吴小雅飘出了一条巷道，这是丽江古城中的一条长满苔藓的 巷道，但没有游人，只有少许的类似哈欠味的嘘声。我站在巷隅 的深处。之前，我已经给吴小雅打过电话了。打她电话真不容 易，整座城似乎已经没有了这个女孩，虽然几十年过去了，我仍 愿意用幻觉感受她。所以，她仍旧是那个叫吴小雅的少女，从几 十年前的图像中缓缓地飘出。在丽江古城外的山茶树下，吴小雅穿着一条牛仔背带裤缓缓地飘曳而出。那时候，她刚17岁。
现在，吴小雅从苔藓味道中飘曳而出。我知道，在这之前， 我已做好了一切准备。昨晚，我跟几个同学喝酒到午夜，他们听 到我的声音后如约而来，这些旧日的同学，仍然留在丽江，以他 们的手艺活计，特殊而平静地生活着。丽江并不寂寞，每年奔赴 而来的旅游者像蜂群轰鸣， 一路奔赴而来，寻找这座可以浪漫、 可以抒情、可以诗化的城市。丽江似乎给全世界的长旅者带来了 言之不尽的幻觉，这个世界的喧嚣声已经足够，缺少的是幻觉。
我离开丽江许多年了。五年前，我终于回到了省城，在那里，我寻找到了婚姻的伙伴，很快有了儿子，过着看似安稳的生活。然 而，我并没有脱离一个小群体，即艺术沙龙，它设置在一个叫创 库的地方。创库是什么?在它的过去，只是几个已经废弃的工厂 而已，看上去许多东西都在被废弃，人或事物都在废弃中寻找新 的引喻实际上，引喻就是在暗淡的光线中让我们力图所看见的希 望而已。创库带来了几十种艺术沙龙，他们在创库里办画展，喝 黑啤，谈论艺术。我所依附的那个艺术沙龙有我的同学张鸣，如 果没有他，我也许不会进入这个沙龙，我也不会跟随他们在一个 暮色上升的时辰，颓废地坐在创库的画廊和酒吧间谈论着艺术和绘画。
我之所以来丽江，是在等张鸣和他的女友，他们明晚将到。 张鸣是我大学时代的好友，他们策划了这次活动，在丽江作短促 的停留，然后就去金沙江畔。他们将带着帐篷来，每次都一样， 对于张鸣来说，没有不带帐篷的旅行，没有不带帐篷的艺术生 活。帐篷是张鸣现实或虚拟的道具。没有帐篷丢在车厢里，张鸣 就无法离开城市。现在，我看到了一个身影从巷道中跃出。我点 燃了一根香烟，是想接近烟雾，我有些战栗。昨晚我决定今天必须见到她，这次见面是必需的，不容我用太多的时间来质疑。
见她，意味着彻底撕碎我的初恋。就这样，吴小雅飘过来 了。飘忽而逝使我这些年中尝到一切滋味，也可以说，所有那些 伴随生命的旋律也好，色泽也好，诺言也好，都会在恰当的时 刻，离我们远去。吴小雅来了，我听见鞋声落在石阶上，那是纤细的高跟鞋声，我还是有一种判断，这是她的鞋声，尽管多年以前，吴小雅并不穿高跟鞋，那个永远画着白马王子的吴小雅穿一双球鞋，颜色只有两种：蓝色或白色。
吴小雅站在我面前，她的裙装很短，即使在暮色中，我也能 看见乳沟。她乳沟很多年前被我看见过，那晚画吴小雅的肖像， 我执意要她穿一件低领的衣服，她保守地用双手护在胸前，脸红 得像桃花，像苹果。那时候的吴小雅似乎想用她全部的力量维护 她身体的秘密，以此把自己塑造成贞女或世上最纯情的少女之 一。我就是在那样一个时刻， 一种乳白色并不十分透明的光线中 看见了吴小雅微微显露的乳沟。当时的我克制着青春期的颤抖， 没有前去吻乳沟。如果那一刻我跑上前去，不顾她所捍卫的神灵 的梦区，吻过她的乳沟线之后，那么世界会变得怎么样?也许， 吴小雅就不会继续在画布上画她的白马王子了，那么，吴小雅也 许会像周围的人们一样画生活的困境，画荆棘，画野栗的幽暗， 吴小雅也许会画出人体的曲线和战栗美，画出已经在青年时代被 我们用艺术的触觉所感知到的忧郁的时间，缓慢的移动中最无奈 而徒劳的时间。所以，那时候，我似乎就能感知到这一切。我画 地狱，那是一个最漆黑的居所，当然，我也画天堂，那是趋近明暗之间抵达山峰的屋宇。
也许正是这一切的迥异，使我放弃了吴小雅，尽管她清纯、 漂亮，然而，我还是要放弃她，因为面对她的眼神，她画布上的 白马王子，我感到离她很远，究竟有多远我也不知道。现在，她 来了，她已经彻底地蜕变。蜕变几乎是女人的技能，她们穷尽一生的技艺始终环绕着善变而展开，女人始终是在不断的蜕变中遭遇命运的变幻和苦难。现在，她来了，从她扬起的领口中我嗅到 了香水味，优雅的裙裾几乎把她彻底罩住，使她丰满的曲线更显 形露相。她笑了，我感到她的笑是挤出来的，犹如从颤抖中强制 性地挤压出来最后一点点幽暗，最后一点点灰白，最后一点点褐色，最后一点点玫瑰……
我感到，她的双眼一直在盯着我，并不回避我的目光。尽管 我的目光在审视着她，她毫不介意。我提出到附近的酒吧坐一 坐。她笑了，这一次的笑随意而盛放，仿佛枝头上的花朵。如果 我事先不知道她现在的身份，不知道在我们分离后的若干年里她 的肉体所交易的生活现场，那么，我会回到从前，尽管她不可能 是少女了，我依然会回到从前，在近乎虚幻与现实之间，看到那 个纯情的少女。她伸出手来，挽着我的手臂，这多少让我感到有些惊讶。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