姚汉在青藤小镇下了车。二十多年前,他在这座小火车站上 了火车,转眼之间就奔驰远去了。火车的速度太快了,以至于当 他趴在窗口想回头看一眼站在月台上的李竹英时,就再也没能看 到那个月台了。火车朝着黑暗中的铁轨滑行而去,以不可思议的距离改变了姚汉沉浸于一座小镇的短暂恋情。
让我们回到二十多年前去,这是一个再回首的姿态。首先让 我们看见姚汉站在飞机场上目送情人肖婷婷的那个瞬间。这是一 个黄昏,姚汉驱着车终于来到了飞机场外的那片空地上,四周是 铁栅栏,把飞机场严密地控制在内。姚汉在昨天晚上已经与肖婷 婷告过别,他们是在下半夜告别的。告别的轻重只有身在其中的 人才能感受。其实,他们早就已经告别过了,在一次又一次的争 执中早就已经发誓不再见面,然而,因为置身在同一个城市,隔 得太近,就很容易再见面,直到昨天晚上,他们才真正举行了告 别仪式。之前,他们十分隆重地选择了一家饭店共进晚餐,不过,那只是形式而已,他们似乎都失去了胃觉,怎么也没有好胃口,不过,他们却喝光了两瓶红葡萄酒,接下来就是真正的告别 了。姚汉又像往常一样把肖婷婷送到住处,下了车后,姚汉似乎 是用整个身体搀扶着肖婷婷上楼,而肖婷婷的整个身体显得比以 往任何时候都沉重, 一种告别的沉重。他本想在上楼以后就离 开,哪知道他刚想走,肖婷婷就拉住了他的手臂对他说,陪陪我 吧,这是最后一夜了。于是,他就像以往那样守候在肖婷婷的旁 边。他睡在一侧,因为他太困了,而且酒精也在弥漫之中,这一 夜,他和肖婷婷什么也没有发生,如果在过去的会面之中还会偶尔做爱的话,这一夜,他们仿佛再也不会激起身体的欲望了。
天一亮,他就离开了。在离开之前,他已经看见肖婷婷茶几 上的飞机票,那张飞往巴黎的机票意味着肖婷婷即将飞往旧日恋 人的怀抱之中去。肖婷婷是在半年以前跟旧日恋人联系上的,好 像是通过他们中间的一个朋友,接下来,肖婷婷就经常跟远在巴 黎的旧日男友通电话。不久之前,肖婷婷明确地与姚汉提出了分 手。分手的理由很简单:旧日的恋人又开始追求肖婷婷了,并且让她飞到巴黎去。
姚汉跟肖婷婷谈恋爱已经很长时间了,恋爱史已经有五年 了。然而,两个人都不肯轻易地结婚,也就是说,两个人都只愿意谈恋爱,不愿意失去恋爱的那种感觉。
四十多岁的姚汉驱车来到飞机场的铁栅栏外面时,不知道什 么时候起突然滋生了一种从未有过的冰凉的感觉。他望着一架又 一架飞机在轰鸣中开始滑行。他不知道肖婷婷是乘哪一架飞机起飞的,因为飞机太多了,频繁不休地飞翔着,往往是一架飞机刚起飞,另一架飞机就降落下来。不管怎样,在这种飞降之中,姚 汉不得不面对一个新的现实:肖婷婷飞走了,飞往遥远的巴黎与旧日的恋人重续旧情。
这天晚上,姚汉驱车来到了一个酒吧,独自一个人在悠扬的 萨克斯中,要了一杯威士忌,就在他目光缥缈时,他突然看见了二十多年前的一段短暂之恋。
首先出现了青藤小镇。那时候他大学刚毕业,被分配到省第 一防疫站做一名医生。然而,之前,他必须到一座小镇去实习两 个多月。当他乘坐着火车来到青藤小镇时,他感到很寂寞,因为对于他来说,青藤小镇毕竟太遥远了。
遥远在一夜的火车之间突然被缩短了距离。当他从火车站走 向青藤小镇时,看见了到处挂满绿色的盎然的藤蔓,这让透不过 气来的姚汉感觉到一种凉爽。就这样,他来到了青藤小镇防疫站开始了实习生活。
乏味的小镇使他显得很孤独的时刻突然被一个女孩子笼罩 着。女孩匆忙地奔往防疫站时恰好是一个星期六的上午,防疫站 的工作人员都休息的日子。整个防疫站就只有姚汉一个人,因为 防疫站的人们都回家住,只有姚汉独自一人住在防疫站一个小小 的房间里。 一个女孩的叫声使他从房间里探出头来,当时他正在 无聊至极地叠着一只小纸鹤,这种技艺是母亲教给他的,他早已 忘记了,因为太无聊,所以又开始寻找童年时代的乐趣。女孩正 无助地在门外探着头叫道:“有人吗?我家的猫死了,而且院子里突然出现了三只死老鼠。”姚汉在女孩的叫声中掀开窗帘走了出来。
就这样,他认识了李竹英, 一个刚18岁的小镇女孩。他陪 同女孩迅速地赶到她家,起初,他很紧张,是不是发生了鼠疫? 如果是这样,光他一个人的力量就显得太微不足道了,他得去通 知别的工作人员。而当他做了一番检查时,才发现老鼠和猫都是 因为偷吃了邻居家的老鼠药才中毒而死的,这样,姚汉才嘘了一口气。
不管怎么样,他认识了李竹英,当他看见李竹英浑身颤抖的 身体时便忍不住升起了一股怜悯之情。他环顾四周,很大的房间 里竟然只有李竹英一个人居住,后来他才知道李竹英的父母在她 年仅四岁时就离开了,李竹英是从小跟爷爷一块相依为命长大的。
尽管那一天没有鼠疫发生,李竹英的那只猫却死了。她哭了 起来,告诉姚汉说,这只猫实在是太可怜了,在爷爷外出的这段 时间里, 一直是猫陪伴着她的生活。爷爷在半年前突然跟几个旧 友到外地做烟草生意去了,就剩下她独自一人守候着家。李竹英 高中毕业,跟大学没有缘分,她决定不再考虑上大学了,就在小镇开了一间杂货铺。
那间杂货铺竟然离防疫站很近,五分钟就走到了。从此以 后,姚汉经常到李竹英所开的杂货铺买香烟。那时候,姚汉的烟 瘾已经很重了,每天都要抽一包烟,而他通常是黄昏时到李竹英 的杂货铺前买香烟的,这段时间通常是姚汉最无聊的时光。防疫站的工作人员下班回家了,他慢悠悠地在小镇的街道上走着,然后在落日消失的时候慢慢地向杂货铺走去,当杂货铺离他越来越 近时,他会涌起一种清新的感觉: 一个纯净的小镇女孩坐在杂货铺前,笑眯眯地羞涩地看他。
他通常会趴在柜台前。买香烟并不重要,到任何杂货铺都能 买到香烟,最为重要的是能够趴在柜前与李竹英聊天。他们开始 时同样会说一些听上去似乎比较无聊的话题,比如,哪一只猫又死了,哪一只狗又偷吃了老鼠药等。
让他和李竹英产生故事的是一场暴雨。这场暴雨在姚汉出门 到杂货铺之前就已经快要降临,然而,姚汉似乎并不在乎。他像 往常一样用慢悠悠的脚步朝着杂货铺走去。当他刚走到杂货铺的 柜台时,暴雨降临了,他不得不到小小的杂货铺避雨。雨越来越 大,敲击着杂货铺,就像旋律一样悦人。而在暴雨中天似乎很快就要黑了。
接下来是聊天。暴雨依然没有停止,聊天却继续下去。慢慢 地,李竹英关了杂货铺,她是这条街道上最后一个关杂货铺的, 天色越来越暗,大约是半夜了,然而雨却越下越大,不会即刻停 止。姚汉倾听着暴雨敲打杂货铺的屋顶,仿佛也在敲击着他开始滋生芜杂的心绪。
芜杂来源于一种情绪,他好像已经搜寻完了世界上所有听见 过,或凭他自己而想象的逸闻逸事,讲述给一个小镇的女孩子 听。很显然,李竹英很崇拜他,不仅仅因为他来自省城,而且他 会讲故事,这些故事让李竹英用一双明亮的眼睛看着他。就在这时, 一阵雷电交织在眼前,仿佛会随时穿越墙壁而来。当又一阵雷电袭来时,李竹英突然靠近了姚汉说:“好大的雷啊!”姚汉伸 出手去扶住了她的肩膀。雷鸣过后,他突然发现,两个人紧紧地 依靠在一起了,那盏昏暗的二十多年前的白炽灯泡照耀着他们青春期的脸。
这就是故事的开始。接下来,姚汉继续到李竹英的杂货铺买 香烟,继续在黄昏以后与坐在一间杂货铺的小镇女孩来往着。自 从他们松开彼此的手臂以后,两个人见面时都感觉到了羞涩,于 是,在这种羞涩的笼罩下,姚汉在一天夜里怎么也无法挪动身 体。最初时,他仍像往常一样趴在柜台上与李竹英聊天,慢慢 地,他的身体便挪动到杂货铺里,仿佛总有一种力量在支配着他 去接近李竹英。他坐在杂货铺的小凳子上与李竹英聊天,当然会 更加亲切,就这样,他心灵的芜杂在一天夜里突然变成了欲望, 当他把手突然伸进李竹英的胸前时,李竹英叫了一声,但没有反抗,好像也不拒绝他。
起初是拥抱和透不过气来的接吻,持续了半个多月后,在那 间杂货铺的一个半夜,他们发生了第一次性关系。姚汉和李竹英 沉浸在猛烈的爱欲之中,从未想象过未来是怎么一回事,也从未想过未来是什么结果。
姚汉把青春期的第一次爱欲的激情耗尽在小镇的夜色之中 时,也曾经滋生过把小镇女孩带出小镇的愿望,然而,这个愿望 始终埋在他的心里,没有说出来,直到要离开小镇的前三天,他才拥住李竹英说,三天后,他就要离开小镇了。
李竹英仰起头来看了他一眼说:“你走了,我怎么办?”“我想,我会来看你的…… ”“然后呢?”李竹英似乎想寻找到一种长 夜旅途之后的结果。然而,这个结果对她来说是迷惘的。在即将 离开小镇的三天时间里,他们几乎厮守在一起。尽管如此,当彼 此从对方的手臂中仰起头来时,三天时间已经过去了。第四天来临时,李竹英不得不把姚汉送到火车站的月台上。
火车开走了,裹挟住层层落花流水似的车轮转眼之间已经把 姚汉带到了往昔。他来到了邮电所,二十多年前,电话并没有普及,如果打电话,只能到邮电所去。
当他站在附近的邮电所里终于拨通电话时,那端却没人接。 临别时,李竹英把一个电话号码给了他,并告诉他这号码是药材 公司的电话,她有一个表妹在药材公司卖药,电话可以打到药材 公司找她表妹,再由她表妹转达给她就可以了。当天晚上的电话 没有打通,第二天,他依然又到邮电所,这次电话打通了,接电 话的男人对他说这是上班时间,不允许职工来接电话。电话好像 在药材公司的办公室,接电话的男人好像是一名干部,让他想起 了当他在小镇实习时听见过的那种小镇干部的腔调,他感到有些反感,发誓从此以后不再打电话了。
唯一的联系方式丧失后,他试图给李竹英写信。然而,当他 第一次拿起笔来时,却感觉到无话可说。他撕了许多印有市防疫 站的公用便笺,最后写上几行字,又被他扔进了纸篓里。令他感 到迷惘的是,他不知道对远在小镇的女孩子说些什么好。而就在 这种迷惘中,他认识了另外的女孩子,她叫张咪, 一个笑眯眯的女孩,坐在电影院卖电影票。二十多年前,这绝对是一个很时髦的职业,因为看电影也要走后门,买电影票要排长队。姚汉实习 回来后,每周都要看电影,而每次看电影之前都要排长队,这让 他浪费了许多时间。为此,他认识张咪后,感到很高兴,因为再也用不着为电影票发愁了,张咪会留下他的电影票。
就这样,他恋爱了。这场恋爱纯属与看电影有关系,他每次 看电影前都要到售票口取电影票,这是令他激动的一个时刻,张 咪会用纤细的手指夹住一张电影票从窗口递给他,他能够感觉到 电影票上的一阵余温。尽管如此,张咪却没有时间陪他看一场电 影。为此,他依然期待着等到张咪休息时陪她看一场电影。因为 看电影而认识了张咪后,他渐渐把远在小镇生活的李竹英忘记 了。他只在偶然的一刹那间会想起她来,比如坐在电影院中看见 镜头里的男人和女人互相拥抱时,他的身心突然会激荡起一种灼 热的情绪,他想起了小镇女孩李竹英躺在杂货铺中的那张小床上,在他的身体下面轻轻地喘息着。
然而,走出电影院以后,他又忘记了这一切,新的现实就在 他眼前晃动着。当他终于盼来了张咪休息与他看电影的机会时, 他兴奋极了,这是他除了小镇女孩之外的第二次恋爱。张咪来 了,穿着鲜艳的裙子跃到了他的眼前。他的手在膝头上抓住了张 咪的手,在一个半小时的电影里,他就这样一直紧紧地抓住她的 手。这场电影恋爱持续了两年半。有一天,张咪突然对他说她不 想在电影院卖电影票了。他惊讶地问为什么,张咪说她想到外地 去,他紧张地问她去外地干什么,张咪沉默着不吭声。从这以后,张咪就开始慢慢地疏远他,直到有一天,有一个电话打到单位,张咪在电话里告诉他说,让他忘记她好了,她已经跟一个男人到外地去了。
他愣了一下,把头埋在办公桌上,仿佛想埋葬那段经不住时 间考验的短暂恋情。从那以后,他不再看电影了,也不再到电影 院去。他不停地恋爱,但恋爱的心态已经有了变化,再也没有那种激情燃烧的感觉。
他产生了一种逢场作戏的心态,认为男人跟女人在一起只不 过是一种游戏而已, 一旦结束以后,也就散场了。多少年来,他 不断恋爱,然而,正像他所想的一样,每一场恋爱最终都以游戏的方式结束。
直到他遇见了肖婷婷,这场恋爱持续了许多年。在隐隐约约 中,他感觉到这场游戏不会再散场了,应该选择一个良好的时辰 庄严地向肖婷婷求婚。然而当这样的时刻降临时,肖婷婷却提出了分手。
飞机载走了肖婷婷,再一次击碎了他的恋情之梦,而他已经 四十岁了。在肖婷婷离开以后,他突然追忆着生命中出现过的许 多女人的面孔,慢慢地,他感觉到了一种厌倦, 一种对城市女人浮华和虚荣的厌倦。
而在这种厌倦中,二十多年前的小镇女孩李竹英在他脑海中 重新出现。猛然间,他产生了一种初恋的感觉,仿佛那场雷雨再 一次降临在他身边。于是,怀着一种复杂的感情,他买下了奔往小镇的火车票。此刻,他已经在青藤小镇下了火车。
让我们的故事从二十多年前回到现在,只有现在意味着新的开始。姚汉提着一只简易旅行包朝小镇走去,此刻已经是黄昏 了,这不是二十多年前的黄昏,却没有多少差别。在所有的差别 中,只有时间在变幻,在凌乱而有序地变化着。当年的姚汉是一个20来岁的青年,此刻,他已经变成了一个中年男子。
首先,他变成熟了。在这里,成熟意味着时过境迁。过去的 已经消失了,而姚汉依然在寻找着二十多年前的那条小街道,好 像再也不是二十多年前的青藤小镇了,每一条街道都变了原形, 街道变宽了,那些窄小的街道已经消失。无论他怎样寻找,根本 就看不见镶嵌着一间小杂货铺的那条街道。很显然,二十多年前 的图像肯定已经消失,在二十多年前的图像中的那个女孩子坐在杂货铺里看着他,而此刻,他记忆中的杂货铺不见了。
旅馆多了起来,而且在越来越宽的街道上竟然能够看见街灯 了。然而,在二十多年前是根本看不见街灯的。当他在黄昏慢悠 悠地朝着杂货铺走去时,天色变得越来越暗,而当他从杂货铺回到防疫站时,天已经是漆黑一片了。
姚汉住进了一家旅馆。他总不可能在街道上闲转,因为根本 就看不到二十多年前的杂货铺。当然,他想到了李竹英的家,他 第一次认识李竹英就是站在那个散发出苹果气息的小庭院中,而他当时是一个实习生, 一个防疫员。
他准备第二天再去寻找李竹英的家。这个夜晚他经历了有生 以来的漫长煎熬,不过,从小旅馆的四壁之中散发出等待,他仿 佛又一次清晰地、温馨地回忆起来那个暴雨之夜,他把手伸向李竹英的手心,那里面充满了磁场,他无法拒绝。
天终于亮了,他几乎是在失眠中度过的,既没有做梦,也没 有打盹儿。他基本沉溺在二十多年前的回忆之中:在回忆里,始 终都是那条唯一的路。当黄昏降临时,他总会溜出防疫站,沿着 小街走近李竹英的柜台。当他听见旅馆外的叫卖声时,他走出旅 馆家门变成了现实。在现实中他看见了一个女人的背影,这个酷似李竹英的女人正站在院子里懒洋洋地打了个哈欠。
姚汉不断地对自己说,这个女孩子绝不可能是李竹英,因为 二十多年过去了,李竹英绝不可能依然保持着青春的模样,那这 个女孩子到底会是谁呢?当他迷惑时,院子里的女孩发现了他, 问他找谁,他支吾着说:“这是李竹英的家吗?”女孩子点点头 说:“李竹英是我母亲。不过,她已经在三年前去世了。你认识我母亲,难道却不知道她已经去世了吗?”
姚汉惊愕地点点头。透过拂晓散去一团迷雾,光线开始变得 越来越明亮。他仿佛置入了一段歧途, 一种不可思议的迷惑使他 不知道应该走进屋去,还是退出来。而当他看见站在面前的女孩 子正在等待他的回答时,他寻找了一种解说词:“我是你母亲过 去的朋友,我已经有很多年没有见到你母亲了……我不知道她已经去世…… ”女孩请他进了屋,并给他沏了一杯茶。
当他从女孩手中接过杯子时,又看了女孩一眼,女孩简直就 是二十多年前的李竹英:她身材修长,目光明亮,举止中透出一 种羞涩。现在,他想通过女孩探究李竹英的故事。这些故事当然是二十多年来发生的,是在他乘火车离开小镇后发生的。
女孩走进屋来,看上去,女孩对这个陌生人也充满了好奇。
女孩问他是在什么地方认识母亲的,她说她好像从来没听说过母 亲有一个在省城生活的朋友。姚汉惭愧地低下头来,仿佛在寻找 二十多年前自己遗忘李竹英的一系列证据。他曾经去过邮电局给 李竹英打电话,他曾经铺开信纸想给李竹英写信,然而,这两种 联系方式最终都夭折了。就这样,别的生活取替了这一切,而青 藤小镇又是如此遥远,忘记一个远在小镇的女孩对那时候的姚汉来说是如此简单。
女孩突然说:“如果你想看我母亲的墓地,我可以带你去。” “墓地?…… ”他欠起身来,难道二十多年后他只能去面对李竹 英的墓地吗?他感到一种悲哀,以及被这种悲哀所掩饰住的秘密。
就这样他跟着女孩子出了门。他很想给李竹英带一束鲜花 去,走到街上时,他四处在寻找卖花的人,他问小女孩,小镇有 没有花店?女孩思忖了一会儿说:“我去院子里摘几朵鲜花吧。 小镇根本就没有人开花店,因为每家人的院里都有鲜花。”女孩 说完就返回了家,而他就站在街边。几分钟之后,女孩来了,手 里举着几朵月季花,走近姚汉后对他说:“我母亲最喜欢月季花了,这是她生前栽下的花。你送给她,她自然会很高兴的…… ”
姚汉从她手中接过了那束红色的月季花,他嗅到了花香,他 感到一种无法抑制的伤痛,然而,这伤痛却无法言说。女孩带着他开始上山了。墓地就在小镇外的山冈上。
他一直紧紧地捏住那束花,上面的荆棘扎痛了他的手指,他不松手,似乎荆棘扎得越痛,他的灵魂才越能舒服一些。墓地跃入眼帘,他一见到李竹英的墓地,就产生了一种想扑上去的感 觉。然而,他却感到女孩在观察着自己,他的一举一动都被年轻 的女孩探究着,因而他再一次寻回了二十多年来的理性。慢慢 地,他走上前去,把手中的月季花插在墓地的泥土上。女孩突然 说:“三年来,你是第一个来看我母亲墓地的人。十九年以来,你是我见过的第一个与我母亲有关系的男人…… ”
“你父亲呢?”他在欠起身来时发出了这样的疑问。女孩看了 他一眼,满含泪水地说:“我根本就没有父亲,自从我出世以后 就从未见过父亲……我曾经问过母亲,我父亲到哪里去了,母亲 说我父亲死了……当我慢慢长大后,我又问母亲,既然我父亲已 经死了,那么他埋葬在哪里呢?”母亲回避我的目光说:“你问这么多干什么?一个死去的人为什么非要有什么墓地呢?”
从那以后,女孩再没有寻找过父亲。此刻,女孩的目光突然 盯着姚汉发出了令他震惊的疑问:“你是谁?你到底是我母亲的 什么人?你为什么从省城来到小镇?”对此,姚汉也坚决地、毫 不含糊地说道:“我已经说过了,我是你母亲的朋友…… ”“什么 样的朋友?你是在什么时间什么地方认识我母亲的?”“你为什么非要知道这些?”“因为我想知道我到底是从哪里来的。”
姚汉沉默着,跟着女孩从墓地下山了。他的沉默似乎使女孩 很恼怒,下完山之后,女孩就从他眼前消失了。他只好回到旅 馆,他显得心情沉重,他之所以感到沉重,是因为他无法面对李 竹英的墓地。他无法置信,二十多年前他见到李竹英的时候,她还只是一个18岁的小姑娘,而二十多年后的今天,李竹英却躺在了墓地。他躺在旅馆的窄床上,回首时光的翩然而去,顿时感 觉到自己已经变老了。他推开了一阵阵扑上来的迷雾,仿佛推开了阵阵时空的屏障, 一个新的问题突然浮现在眼前。
李竹英的女儿是谁?他回忆着女孩对他断断续续讲过的话, 女孩从出生以后就没有看见过父亲,这么说,李竹英根本没有结 婚,而且据女孩讲,在李竹英的心中,女孩的父亲已经死去了。 姚汉突然想起了那些疯狂的夜晚,他把手伸到李竹英的身体上,抚摸着情欲的青春时光。
一个疑惑出现在他面前:难道这个女孩就是他和李竹英在二 十多年前的夜晚孕育的生命吗?而且女孩恰好19岁,这个年龄 正切合二十多年前的时光之谜。他想去探究这个疑惑,于是走出 了旅馆。这个时候天已经黑了,他直奔女孩的家。前来开门的是 一个青年,他问姚汉找谁。姚汉往里面看了一眼,女孩听到他的 声音就出来了,并且走上前来挽住男青年的手,冷漠地看了姚汉一眼说:“我跟我男友正在约会,你又来干什么?”
姚汉突然说:“我想跟你谈谈,有些东西我想告诉你…… ” 女孩说:“明天好吗?今晚我要约会,我男友刚从县城来。”姚汉 想明天就明天吧,二十多年已经过去了,为什么不能等到明天 呢?他出了门,然而,他没有很快回旅馆去,而是在小镇转来转 去。后来他又转到了女孩的家门口,他看见了庭院中的灯光,再 后来,这灯光就熄灭了,他突然产生了一种慌乱的感觉:那个从 县城来的男孩也许会在灯熄灭后同女孩发生些什么。如果是这样的话,他应该去阻止他们,因为他也许是女孩的父亲。他刚把手放在门上,却又移开了,夜色已经很深了,他为什么要叩门?这 样会让女孩恼怒的,他之前已经看见女孩恼怒了, 一种追问历史的恼怒在女孩明亮的眼中闪烁着。
他又回到了旅馆。第二天一早,他就起床了,他早早地敲开 了女孩的门。女孩早起床了,他进屋后看到女孩拎着一只旅行包 和那个县城来的青年站在一起,正准备出门的样子。女孩告诉他 说,她不想与他谈话了,因为她准备离开小镇了,她想跟随男青年到县城去生活。
姚汉愣住了,他突然对女孩说:“我就是你的父亲,我想我 应该带你去省城生活。如果你愿意的话,我们马上离开这个小 镇 …… ”女孩的泪水夺眶而出: “你以为我想跟你到省城去吗? 你以为我会认你这个父亲吗?我出世以后只见过太姥爷,他在母 亲之前去世了。其次就是我母亲,现在母亲也离我而去了。我用 不着留在小镇了…… ”她一边说, 一边走上前来拉住男青年的手 说:“我们走吧!你也走。我不认识你,对于我来说,父亲早就死了。”
就这样,女孩把姚汉推出了小镇。当他独自一人乘坐火车回省城时,他感到世界上最珍贵的东西已经离他而去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