5
小松是第一个让我看见红玫瑰的人，这个失沉又复苏的记忆使我感恩。尽管往事中的我，扎着两根小辫子，穿着一双露出脚趾头的旧鞋子，但我知道，那时的我是最快乐无忧的。之后我的青春让我爱上玫瑰，爱上了高于一切玫瑰之上的词语。但小松送我的那枝红玫瑰，是源头。那时候我们多么年少，当一个不到十岁的男孩送给另一个女孩红玫瑰时，我们并不知道玫瑰的任何隐喻。我想，当时的我一定很高兴。一切时间之线索都是我们生活下去的源头，溯往这源头，如今的我们已充满了沧桑，只有那一朵玫瑰是鲜活的。窗台上的红玫瑰花是哥哥两天前送来的，那天黎明为了给我送玫瑰花，他的车还出了一点小车祸，由此构成的是另一桩人性的忧伤。花，我爱任何花朵，女友们说海男喜欢爱情、玫瑰、红酒，是的，这三样东西是环绕我的除了写作之外的最爱。除此之外，我生命还爱什么？爱，当然是最爱词语，它涉及了我生命中相遇的和不相遇的一切事物，只要它在场，我就能寻找到爱。
他说，读你的诗：你的唇变紫，空气里就洋溢着霍乱，必使你的男人们终身受到监禁；如你的唇变红，世界就会变幻出天堂，也必使爱你的男人失去回家的路线。（这是我的诗）。
他说，许多美好如那苍白的月亮，在苦痛的深渊中不断冲腾起灼热的烈火，我不知道，幸福、痛苦、不幸、美好，到底是什么在让我们感动？那种感觉就像纪伯伦说的：“比生更奇异，比死更深刻。”这杯精神的美酒要让我喝到什么时候？
他说，你是我的灵魂，我对你如饥似渴！想起你，我就仿佛看到了蓝蓝的天空。
手机上有你的许多纹迹，那么多的镌刻，我会铭怀的。它们仿佛是云南山貌中青岩石上被风雨和神性所创造的文字。我喜欢永无倦怠的爱，不受时间凡俗的磨损，散发的永远是星月般皎洁或神秘的色彩。
依然早起，最喜欢的一种生活亦如此，坐窗前与文字相遇，这是命中之命，是被神赐予我此生的最大的生活。此时此刻，任何东西都可以放弃。此年的开端，同样以年开始，世界像一个巨大的泡沫，许多人在这泡沫中翻滚。但经过了剧烈的泡沫期以后，世界再一次安顿下来。这个早晨，曙光还在天边游移，但，用不了多长时间定会游移过来了。
昨晚与几个朋友在翠湖边吃泰式火锅，周长得像周星驰，他讲名表，讲各式各样男人的名表，我的眼前是酸甜苦辣的泰式火锅味弥漫而来，松坐身边，他永远像一块云南依山傍水的石灰岩，沉默少语，内心风暴无边。松，永远是韧性。而此刻，世界再一次安顿下来，这对于我是一个词语。亲爱的，你又在路上了吧？你此去又仿佛被千里迢迢所阻隔，但等待我们的是春天。拥抱未尽，爱无尽。
安顿，今早晨是多么喜欢这个词语。要安顿下这些迎空飞来的燕子的巢，它们倚依一棵树的巢穴时，所向披靡的是为了爱的名义。要安顿下来我们身边浮沉不定的尘埃，它们上升时是为了歌颂，而下降时是为了尘埃落定。要安顿下眼里这一片片周游的风光，它们或许是桃李果枝，或许是乱云飞逝的江流，安顿于它们就是色就是空，空就是色。要安顿下自己的一夜，这些漆黑的路径下，我独自走着，没有任何理由地赴夜，赶往那午夜的尽头，我之安顿，犹如与色与空机遇。
色就是空，譬如朝露。仔细地观赏一片朝露，它就是一片叶枝上的眼泪。
今晨满眸的色与空就在眼前：水杯里有色，即有空，它是为了嘴唇而色，唇只浸入世间一切存在之色，只为了到达心灵，那是一个巨大的空池。拂开的书卷有分类之色层层叠叠之色，它取悦于词语，而词语又取悦于阅读，而阅读又取悦于盛器，它依然是灵，巨大的色都是为了取悦于灵。
6
眼前是众多的痕迹，我出生到今日，不知与多少人世间的痕迹机遇。热爱并回首这些痕迹，让我始终迷恋于记录。只有在始终如一的记录中，他人的痕迹和自我的痕迹方被语言所收藏。人生的过程是什么？我曾经无以计数地在云南众多的遗道上行走，那时候的我，多么像一只游蚁，遵循着一寸寸行走的过程，路或山水间隐匿的遗痕，到了今天就是历史。痕迹对于我来说，就是历历在眼前的生死之谜。如果你曾经站在卡瓦博格峰，你就会看见澜沧江边岸上那些沿岩石而上的痕迹，那一年，我站在江岸，眺望对岸，十九世纪末来自法兰西的传教士就是从这条被一群群黑色苍鹫穿越的江岸，进入了除了澜沧江之外的怒江和金沙江，在澜沧江岸的茨中村，传教士建造了茨中教堂。在江岸那些岩石上羚羊穿过的路也是人走过来的路，我相信，那一时刻，我的心所经历的熔炼是无尽的。时至今日，每每我眼前浮现这些遗痕，仍在颤栗不已。我们所爱上的或相遇上的一次次痕迹，再现出了人类历史的一部分生活。爱，在今日，已不再囿于男女之欢，它更多的是守望或隐忍之中遇上的一次修炼。我的心，到底是怎样的心？这些文字不知道为什么写着写着就延续了，原以为，这些文字是要慢慢记录的，没有想到，在年前的这些纷乱的时空里，我寻找到了诉说的静地。
于是，我听到了诗人里尔克的声音：又是钉耙开始耙草的声响了。听，人类的节奏，值此早春，重新在粗壮大地的沉默中展开，那即将到来的事物……灌木丛乌黑，然而更浓黑的是堆在草野之上的肥料。哦，看，时辰越过越年轻！
时辰划破天际，隐隐约约让我获悉了一些人仍在凡尘中生活，偶然也会听到一个个名字已成为逝者。再一次重温里尔克在《马尔特手记》中的这个片断：诗是经验，为了作出一句诗，首先必须看过无数城市、人群和事物，必须熟识动物，谙知鸟怎样展翅飞翔，花怎样在凌晨开放。必须能够怀念那些遥远地区的路径，那些偶然的邂逅，那些无可回避的离别，那些仍然充满神秘的童年日子，那些不得不伤父母心的情况，当带给你一些不属于你，不能为你所了解的喜乐，那些突来的幼儿疾病，它们在体内引起深沉的变化，那些在寂寞的房间里受过的时辰，那些海畔的黎明、海本身和多种不同的海，那些激越的跟众星飞行的旅夜。——只是怀念这些还不够，必须学会回忆，回忆那些恋爱之夜，它们各个相遇。回忆女人分娩时的叫喊以及经日入睡逐渐收敛的产妇。必须和死者亲近过，在死者身边陪坐，听断续的声响从开着的窗外传来。——只是回忆还不够。必须学会忘掉，当它们过量的时候。然后学会耐心等候它们返来。因为回忆还不是诗。只有当它们失去名称而和我们化为一体，变成我们的血液、视觉、姿势的时候，才可能在一个罕有的时刻，从它们中间，升起一句诗的第一个字。
亲爱的，你又在路上了吧！你此去又仿佛被千里迢迢相阻隔，但等待我们的是春天。拥抱未尽，爱无尽。这幅图像完全可以展现出电影中的一幕，爱是不受距离所阻的，越是千山万水，爱越浓烈。就像虚构爱情是一件令人着迷的事件，它带领我们去经历所有爱情的意外和偶然。写作之美好，更多时候来源于虚构和想家的真实与合理。也就说，你写下的陷阱也好，爱情也好，呼啸也好，仿佛人身上的那件贴身内衣，紧紧的，柔情似水地忠实于每一寸肌肤。
7
与自己的身体和谐相处，是一门艺术。身体，是我喜欢进入的门户，它的肢体语系犹如水浪、云彩、麦芒、墨汁、咖啡、酒精等，是为了隐匿和收藏。我喜欢回到自我身体中的许多时光，那时候就意味着独处已经开始了。与自己的身体和谐相处，就像走进一座公园，想往里走，你就会发现，右边盛放的玫瑰是为了你而怒放的，左边的湖水是为了你而诞生涟漪的，耳边的微风是为你而来的。简言之，与自己的身体相处，是一个又一个秘密的诞生之时辰，某一天，你仿佛打开了无限电网，你，就是你，就是网络中的穿越，它可以穿越古代，三世纪之前的春秋之书，它可以让你穿越鸿门宴穿越剑术穿越到亲爱的项羽面前。而当你穿越当代时，你看见飞鸟在无线网上已变成僵尸，尽管如此，鸟群的穿越拍击出来了金属声。与自己身体和谐相处，最重要的是要善待自己，你要像疼爱花园中那只受伤的雀鸟那样，从树枝的暗影之下将那只鸟捧于手上，聚于最温暖的一束光线——这般经历，许多人都拥有的。当一只鸟儿从树枝上坠落时，你听到的是鸟儿的呻吟声，你用全部的力量，你放下所有事，跑到花园里，哪怕眼前是惊雷滚滚你也无所畏惧。因此，像对待那只受伤的鸟儿一样对待自己的伤痛吧！
与自己的身体和谐相处时，最能深入地感受到四季的变化。这个冬天，这几天，我买了好几件毛衣，今天的这件毛衣乳白色，宽松可垂到膝头，我想象中已穿上了它，去到了滇西，去到了洱海流域，澜沧江岸。我买任何衣装之前，都愉快地穿越着时空，想象自己身穿那些衣裙所出入的背景。也可以称之为有背景的衣饰梦，只要有背景与面前审定之中的衣饰对上号，就是和谐的美学。人生亦如此，那么孤独就是天赐的享受了。与自己和谐相处，也就是与孤独相处的过程，我就在这里，〈色与空手记〉中什么都可以存载，厚德载物，语词载灵。在远方的语词里，你正面对着街景，在那里，一个人全部的桃花扫荡着满街的尾气，战胜了一座废城的失明症。
他说，亲爱的，色与空是互相承载的，没有任何事物是独立存在的。桃花、街道、尾气、废城，它们互为背景。
他说：但丁走出了迷失的森林，游过地狱，攀上了净界山，进入天国最高层，见过了人类始祖亚当，听过了种种教诲，可他的眼睛却不看基督的乐园，只顾看着他的贝雅德，亲爱的，这是一种童心还是欲望？
好好吃东西，色与空也同时在味蕾深部区域。
8
谈论永恒是一个让人喜悦的话题。我发现了在承诺中一旦吐露永恒，就能使自我仰起脖颈朝前看，无论在这一刹那看到的是雾高挂于幕帷还是雷电轰鸣，也无论是满天的灰尘蒙蔽了前方的道路，永恒就在那里，就在一个看不到尽头的前方等待着我们入场。至于倾听到永恒这个词汇的人当然获得的是承诺，他们同样陷入的是深沉的漫无边际的憧憬。这时候的他们接受了来自永恒的遥远，因为一个没有到达的遥远永远是承诺中的一部分生活。是的，那个无法抵达的朝暮自始至终地闪烁着诱人的光芒。我们就是这样面对着永恒的一个窗口，同时推开了它，看见了在奔向永恒之路上，我们拎着行李箱，背着乐器，直抵那被我们确认的永恒之乡。
谈论永恒是甜蜜的，多数人都喜欢沉溺于这座糖果屋，并力图用涂满了蜜一般甜的嘴唇，面对着那一消磨年华的背景，演变永恒的图景。我们不愿意承认永恒是一场巨大的谎言和虚空，是因为我们的心本身就是一个书写乌有之乡的容器。
永恒就在他们相互背转身说着再见的刹那间，体现出未抵达的如同坚硬的子弹穿过岩石之后，激荡起回声的韧性。它就像云南西部用亚麻炼就的一根绳子，可以环形地绕圈，可以虚掷于远方，可以捆绑物体，可以经受得住现世的磨难。
我之所以述说永恒，是因为它在冬天给予我直抵心头的一盆火，在夏日给予我一座树荫和一座乡间池塘的纯净和阴凉。
因为有了永恒，我们可以相互使用性别中那些神秘之符咒，约会或者告别；因为永恒，附加于我们体内的坚韧之力一天天被我们从时空的阴霾中抽出，如同闪亮的鞭子抽打着我们信念中生命的萎靡；因为永恒，我们可以在每个早晨出发，无论前方有多少君子和小人等待着我们；因为永恒，天会蓝起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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我是你的阴柔，或者是山上山下那一丛丛野生的金盏菊、鸢尾蓝、百合。或者是直射你心底的，等待你启开的行李箱中的暗香之泽。或者是月牙、酒歌笼罩的村庄。或者是咽下的涩，未被蜂群酿制的来世光景。
他说：你是我的前世，你是我的来世，却不是我的今世。所以，我的生命断代了。
去庙宇，去祈香。经过滇池，经过水岸边的村落。经过了一柱香的时间，经过了一光年的烛光。经过了莲花的水上年华，经过了弯曲的乡间土路，经过了羊群停顿回首的地方。
看电影《云图》，是一个黄昏进的建设路电影院，我从不看电视。也就是说，看电视的那种年景已经过去，但我喜欢看电影，很多时候都是午后或者黄昏独自看电影。《云图》是一部新小说式的电影，从一开始就在跳跃中穿越生死轮回的篇章。轮回，一直是我喜欢深究执念的主题，甚至着迷到现实。来自现实中的与我面对面的，或者擦肩而过的，或者成为心腹之友成为会怎么纠葛的人，都是轮回的现状。是的，《云图》方称轮回的面面相，它穿越了千年，以云的卷书破开的是人的命案，穿越的是人的衷肠。《云图》是历史上的电影中少有的穿越黑暗和生死的电影。其中的云图六重奏，铺开了六个纪元，六维空间，六道轮回。在《云图》中，爱是史前幕布之开端，也是合上帷幕之终曲。
我眼前的一幕是另一幅云图，头上的云蓝得那么彻底，在云南，你会与无数变幻莫测的云图相遇，云图中变幻的是几个穿越生命的重大主题，其一，在这些云图中我看见了爱情，爱情的云图像棉絮般柔软，你如深陷其中一定是俘虏。事实上，多年来俘虏这个词汇一直让我着迷，这是一个形而上的词汇，在爱情的许多故事里，男人是女人的俘虏，女人也是男人的俘虏。这样的关系在云图中就是棉絮般的云图，它们形如散开在甜言迷窍中的云絮，它们拥抱云絮中的无常，两性关系中的云图之云絮，是活生生的爱情故事中的有始无终之云图。其二，在这些云图中我看见了深蓝色的云图，每每与灵魂机遇时，就会感觉到自我不是宇宙中的一滴水，天空之蓝是我们灵域中纵横的大背景，头顶着蔚蓝的我们，可以从地平线的这一端走到地平线的另一端。这就是云端里的灵魂，它们或奔跑或雀跃或悲郁或喜乐或跃过云端的笼罩，在世间只有云的变幻可以再现出灵魂的众生图像。其三，在这些天上的云图中我看见了生死两茫茫的人间图像，云生水，水生哀愁，云生雾，雾生疑障。云生风暴和雷电，这些云图中变幻的场景，通报了生之啼哭，死之西去之歌谣。没有一个人像我那样，每天坐窗而立，极目间观赏着云图里的变幻，它会给我带来爱情的耳语，人间的笺注，流水的消息。
如果云知道，这是多年前我喜欢过的许茹芸的一首歌曲中的一句歌词。她唱道：如果云知道……想你的夜慢慢的熬……
是的，想你的夜慢慢的熬。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