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第一次从山脚下仰头看高黎贡山时，那一场铺天盖地的雾正在沿高黎贡山层层叠叠的海拔前行。在云南，每座山峦、每条峡谷和盆地上都深藏着神秘的海拔。我每每与海拔相遇，都会聆听到生灵们在地上奔跑和天上飞翔的不同声音。沿着高黎贡山而上，我仿佛被候鸟牵引着灵翼，这里是世界级的物种自然遗产保护区，当我们越往上走，那场漫天飞舞的雾露突然间消失了踪影。太阳的光热顿然间在我们视野中的高黎贡山变得如此灿烂，那些从眼帘下荡涤出去的茫茫无际的繁花啊，就是我们内心的锦绣。
突然间，我的脚已经踏上了南方丝绸之路高黎贡山段的石板路，那些浑圆的马蹄印下不仅仅完整地保留着南方丝绸古道的遗迹，还在替流逝的历史吟诵着那述说不尽的悲恸。除此之外，在一只鸟的翅翼震颤之下，我突然发现了第二次世界大战的高黎贡山的遗迹，跟随着那只黑色的鸟飞行而去，我就能寻找高黎贡山上遗留的战壕。在一只战壕前，我伫立着，云就在我头顶自由地飘荡着，而我正在寻访那场云层上的战争。一座又一座日军战壕出现了，这些已经被植物和花冠年复一年编织过的战壕，早已失去了云上战争的血腥之味。尽管如此，我仍在芬芳四溢的植物花冠深处嗅到了杀戮的血漫遍了山野，漫遍了整座高黎贡山的海拔深处。
那一夜，我们夜宿南斋公房，这是春天三月的静夜。我们在火塘边讲完了该讲的人间故事以后，钻进了睡袋。那晚上，没有酒，然而，我是那么的需要一杯酒和一场醉意。从心底升起的伤怀如此的空旷，漫无边际的哀鸣紧紧地盘旋于内心，我钻出了睡袋，我走出了南斋公房，那一夜，我看到了被黑夜所完全笼罩着的高黎贡山的灵魂走向，那一夜，我倾听到了战争安魂曲的旋律。
5
我想起了历次战乱以后，每寸焦土上都蜷曲着疗伤的人们忧伤的眼神；我想起了水在壶里沸腾后必须进入另一容器保温的常识；我想起了剑锋随同佩剑者历尽隐或露的所有时光；我想起了书写者在不经意间将自己出卖后的一种败局，或者借助谎言来亲自消灭自我的一种幻念；我想起了一滴水直奔大海的旅程，以及它在汪洋中的哀鸣和痴念；我想起了展翅高飞者与守望者不相同的庆典，以及他们等待的焰花在远天四散后所面临的茫茫长夜。
他说，每个人都在不断的认识自己。认识自己最好的方式就是借助镜子，这镜子是他人，是历史，是环境，是跳出三界外，是不在五行中，只有这样我们才能看到演变的过程，这需要智慧，还需要勇气，快乐的时刻就是给世界重新命名的时刻。
好好陪你身边的最爱吧！幸福是属于你的。
请别相信我语言中的谎言，世界在加速沙漠化的同时，也在加速谎言的力度。
他说，我相信我愿意相信的一切。
他说，傻丫头，别这么说，我早已是个流浪的舞者了，星星知我心，好好吃饭，别胡想，你说过，世界就是沙漠，你我就是相互陪伴做梦的人。
他说，没有你，我无法去创造。给我力量，为我消灾增福，让世界明白，一切皆有可能。
6
勇气在今天显得尤其珍贵了。直到如今我仍然喜欢几年前为自己的存在或不在写下的那首诗：
我的历史就像沙粒一样挡在眼前
沙粒累积起我所呼吸之中的一种雾
它像翅膀一样载动着我从低处
往高处盘旋，所以，我看见了巍峨的山脉
我的翻身刹那间会覆盖我的历史
在我身体之下是温热的一只只土豆
在土豆下面是根茎彼此缠绕不休
我的历史在中间颤抖，除了为幸福而叫喊
我的历史从不喊叫，因为喊叫是无效的
我用镜子的圆平息了尖锐的语词
我的历史今天在云南的一只蝴蝶下面隐遁
它滑翔而去，从不喊叫，因为喊叫是无效的
7
醒来得很早，每天如此。不洗冷水澡是不可能的，因为整个身心都需要它，冷水从水笼头中逼射体外肌肤时，新一天垂临了。冷水澡可以在任何地方发生，哪怕是在德钦，梅里雪山外的旅馆里，在属于云南最冷的地方，冷水澡依然进行着，我洗冷水澡近二十年时间，冷水经过肌肤的时候，血管得到了畅流式的循环。血管需要体操式的锻炼，而洗冷水无疑是最佳的方式。冷水澡之后，身心就无比的纯净，纯净而将体温保持到鲜活后的状态。女诗人蓝蓝说：把一个人从抽象的绞索上救下的是你的体温。
是的，体温。我还喜欢蓝蓝的另一句诗：宁静，多么广大，在死后和生前。
在德钦的旅馆里洗冷水澡跟任何地方都不一样。从管道里流出的水，纯粹的冰山雪水，从脸上淋下来，从锁骨淋下来，从乳沟里淋下来，从双肋淋下来，再从足踝淋下来。我难以言说那种被冰山雪水洗沐之后的身体，从头到脚的冷之后，是迅速的热度流通了全身的血管。我就是这样日复一日地活下来的，任何人都无法替代我去这样活。在德钦，洗完冷水澡以后去朝圣雪山，那些雪一样的晶莹仿佛是你前世就拥有过的灵魂，你在此地只不过是再次寻找到它而已。那一次次朝圣，我的热泪就那样一直在眼眶中旋转着。之后，沿着澜沧江，我喜欢仰头将目光重叠在江岸之上，此生一直想写三部江水的传记，它们就是《澜沧江传》、《怒江传》、《金沙江传》，这是我生命中一部分难以舍下的文字，可以用散文或诗歌的形式记载它们的流程。终有一天，这些水历经的沿途村庄，都将留下我的足迹。
我此生最难以忘却的记忆之一，就是面朝梅里雪山之下的澜沧江岸，将目光朝着江岸深渊的空旷朝上仰望和朝下俯瞰的场景，也就是在这片神秘的地区，我理解了伟大的诗人但丁源自《神曲》中的写作抱负和内心所经历的苦难。仰望深蓝色的石崖上那些被风雨铭刻的线条，再凝眸湍急的江水在深渊中回荡起伏，这是两种令你灵魂几乎完全窒息的场景之一。
啊，回忆，仿佛被行将焚尽的烟蒂烙伤的手，现在，那些苍茫时空的回忆将我带到了哪里？而我的手，在此伸出去，是否可以就此抚摸到那些致命的忧伤，它们在我身体的疆域中千回百转，只有在它们遇上剑一样逼近的山峦江流，它们才会通灵于那些忍不住的吟唱。
8
屈膝而歌对于我是另一种生活。怀着这种信念，除了写作，就是接受人世间的全部磨难。就像我自己的手从触摸中回来了，那些刺伤手的光线、荆棘和电流、玻璃碎片和来自寒川时代的重压，使一双手在此刻伸开合拢休息。而我的嘴也同样从言说吻别中回来了，警钟响遍了整个宇宙的城垣，荒草漫到了铁轨再漫到了奔速的车窗，无边无际的风水让我的唇日夜流浪，让语词再无法栖居。至于我的命将像那些随风而逝的民谣，随它们的音韵而飘荡，再随它们的定律而坠落。
此在，是我身体外的世界，它们拥挤不堪，这是一个二十一世纪最大的问题，人类因拥挤不堪将失去疏朗的车水码头，拎着提箱的人和带着地理版图的人们，将不得不在沙漠中造梦境。而我的心将越来越荒凉，去年我们的城市经历了漫长的祈雨期，而今年干燥依旧，雨一直就远离于这片云空。
此在，于我就是等待，我们等雨时也在节水。我们知道，这个世界很多东西都是有限的。关于水，我曾在云南多个区域相遇到不同境遇的水域，它们像人的命运般周转不息。云南元阳梯田的村寨到处是水，在我的散文《元阳梯田记》中，我写下了水的现状。现展现如下：
再次回到水滋养地——我们就会看到哈尼梯田的壮观场景，很难想象梯田缺水又是怎样的困境，所以，凡是我们出入过的哈尼梯田村寨，水是必需的现实。也就是说凡是哈尼人居住地，水就是哈尼人的生活灵魂。梯田之所以永恒，是因为水映现出了梯田的灵魂迹象。现在，我们前往水源地，去看一看水是怎样被哈尼人引到了半山腰的哈尼山寨，看看水是以怎样的流速前来相遇哈尼人的灵魂，又是怎样以水的柔软的、弯曲的、笔直的流姿前去浇灌我们的哈尼梯田。
雾也是造水的摇篮，每每遇到雾，哈尼人就告诉我说水的时辰又降临了。迎着雾往哈尼山寨往前走，雾是环形的、游走的、飘曳的，在雾中可以制作出一部纪录片和电影。纪录片中的场景像是考古学者们镜片下的世界，它们接近灰蓝色的调子，接近历史这个词汇。而电影不一样，如果有一天命运让我有机缘制作一部电影，我一定会选择云南高原地区的雾幕，它会自始至终成为这部电影的背景。云南的雾从所有世界之雾中跳出来。比如我遇上的哈尼梯田的雾，它可以用最玄妙的柔软和触须去穿越你无法追赶上雾变幻的速度，它刚在山顶，眨眼间已经在山腰。除此之外，它可以帮助人制定虚幻的场景。在雾中，任何视线和场景都是朦胧的。
雾帮助森林造水，越是植被茂盛的地方，也是大雾最浓郁的地方。当雾露飘浮过来时，你会感觉到造水的时辰已到。这样的时刻，如果你置身在山顶，你会倾听到水在繁茂幽绿的植被之下流动着，它正在盘旋的根须之下流动。山有多高，水有多高。哈尼人来了，他们引领着高山上的水来到了半山腰。
水是公正而慷慨的，它遇上了哈尼人的山寨，遇上了哈尼人的木头水槽，水过来了，水最早的时刻被哈尼先民的舌头品尝过，水就这样进入了哈尼人的容器。水遇上了哈尼人的梯田，遇上了沟渠，这些宛如生命血管的水路，是我此生见过的最美的水路。它们迎来了哈尼梯田的命脉，每条大路都是畅通的，也必须是畅通的。过去和现在，现在和永远，水过来了，它们越过了高山上万千的植被，越过了野兽们的领土，越过了邪恶，到达哈尼梯田的水门。当哈尼人的祖先造就了世界不凡的梯田以后，它将被世世代代居住在梯田边的哈尼人传承下去。水，再一次成为这种传承哈尼梯田的最主要的自然元素。
9
不知你在哪里奔波，是否已经将我全部忘记？
一颗子弹失效了，因为战争结束了，那颗子弹后来去了哪里？一个人消失了，因为帷幕合上了，那个人后来在哪一片幕布后等待出场？一颗心开始冷却了，因为炉膛的烈火已熄灭，后来，那颗心进入了哪一片冰川隐匿？
沉默是金。我的沉默已保持了多长时间，它将继续吗？一些新的东西在我体内已经开始生长。春风已来，空气越来越干燥，物事的变幻已在改变着我的过去。
在这个不眠的长夜里，无声而静默中想你。想你房间里堆集的书，没有崇高宣言的年华。想你窗前的帘，像遮挡着暗红色的墙壁。想你刹那间的轻狂或始终如一的优美。想你的某些怯懦之后的勇气。想你叙述别人故事时的忧伤及对自己命运的认同。想你爱上的女人以及突然中断的续篇。想你对自由的尊敬及祟尚的内心规范。想你脸上变幻的帷幕以及对未来新的虚构。想你醉生梦死的酒杯后醒来的黎明……
他说，我能成为自己，那是因为我的头顶有一股飘渺的青烟。有你，固化的也能变成一缕轻雾，我就是我，接纳不代表苟同。
10
曹语凡说：亲爱的，今天我读兰波的诗和信件，我的泪水一次一次忍不住。早前看到莱昂纳多演的兰波，一下子攫住了我的心，那么多情的少年，他的生命如流星划过，他的苦难和流浪，天啊，他和我多么相似。亲爱的，我热爱他，如同爱一个生命错过时间的爱人。
我说，亲爱的，兰波的诗集就放在我床头，他有那么多的苦难，我也爱他，爱他年华中的动荡，爱他早逝的面孔。我此生总是爱故人，爱那些令我的生命忧郁或燃烧的逝者。
曹语凡说，亲爱的，我想去追寻兰波的足迹，那如流星般划过的痕迹，我愿意去看一眼他目睹过的日落，我愿意像他一样去体验世上所有的不同的自己。这一年中我就像被兰波捉去了魂，太奇怪了。
我说，我也爱项羽，爱他的浪漫自由。亲爱的，在现世，很多时候，我寻找不到爱的背景。没有那些激荡我们心灵的辽阔背景，我们又如何爱？兰波当然会迷恋你，他年轻的的诗歌波浪起伏，很像你眼睛中穿透的世界。
曹语凡说，我也曾有一段时间特别喜欢项羽，我甚至恨一个人他不是项羽，我也不能是虞姬。但他毕竟太恋战场了，我最爱的战神是阿克琉斯，荷马把他写得太好了。
我说，项羽的美就在于战场，我喜欢战争，喜欢刺客和鲜血，喜欢战争中的爱情。我也喜欢我自己被利剑刺伤的终曲。然而，我看不到这一切，也不可能获得项羽和虞美人的那种爱情。轮回也不可能让我在今天遇上项羽。所有的爱情都是触不到的。
曹语凡说，你有这个气质，亲爱的，你适合埃及艳后的那种美。但我喜欢的是流浪，穿越沙漠的感觉。我迷恋生命的纯美，迷恋孤独和沉默。我喜欢你这句：所有的爱都是触不到的。亲爱的，我不想触到任何爱的本质。项羽确实作为情人来说是千载难逢的男人。
我说，亲爱的，沙漠是我所向往的意境亦是缔约爱之背景，沙漠中有永恒的流沙。希望我们有一天，在沙漠深处与我们幻境中的人相遇。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