理想主义抱负从电影的屏幕上重新复原的目标,从《云图》到《霍比特人》的电影跨越,我们的心灵将通过电影再次面临拷问?关于命运的偶然、勇猛之心的行动与穿越、良善与黑暗的较量、生命中有限的定数与日月之神的会面要经历多长时间的神秘和磨砺?
元宵节,最喜欢品尝圆而不腻的汤圆。我们生话中的每一种节日都赋予了寓语。今天以后,所有的节日都告一段落。时间会相对沉静些。品汤圆时,一边写东西——对我自己一生的这种命运无怨无悔。
三月是我一年中最为期待的日子,在这个月里,该做的事情都会开始,仿佛我所见的古老村落中的织布机上的线头已经初露端倪。在三月,一切心灵所向的定数会隐现在远方?那时候,我想见的人或风景都会在远方等待着我。我一生中该见的人和风景,需要我们付出想象和实践及勇气前去赴约,只有幻者或勇者相溶一体时,才能如愿以偿。
茨维塔耶娃的这首诗再一次历现在眼前:
作为一个命定长逝的人
我从九泉之下亲笔
写给在我谢世一百年以后——
降临到人世间的你——
我手里握着我的诗作——
几乎变成了一杯尘埃!我看到你
风尘仆仆,寻觅我诞生的寓所——
或许我逝世的府邸。
我还感到悲哀的是,直到今天黄昏——
我久久地追随西沉的太阳的踪迹——
经历了整整的一百年啊,
我才最终迎来了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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虚构是作家的能力,抵达的地方也是现实中的一个世界。作家不仅需要造梦也需要有勇气盗梦。是的,我是造梦者也定是盗梦者,命运赋予了我这种能力和勇气。
静坐一片草地,樱花已怒放,柳树已成荫,池塘已蔓生水草,鱼儿已戏嬉过了春天。我在静寂中告诉自己,白云还将继续悠远,远窗外还有桃花,流水逝去外有竹林,君子乘浪而去的岸上有灿烂星宿。
歌德说,只有会憧憬的人,才知道我的哀愁。
歌德在《迷娘》中写道:
你知道那地方,柠檬花儿开放
香橙在绿荫深处闪着金光
从蓝天里吹来温和的微光
桃金娘悄然无语,月桂高耸
你可知道?前去,前去!
亲爱的人,我要和你回去
我所坚守的其实是我的文字——它从不会因生活的变迁离我而去,这些零散的文字,就像我一天的踪迹散布于偶然。
《霍比特人》电影中有一句让人热泪盈眶的台词:最大的勇气不是杀戮,而是宽恕。