在9号帐篷中,我最先面对的是4号病人,他就是飞虎队飞 行员,即使在昏迷中他依然显得很英俊。我虽然对飞虎队员一无所知,但我可以与他谈论天空,他从做飞行员的那天开始就每天面对天空……所以,我说道:亲爱的飞虎队员(从今天开始,与 昏迷和沉睡着的伤病员对话,我都会附加上亲爱的,这是发自我 内心的称谓),从此刻开始,我是你的护理员,我目睹了由你驾 驶的飞机在缅北丛林中坠落的场景,我虽然无法想象你和你的飞 机在云端上与敌机搏斗的场景,我却可以去想象你们艰难的处 境,不管怎么样,你努力过了,拼搏过了……亲爱的飞虎队员, 醒来吧!林子里有鸟叫,有松鼠在奔跑,我曾经在你的飞机上看 见过一头金色的老虎,那一刻,我躲在你们的机舱内同你们待在 一起……这是一个有趣的故事,你听见了吗?如果你听见了就醒来吧!
面对5号病人时,我和他交流的话题突然开阔起来。我拉着 他的手低声说道:涛,你就是那个叫涛的男生吗?今天,我们终 于可以有时间细谈,自你参加中国远征军以后,我一直在迷茫中 搜寻你的行踪……我没有想到会在这样的场景中与你重逢。你睡着了,这是我第一次看见你睡着……你能听见我说话吗?
还记得我们蹚过河流的经历吗?那是在南渡而下的路上,那 个黄昏,我们抵达了松山小镇,第二天是我们独立做社会调查的 时间,头天晚上我和你约好了第二天我们去走访小镇。迎着早来 的曙光,我们走出了昨夜安寝的小学校,迎面看见了一队正在迎 亲的队伍,几个男子身着彩装抬着大红色的轿子,花儿一样美丽 的新娘坐在轿子上。我们竟然不知不觉中跟上了队伍,前方是敲 锣打鼓的民间艺人,后面是参加婚礼的队伍……我们已经融入了迎亲队伍的喜庆中去,很难想象,乱世中竟然还会有这样喜庆的场景,竟然还会有如此激动人心的婚庆……
南渡而下的路上我们经历了无以计数的饥饿和恐怖中的逃 亡, 一路上目睹了一幕幕众生在战乱中的挣扎或死亡 ……而此 刻,这跃入眼帘的喜庆场景让我们忘却了一路上的疲惫,我们加 入了亲友团的队伍, 一直将亲娘送到了山那边的另一座小镇,并 参加了他们的晚宴,目睹了新郎新娘的拜亲典礼。当夜空弥漫着 月光的皎洁,我们撤离那座被松枝掩映的小镇时,才深感我们已 经走得太远了,但无论如何我们得沿着来时的路走回松山小去,因为旅行团明天得离开松山小镇,继续南行。
涛,我记得那一夜,我一直紧紧拉住你的手。当白天的喜庆 结束后,我们重又陷入了黑夜的迷茫,尽管头顶有星月垂照,我 仍然感觉到有些发怵,你紧紧拉住我的手告诉我,别害怕,白天 进山时,你已经有意识地牢记了来时的路……是的,我从而感觉 到了欣慰。在你手拉我的手时, 一条从松枝下闪烁而出的路出现 了。正当我们加快脚步朝前走时,突然听到了马蹄声,你拉着我 隐身在丛林深处,看见了一队土匪途经了这条山路……隐约中我 们看见他们的马背上驮着抢劫来的粮食鸡鸭等等……我们就这样躲过了一劫并重又来到了那条湍急的小河边……
涛,白天蹚过的小河,现在水流声突然变得那样湍急,我站 在水岸身体开始颤抖。你弯下腰要背我过河,我拒绝了。但你执 意要背我,而且不跟我再商量就背着我开始过河了 ……那一刻, 我的热泪在眼眶中转动,在南渡而下的西南一隅的小河中,我听到了你的脚在水声湍急中朝前行走,而我则趴在你背上看见了满天的星光。
涛,你听得见我说话吗?如果你能听见它来到了你耳根下,就请你醒来吧!
死亡,是我们必须正视的现实,在缅北丛林中的中国远征军 的救护站,每隔两三天都会有伤病员死去…… 由于医药严重供应 不足,许多伤病员都死于伤口溃烂而引发的高热……这一天,在 我起床后钻出帐篷准备走上那条天堂般的小路前去洗漱时,我看 见山坡上的担架上躺着一个伤病员,他的身体上盖着白色的床 单……每遇这样的场景就意味着又一个战士离开了我们。我的心 开始往下沉,那条小路的美景突然开始变得苍凉,不知道从哪里 飞来的一群黑色乌鸦展开翅膀正在我们头顶上聒噪着。小时候, 母亲就告诉我乌鸦叫死亡到,确实,死亡就在面前。今天,意味 着又要掩埋这名士兵 ……我走过了那条最美的小路,洗过了脸, 我想,无论怎么样,我每天都会把脸洗得很干净,只有将脸洗得 很干净,我才可能庄严地去面对我的病人,同时也面对那些离开人世间的士兵。
这一天上午大约十点钟,所有救护站的人员又参加了一场简 朴的葬礼,我们身着素装,缓缓走向那片隆起的坡地,我从路边 采下了一束无法叫出名字的野花……我默默地祈福着那位辞别了 人世的年轻士兵一路走好,并找到去天堂的路。 一束野花无限斑 斓,它们或硕大或纤细都充满着生命的朝气,看见它们生长在地 球上的这片林地,远离战争和武器,也同时远离着仇恨杀戮,我的内心就会涌起一种感恩。无论死亡在何处等待着我们,我似乎比之前有了一种更坦然的心境,它使我从容地去面对那片坡地: 在如此短暂的时间里,这片坡地上已经有了几十座坟墓,每一座 坟墓上都插满了野花,死亡垂临于我们,就像天上的云层不间断 地变幻出云朵。在战争时期,你无法逃避死亡,也许你今天还在 为死者祈祷,明天死亡就带走了你。年轻士兵的身体睡在了用铁 锹掘开的泥土中。在新掘开的泥土层中我发现了几只粉红色肉身 的虫,它们蜷曲着,爬向大地。士兵的身体被四个男人平放在泥 土中。我们纷纷走上前,默哀几分钟以后, 一层层的泥土就开始 覆盖住他的肉身。大凡肉身无论生命历程长或短,终有一天要回 到泥土中去,哪怕是天空中飞翔的巨鹰和雀鸟,也会在那么一天收回自己的翅膀,从高空中落下来寻找自己的永生之冥床。
我将手中的那束野花献给了年轻的士兵。当我将鲜花插在坟 墓的泥土中时,我相信,来自鲜花的芬芳和自由的歌唱一定会陪伴他寻找到天堂。
我的1号病人依然需要水,他干枯的嘴唇多么需要绿叶的轻 抚。于是,我开始每天给它带回来一些绿叶树枝,我将摘下的树 叶放在他枕边,有些树枝如果轻柔,我也会将它们放在他胸前和 手臂上……他似乎很敏感地就捕捉到了树叶上碧绿色的叶脉,透 过他清澈的眼神,我感觉到这生命的绿色叶脉正沿着他烧伤的身体上升着,给予他对于世界的眷恋,缓解了他的疼痛和无妄。
有一天,他的眼神渴求地看着我,我发现,这是另一种眼 神,跟往常任何时候都不一样。起初我以为是他渴了,便给他喂水,可他摇摇头,这是他第一次拒绝水,那么,他需要我为他做些什么?
想让他说话是困难的,起码是目前无法做到的,但是我坚信用不了多长时间,他僵硬的嘴唇就会变得柔软……
他挪动着脚,这是让我感觉到意外的。
往日,他的身体仿佛千年化石处于静止状态中,又像那些在 缅北原始森林中被时间和狂风暴雨所折断而倒地的树木,倾卧在 地上,只有风雨来临时才会晃动身体。而此刻,他靠近床边的那条右腿终于有了向外挪动的迹象。
他的腿似乎在默默地告诉我,这张床已经太窄小太窄小,所 以,他的腿力图寻找更宽阔的一点点边缘地带,而就他的腿来 说,想在这张窄小的床边缘再挪动出去就没有区域了 ……突然, 我似乎明白了1号病人的渴求,是的,如果我没有猜错的话,我 的烧伤病人所渴望的是让脚落在地上,到外面的世界去走一走,看一看缅北的原始森林有多么幽深。
我伸出手臂首先扶起了他的头,然后是上半身。这一点很重 要,唯其如此,他才可能更主动地挪动下半身。他很积极而主动 地配合我的手臂。这样看来,我已经准确地理解了他的渴求,他 想下床,这里的所有病人都想尽快地下床,因为只有脚尖落在大 地上时,人才能真正感受到生命的存在,是与流动的灰尘和人世的众多生命在一起的过程。
1号病人终于下床了,这个烧伤的病人的身体将怎样去寻找 他的大地?他的身体将怎样支撑起那些被战争所损伤的肌肉和骨骼?
我没有时间去追问这些人世间忧伤的焦虑……来自现实的我 和他将通过各自内心所缔造的力量,去面对他的脚落在地上的那 个世界。他的脚无法穿鞋,已有的那双军鞋目前已不再适合他的 脚。他的双脚还是落在了地上,这双脚同样烧伤严重,隆起的脚 背以及脚底下扭曲的残伤使脚骨严重变形。尽管如此,让脚下到地上已让他等了很长时间,他的目光中竟然出现了惊喜……
现在的你们,读者中的你们,绝对无法理解一个在窄小的担 架床上睡了很长时间的烧伤病人对于大地的渴望。我的手搀护住 了他,他的一双赤脚开始一寸又一寸地朝前挪动着。希望总是在 挪动中开始的,对于1号病人来说,这顶绿色帐篷外的世界就应该是他此时此刻赴约的天堂。
2号病人滋生了想回家的念头时,他已经习惯了支撑起那根 原始的木拐杖在救护站的周围散步,他是我所护理的病人中恢复 最快的一个。自从上次我们发现空中坠落飞机的事件以后,他在 帐篷中所待的时间就越来越少了,他开始为后勤炊事班捡落在地 上的松枝做烧柴。我看见他总是在附近的林子里走来去,虽然他 的手臂无法将松枝抱回来,但他总是用拐杖将地上的松枝聚拢,好让炊事班的人员找到。
有一天,他告诉我说,他已经无法奔赴前线打仗,所以,他 想回老家去。我安慰他说,再等等吧,目前是战乱时期,回家的 路很艰难。然而,他看上去是执意要离开的。几天后的一个早 晨,他身上挎着一个包站在路口似乎在等我。天才刚破晓,我洗漱后从那条小路回来,他站在路口用目光迎接着我。我来到他面前,他说他已经请示过救护站的站长,站长已经同意了他回家。
我决心陪他走一段路,他不愿意我送他很远,在一条路口, 他一定要我转身并沿着来时的路回去……我们僵持了一阵子,他 站在路口就是不朝前走。我看到了这个在战争中失去左臂右腿的 年轻士兵的执拗劲儿,可以想象,在冲锋陷阵的战争前线,他身 上的执拗劲儿会使他不顾一切地朝前奔去,不害怕子弹在头顶飞 翔。我拗不过他,终于背转身,沿着来时的那条羊肠小道往回 赶。我想,这段路程大约已走了三四公里,也许还超过了三四公 里……当我再回转身看他时,已不见他踪影,我突然感觉到了世 间的渺茫,眼看着一只鸟从眼前飞过去了,另外的三只鸟也同样从眼前飞过去了……
空气中似乎有呻吟声,我有些害怕,在这幽秘的原始森林中 难道还有另外的人?可为什么传到耳朵里的是呻吟声呢?首先, 这绝对不是飞禽动物受伤的声音,人对于声音的辨别是从成长中 开始的,自从脱离母亲的子宫以后,人就开始与声音发生亲密关 系,当你的身前身后都洋溢着声音时,个体的生命已经不知不觉融入到了自然万物的演变中去。此刻,传到我耳朵里的声音并不悦耳,因为它是一个陷入生 命的恐怖和疼痛中的人所发出来的。我止步,开始辨别这声音到底潜游在我周围的何处。这才是真正的问题。
我想,尽管置身于这片陌生幽秘的林带,我也不可能放弃呻 吟者前去赶路,而且,我在恍惚中突然发现这呻吟声是阴柔的。
什么是阴柔的?鲜花是阴柔的, 一朵花的存在是阴柔的;月光是阴柔的,银白色的皎洁是阴柔的;水波是阴柔的,荡漾不尽的波 涛也是阴柔的。除此以外,女人是阴柔的,她们锁骨下的肉身和 灵魂是阴柔的。所以,在这片浩浩荡荡的缅北丛林深处,我想寻 找到这阴柔的个体。我环顾四周,除了认真倾听之外,也在用目光搜寻。
我发现不远处的草棵在晃动,是的,那一小片草棵在动,于是,我开始向草棵晃荡的地方走去。
就这样,我在草棵下发现了一个女人。
一个女人,而不是男人,睡在草棵中浑身是血。她披头散 发,看见我后惊恐地说:别再伤害我,我可能快死了。之后,她 就昏迷了。又一个昏迷者与我相遇,在这片陌生的林带,我应该 怎么办?我开始俯下身,本能告诉我,无论她是快要死了,还是 仅存一口气……我都不可以逃之夭夭,我将带她走,既然我与她 相遇了,我就必须带上她离开这片丛林。于是,我设法将她从草 棵中抱起来,这需要用尽全身的力气,我发现人的力气在此刻真 正有了作用,从我手臂和内肋中爆发出来的力量终于帮助我将她从草棵中抱了起来。
之后,我的脊背巧妙地顶上去,这个陌生女人的身体便趴在 了我的脊背上。还好,她的身体不轻也不重。我背着她就这样踏上了原始森林中的这条羊肠小道……
在我背着这个浑身是血的陌生女人往前奔走时,最幸运的是 没有遇到森林中的野兽。多年后我回首这一幕时还在颤抖着,试想一想,如果那一天,有一头野兽突然从森林中跑出来,我们用什么与之搏斗?除此之外,更幸运的是我的脊背无论多么疲惫, 还是承受住了这个陌生女人的身体,我将她一 口气背回了救护站。
即使到了目的地,我也没有倒下去。站长来了,所有的人都 来了,他们看着我,很难置信看上去纤巧的我竟然把一个昏迷且 满身是血的女人背回了救护站。接下来,当然是抢救,在场的所 有人都还来不及询问这个陌生的女人是谁。我竭尽全力配合外科 医生,担架上的女人从急救所推出来以后,我要求护理她。旁边 离我最近的那间帐篷的病人恰好伤愈已离开,这是一顶小帐 篷…… 由于她昏迷不醒,我们也不知道她是何人,从哪里来?想 到哪里去?站长问了我与她的相遇过程后,吩咐道:她来历不
明,醒来后你一定要告诉我。
女人的一条腿断了,从她伤口中取出了三颗子弹。这是日军 的子弹,现实告诉我们,她是在逃亡路上被追杀而受伤的,所幸 的是没有伤及要害部位,否则她是无法活下来的。我是最早发现 她躺在林中草棵上的人,如果没有及时发现她,那么,她的生命 还存在另一种危机,那就是成为野兽们的猎物。医生告诉我,虽然她流血太多,但已经止住了血,用不了多长时间就会醒来的。
我坐在床边守候着她,刚才,我已经用温水帮助她洗干净了 脸上的汗渍和血迹……对于我来说,她现在无疑是一个谜……虽 然在救护站的时间并不长,我和这里的人们共同迎来过一批又一 批从前沿阵地上撤离回来的伤员,他们都是由前线的医务人员护送过来的。而她却是我送走2号病人以后在路途中遇到的。她到底是什么人?身体里为什么会留下日本人的子弹?我花更多的时 间守候她,想在她醒来后睁开眼睛的第一时间面对她,追问她到底是谁。
我的3号病人就像岩石般长睡不醒,外界世界的任何声音都 似乎离他很远。尽管如此,每天我都给他量体温,作为临时护理 员,我学会了给我的病人量体温,基本上每一个护理员都掌握着 一根体温计。站长告诉我说,伤病员的体温非常重要。也就是 说,从体温的上升或下降中可以判断身体的变化,所以,每天早 晚给病人量体温已经成为我的护理工作之一。3号病人的体温和 心跳都是正常的,而他的长睡成了我护理工作中最无奈的现状。 我使用声音,我甚至学会了鸟语,还学会了吹奏溪水流动的旋 律……我知道他睡得太久太久了,除了人的声音外,我想借助另 一些精灵的声音唤醒他。为了病人,我在森林中行走时开始模仿 各种雀鸟的声音,这是我进入缅北丛林以后最为有趣的日子。对 于我而言,所有天上飞的、地上奔跑的生命都是地球上的精灵, 包括那些森林中的野兽也是我们人类的精灵。沉睡中的脑细胞组 织需要各种精灵的呼唤,我深信,呼唤是有效的,我们信赖时间,相信时间也会垂爱我们。
飞虎队员最早醒来了,他不相信自己的腿断了……我在安慰 他时追述着我所目击到的飞机坠落在原始森林中的声响……他想 起来了,他很快就想起了云端上的战争……莫名的恍惚和忧郁在 他眼神中闪烁着。他竟然会讲汉语,这使得我们的交流并不困难。他告诉我,他很想去看一看坠落在森林中的那架飞机,问我是否可以陪他去。我说:你刚从昏迷中醒来,而且腿部又受伤, 再多些疗伤日子,我再陪你去。他点点头,克制住了内心的那个渴望。
我又将开始面对涛,虽然他看上去还没有醒来的征兆。涛, 是我陷入缅北战事的主题性的疼痛哀伤。只不过我克制着,因为 这里的病人太多了,每个人却需要关怀和来自心灵的最为温暖的护理。
这是我第二次使用语言抵达涛昏迷的那个世界,我轻声说 道:涛,还记得旅行团来到贵州与云南接境的那座山冈吗?那片 丘陵突然间使我们旅行团宛如置身天堂,仿佛身后已不再有土匪 的追劫,也不再有战争的烟雾笼罩。这时候,你从怀里掏出了那 只折断翅膀的小鸟,它是一只迷失了方向而栖身在我们旅路上的 小鸟。那是在一个黄昏前夕,我们来到了一片荒野,由于粮食供 给中断,旅行团团长发动大家去荒野上寻找野菜……我们分头行 动,两三个人一组,我跟你成了一组,那时候,我就是愿意跟你 在一起。通常我们会在太阳升起时出发,那是我们步履最为轻松 的时刻,我们步调一致,喜欢唱歌的人还会哼着自己心爱的小 调,而到了黄昏时分如果还寻找不到栖身地,我们的身心会变得 疲惫万分……但只要跟你在一起,我的脚下仿佛踩着的是一道道 磁力……那天黄昏,我们走了很远去寻找野菜,在中途看见一只 小鸟栖在荒凉的草棵间,我用双手捧住小鸟时发现它的一只翅膀 已折断。我执意要将这只小鸟带回去疗伤,你没有阻止我。于是,我双手将小鸟捧在胸前,继续在四周寻找可以食用的野菜。
一大片看不到尽头的荒野上都是我们旅行团的队员们,他们移动 着脚步,像游离在荒原上的魂灵探访着宇宙之心的城堡,尽管我们都知道,那座城堡多么遥远,远在这荒原尽头的另一边。
我们无法走到尽头,我们因饥饿和即将升起的黑暗抛锚在这 片荒野,只为了寻找到今晚可食用的野菜。我们搜寻时间深处的 有限记忆,那些历经时光咀嚼品味过的花花草草突然之间像灵光 一样涌到我们眼前,你和我都寻找到了一大包可食用的野菜。于 是,我们的身影朝后游离回去,所有出去的人都采撷回他们记忆 中的野菜。经炊事班长辨别之后,可以食用的野菜就进入了沸腾 的灶火中。那天晚上我们的饥饿迎来了一场纯粹的野菜大宴…… 那只受伤的小鸟就一直栖在我的胸前……我和你商量以后决定将 这只小鸟带走。这并不是一个简单的决定,因为一旦带上它,就 意味着我们要为它疗伤,要为它的生死负责。涛,亲爱的涛,我 们终于将它带到远程中一座村庄的一条河岸边,我们历经了许多 路,省下嘴里一 口一 口米粒喂养它,就这样,又过了很长时间,我们的脚穿过贵州的地界进入了云南的那片丘陵……
奇迹就在那一刹那间发生了,当我们将那只小鸟像往常从手 中放开,激励它飞翔时,它突然间就敞开了翅膀。那双碧绿的翅 膀就像湖水一样诱人,如此美丽的翅膀啊,吸引了旅行团所有的 队员们,人们纷纷发出欢喜的惊叫。我低声说道,飞吧,飞得更 高一些吧,飞到那蔚蓝的天空中去吧,去寻找你的自由吧……激 动的泪水不知不觉中已经涌满了我的面颊,你站在我身边也同样低声说道,飞吧!飞吧!飞吧 ……
就这样,面对昏迷中的涛,我追忆了这个故事,我隐隐感觉 到他的身体似乎动了一下……但我知道,要将涛彻底唤醒还需付诸时间。
现在,我将面对那个昏迷的女人。
她比我预期的要醒来得早一些。午后,斑驳的阳光从树梢上 洒下来,我揭开了女人疗伤的那顶帐篷,刚走到她身边,就看见 她睁开眼睛看着我。她的眼睛很大,而且是很深的那种双眼皮。 她目不转睛地看着我,她已经昏迷了两天,在这里因枪伤而伤口 恶化、昏迷的人很多,流血太多的人也会昏迷。她比我预期的醒来得要早一些,也许因为她是女人。
因为我也是女人,所以她醒来第一眼看到我时似乎并不惊 乱。她在适应从昏迷中醒来的过程,并追问自己为什么来到了这 里。她想挪动身体时感受到了疼痛, 一个昏迷者是无法感知疼痛 的,因为神经处于睡眠状态中疼痛相对变得麻木了。而此刻,昏 迷从她身体中退下,宛如高烧已降温,她醒来后最先感知的应该 是疼痛,她的腿已断,疼痛当然是无法避免的,而且她流了那么多血。
也正是疼痛,这无法从她身体中剥离开去的东西使她在将目 光久久地凝视我之后,开始问我这是什么地方,她又为什么会躺 在这里?我没有多说话,因为站长曾经吩咐过我,在这个女人醒来后的第一时间内务必通知她。
站长来到了这个女人身边,为她看了下受伤的腿后告诉她,她的左腿已断,现在需要时间疗伤。站长坐在床边问她的腿是如何受伤的,为什么腿里有三颗日军的子弹?她又为什么昏倒在那 片原始森林中?女人看着我们,沉默着。她重又闭上眼睛,开始 了假寐,并将身体转向另一边。很显然,她是在拒绝站长的问 讯,不过从她刚才跟我的简单对话里,我已经听出来了她的北方 口音。从此刻开始,她不再使用语言……尽管如此,我仍然尽我的职责,从护理她的腿部开始,护理她不能为自己做的一切。
我注意到了,她的身体似乎历经过许多磨难,每当我揭开她 身上盖着的白床单查看她受伤的腿部时,她就会从窄小的床上支 撑起上半身。她似乎害怕我的目光研究她的伤腿,当然她也会害 怕我的目光与她的眼神相遇……站长曾在背后叮嘱过我, 一定要 打开她的心扉,让她吐露心声。可她的心声似乎被什么东西覆盖住了,那是岩石吗?还是她身体中的深渊?
我已感觉到了隐藏在她身体中的那道深渊……
作为女人,我首先要陪同她下到深渊去,我准备好了这种勇 气。我等待着。终于有一天她开口说话了:我知道你是一个好 人,我也知道这是中国远征军的救护站……我忍了好几天,还是 想将我的故事告诉你们,请你去将站长叫来。我思考了好几天, 我知道,只有真实地将我的故事告诉你们,才可能得到你们的帮 助。我眼下最需要做的一件事就是逃跑,离开缅北,回我的东北老家去……
我很快就叫来了站长,这也是站长等待的一个时刻。经历着 战乱,每个沦陷者在研究战事的同时也在心灵中不断增加屏障,因为每天都有匪夷所思的生死考验,每个置身其中者都是黑暗的途经者,也必将是思想者。不管怎么样,我们终于让这个女人鼓 起了吐露真实的勇气。当窗外松枝弥漫着芬芳,躺在床上的女人 终于挺立起上半身。她的容颜曾经是灿烂的,这灿烂曾经是她的 青春,是她焕发在时光中的一种历史。而此刻,我想象着曾经灿 烂的她,那时候她的身体中还没有任何子弹和刀锋的印迹,而此 刻,我看见的这个女人当然已经历尽沧桑。她喝了一小口水,清 理了一下嗓门。之前,她的嗓门堵塞得很严重,仿佛水草淤泥堵 塞了一条本应畅通无阻的沟渠。当一个女人准备好了足够多的勇 气,想将自己内心的那些焦灼的大火展现在世界面前时,她已经准备好了将自己焚烧成灰烬的勇气。
她说道:我来自东北,三年前我去了日本留学,那时候的我 只想在那个临海的国家修完学业 ……我是学建筑的 …… 曾经,我 的生活中没有任何忧愁,我像树一样成长着并生活着。然而,灾 难突然降临。那是一个黄昏,我独自一人走在一条巷道中,两个 蒙面男人突然闪出来用手臂强行架住了我,我刚想叫喊就已经给 他们塞进了黑乎乎的车厢,车厢中已有三四个女人,她们和我一 样嘴里全都已经被塞上了毛巾 ……从那个黄昏开始,我们就失去了自由 ……
她说道:在这之前,自由于我是可以充分感受到的阳光和黑 夜,但自从那个时刻开始,我们就封闭在一座只有黑暗的围墙中 接受训诫。他们告诉我们说,战争爆发了,所有在场的女人都有 光荣的职责随同军人到前线去,到中国战场去 ……几天的训诫之后,我们就被押往海岸线,乘船来到了另一条海岸线,之后便来到了缅北战场 ……到这里后我们才发现我们女人被简称为慰安妇,即用我们的肉体为战争中的日本军人服务……
她说道:最初我是在惊恐和不安中被强行押往了缅北,当时 的我并不知道到中国战场是为了什么。不过想到到了中国战场, 就意味着已经回到了我的祖国,我的心在挣扎时也有了些安慰。 然而,当我们来到缅北战场以后才发现,每天每夜我们的肉体要 为日本军人提供服务……对于我来说,这无疑是人生中最大的耻 辱和灾难,所以,从一开始我的肉体就是被动的,拒绝的……尽 管如此,每个女人都难逃劫数,每个女人都必须上场。当然,我 们中更多的是来自日本本国的慰安妇,她们大多数人似乎都心甘情愿地为日本军人服务。
她说道:我拒绝着,同时也挣扎着 …… 因为拒绝是不可能 的,它只能引起肉体的战争……从第一天开始,那些从战场上撤 离或即将准备迎战的日本士兵就像野兽一样扑进慰安妇们住的帐 篷……他们来了,有时候是好几个人轮奸一个慰安妇……所有这 一切对于我来说都是噩梦。梦可以醒来,这些噩梦却没有终止的 时刻。我决定寻机逃跑,但第一次逃跑失败了,当三个男人扑向 我时,我掀开布帘愚蠢地想逃。那个夜晚我赤裸着身体才跑出几 十米就被他们抓回来了,等待我的是更可怕的强暴……但我并没 有放弃逃跑的决心。第二次逃跑我选择了一个黄昏,在我上岗之 前,我假装拉肚子走出了警戒区域。刚想往林子里跑去,突然在 我身后响起了枪声,我回过头,好几个日军端着枪正向我跑来。
我的脚突然发软,再没有力量往原始森林跑去。两次都失败并不意味着我已放弃了逃跑……我在寻找时机。那是一个夜晚,我温 顺地为几个日军服务之后,开始了奔逃之路。我穿好衣服后已是 半夜,这个时辰相对来说比较安静一些。之前,我早就发现了帐 营外的一条小路,这条路看不到尽头,却是我的生死之路。我开 始了逃亡,我不顾一切地朝着黑夜走去,起初我走得并不快, 一 进入那条小路便开始奔跑起来。就在这时候,有几个值勤的哨兵 发现了我,他们吆喝着,端着枪朝我奔来。我听见了身后的枪 声,尽管如此,我依然在不要命的奔逃中 ……幸好,这是一个 月黑风高的夜晚,我爬进丛林深处躲了起来,这样我就避开了 日军的追杀,尽管如此,我的腿部还是中了好几颗子弹 ……我 继续奔逃,忘记了所有的恐惧,我的腿一直在流血,待天亮以 后才发现我浑身上下都是血。幸运的是,我终于逃离了他们的 追杀,我也许是太累了,之后就昏迷了,然后遇上了你们 …… 该说的我都已经说完了,我是一个经历了耻辱和绝望的女人,我目前最大的愿望就是尽快回到东北老家 ……
是的,她的话已经说完了,我和站长都陷入了痛苦的沉思 中,这个女人的经历让我们感受到了来自战争的另一种黑暗。她 又睡下了,看上去依然虚弱,不过,她已经吐露过了身体中那些 最为黑暗而充满耻辱和疼痛的记忆。我们悄然退出了帐篷,只愿 她将自己的双手放在胸前,我相信,她的双手定能抚触到她此刻 的心跳, 一个能时刻感觉到自己心跳的人,无论他们是男人女人,或者老人小孩,都会有力量度过人世间最苍茫的时光。
1号烧伤病人自从第一次下床以后,就有了第二、三、四次,生命就是循序渐进向着自己的目标前进,人在黑暗中最害怕的是 不敢睁开眼睛面对黑暗,如果将眼睛闭紧,那么可想而知等待他 们的将是更深的渊薮。反之,如果试图将眼睛睁开,哪怕开始时 只是将眼睛睁开一条缝隙,那么,从这条缝隙开始, 一个待在黑暗中的人就开始了穿越黑暗的历程。
烧伤病人一次次地下了床,他让我禁不住想起了2号病人, 正因为他从病床下地才重新找到了辽阔无垠的大地。这一点很重 要,对于造梦者来说,床就是空中花园,是可以做梦的让自己长 出翅膀的云壤,而当梦醒以后,造梦者同样会回到现实中,这现 实就是床下的大地,无论它是炽热或冰冷,所通向的都是一个需 要践行之力的世界。对于病人来说,床就是大海波澜起伏中推动 的帆船,将他们渡向遥远的彼岸。而当病人下床以后,事实上已经寻找到了陆地……
我搀扶着1号病人往前走,这片森林,就是他越过波浪之后 到达的陆地。我一次次地感知到了他对于生的渴望,从他烧伤的 面孔中,我开始慢慢地发现,之前,他面部那些僵硬的肌肉正在 借助于外力,即时间悄然而逝中转化在我们身体中的神秘元素的 光热,助推着前进。所以,与之前我初次看到的面孔相比,如果 说当时的面孔看上去像火中焚过的老树桩,那么,现在的面孔已经被细雨滋润过了。
而且,他的手、臂膀和双腿也同样有变化……那些死亡的皮 肉开始剥落,现在长出的是新肉。从他外在的皮肉中,我感觉到了蛇一样的蜕变,更重要的是一种坚韧的等待与希望。而更多时候,他的眼神穿过树林中那些密密麻麻的世界,试图到达远方。
这是我第三次与涛开始语言上的对话,涛仍然在昏迷中,我 说道:涛,还记得在联大校园中我们共同跑警报的日子吗?你会 记得的,每次警报响起,不管是在学校还是在宿舍,我们总是拔 腿就跑。每次跑到联大的校园里,我们都会在人群中寻找着彼 此。有一次,我在奔跑的人群中寻找你时,突然发现你的目光也 同样焦灼地在人群中搜寻着,终于,我们的目光相遇了,这是一 个心神相聚的时刻,我们的手伸向半空中,犹如伸向那些可以引 领我们逃出避难之所的魔杖,而我们充满血液和青春之爱的手,分明就是从我们身体中已经长出的魔杖……
我轻声说道:涛,就这样,我们的左手和右手在人群中牵在 了一起,我们奔出了校园,整座城市的芸芸众生都在奔逃。我经 常看见马路对面的账房先生抱着他的算盘和账本在奔逃,分不清 到底是他的算盘、账本重要,还是他的命更重要。也有人竟然用 头顶着一架缝纫机在奔跑……相比他们来说,我们的奔逃要简洁 得多,当两个生命充满爱意时,世界上的所有包袱似乎都可以舍 下 ……只有当我们仅剩下身体的奔逃声时,我们才可能跑得更 快、更有力量。涛,我们跑上了虹山东路,上面有一座山冈,那 里就是我们的避难所……我们奋力地奔跑,我用我最好的青春与 你一起奔跑,直到我们跑到了山冈上的小树林中。这座山冈并不 大,却可以容纳附近的许多逃命者,只要一听见警报响起来,他 们就会奔向这座山冈。在我们看来,这座山冈就是我们跑警报时的避难所。
我继续说道:亲爱的涛,当我们趴在树林深处的避难所时, 能感觉到彼此的呼吸在一起一伏……然而,山冈之下我们的城市 正在遭遇着又一场空袭的磨难,在黑烟弥漫中,不知道有多少民 房又要倒塌,又有多少生命倍受摧残!当世界平静下来以后,我 们会站起来,手牵手走下山冈……醒来吧,涛,你还记得那一天 我们走下山冈时看到的那一幕令人悲痛的场景吗?经过一座被轰 炸的民宅时,我们看到了一个身穿紫红色旗袍的三十来岁的女人 倒在血泊中,而晾衣绳上还晒着她的另一条乳白色的旗袍,她大 约就是出来晒衣时被炸的……她气息已尽,手腕上已无任何脉迹 跳动……涛,醒来吧,我多么需要你醒过来,与我共同迎接被战 争所笼罩的缅北。几公里之外,就是前沿阵地,而这里同样是一 座小小的避难所。你能听见小鸟在叫唤吗?如果你能听见我在呼唤你,就请你醒来吧……
我感觉我的眼泪已经滚下了面颊,落在了涛的脸上……
冥冥中我等待了很长时间的奇迹就在这一刻变成了现实:涛 终于将眼睛睁开了,这不是奇迹,而是我深信不疑的一个梦转换 成现实的时刻。因为我一直相信,涛的昏迷只是在做梦而已,他 的那个梦太长了,所以需要时间……此刻,他的醒来意味着他的长梦已经结束。
你无法想象当涛醒来以后,面临的是一个失忆的现状。对于 他来说,我的存在是陌生的。他睁开眼后,就在喃喃自语,他好 像是在说飞机,他说飞机快掉下去了。我叫来了飞虎队员,他好像认得眼前这位高大英俊的飞行员。飞行员的腿折断后撑着一只自制的拐杖,他坐下来,与涛回忆着云端上的战争……涛好像能 回忆起云端上飞机与飞机交战时的许多细节,他唯一记不得的就是我的存在。
我在他面前仅是中国远征军救护站的一名护理员而已。站长 告诉我,涛的部分神经在飞机坠落时受到损伤,所以,他的很多记忆链接已中断,要等一段时间才可能慢慢修复。
我就是他记忆链条中断后被遗忘的一部分……我开始平静地 面对这个现实,并以护理员的心态去关心我的病人们。涛的腿同 样被折断,他醒来以后的愿望,是想与飞虎队员去树林的那一边 看看那架从云端坠落的飞机。这次的行动我报告给了站长,她派 遣了另外两个男护理员与我们同行,我的手搀扶着涛的手臂…… 我祈望在陪同他前往目的地的路上,他能够感应到那根折断的链 条,并为此突然发现我就是他记忆中某根亲密的链条……我带着 他们走过了我和2号病人曾经往返的路,那些长到腰部的灌木丛 依旧孤寂地向上生长着,任何东西,哪怕是战争中的炮火也无法 湮灭它们生长的权利。 一路上,我感觉到涛根本就无法感知我的存在,他记忆深处没有我的位置,简言之,那根链条已断。
我们生命的记忆中会有许多植物神经般千丝万缕的链条,它 们维系着我们身体中的循环,即生与死的过程。其中,有几根重 要的链条,它们清晰、茂盛地为我们的灵魂提供新鲜而永不泯灭 的元素,也许,爱情就是这些重要链条中最为柔软深情的部分。 而此刻,我在他的记忆中已不复存在,我的内心突然升起一种苍茫的疼痛感,我的手却继续搀扶着他的身体往前走。
很快,又一轮的逃亡开始了。
战争中的时间载着我们继续往前走。那天半夜,救护站突然 接到了上级的紧急通知,日军的大部队已经向着这片区域迅猛扑 来,让我们救护站分成小分队朝着不同的方向尽快撤离。时间紧 张得透不过气来,站长分配着朝几条路线逃亡的队员和病人,我 竟然与那个东北女人一队,飞虎队员和涛是一队……其余的我没 有听清楚,夜幕之下的时间太紧张,我们甚至已经来不及撤下林 子里的帐篷,上级要求我们抛下一切累赘的东西,以最为轻便的 身体尽快撤离。夜幕之下,我们看不清楚逃亡者的面庞,我只看 得清楚离我最近的东北女人的脸,她似乎等待这一天已经很久很 久了。因为只有逃离开战争,才可能摆脱她身体中的深渊……时 间来不及细诉,也来不及让我与病人们及站长一一告别,当然也 不可能再走到涛的面前告诉他我是谁,并与他一起逃亡……经历 了数次逃亡的我,已经不再纠结于个人的忧伤与迷惘,甚至也不 再纠结于爱情的无妄和苍茫……现在,我将携那个东北女人一起 逃亡,这是中国远征军救护站站长给我的任务。来不及回头,即 使回头也看不见朝着夜幕深处撤离的小分队,每支小分队以两人 或三人成一组,分别选择着各自逃亡的方向。或许从这一夜开始,我们就再也无法相逢。
我搀扶着东北女人循着命运中出现的一条林中小路不顾一切 地撤离,更准确地说,是逃亡。那是一条根本就看不到尽头的小 路,我们喘着气跌跌撞撞地朝前走,被我手臂搀扶住的东北女人比我所想象中的走得更艰难也更坚韧,她撑着树枝做的拐杖,另一手臂倚在我身上……在逃亡中我们早已忘却了原始森林中的野 兽,同时也忘却了来自夜幕的恐怖。我们几乎没有歇息的时间, 黎明降临时我们竟然已经走出了那片原始森林,并抵达了中国边境线上的一个小村庄。
现在,我来告诉你叙事终曲:我和东北女人最终回到了昆 明,她来不及休整就搭车回东北老家去了,之后,我就再也没有 她的消息。我回到了西南联大校园后的某一天,接到了涛随同中 国远征军撤离缅北野人山时阵亡的通知书……之后的若干年,在 昆明,我遇到了1号烧伤病人,他活下来了 ……我希望更多的遭 遇过第二次世界大战巨创的病人都能活下来。是的,活下来,像树和珍贵的记忆一样活下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