他的脚笨拙地在舞池中并没有朝前移动走来,但开始这一步 已经不容易。他叫刘绳,绳子的绳。进入中年,他的生活似乎才 开窍,什么是开窍呢?一个偶然的黄昏,他推着自行车加班回家 的途中经过了一家舞厅,这条小路他从未走过,他在经过舞厅时 看到了从玻璃窗户探出头来的一个女人的头,还有一对对的舞 伴。舞厅的门上挂着一张牌子,上面写着:请你前来跳舞,我是 你的舞伴。他仔细看下去,这家舞厅竟然是为不会跳舞的人而开 设的。刘绳突然意识到自己的生活是那么沉闷,已经到了中年, 竟然从未进过舞厅,他觉得这是他开窍的开始。后来他报了名并交了学费。
今天是他头一天来舞池,他的老师是一位梳着马尾辫的30 来岁的女人,她目光柔和地对他说:“别紧张,学跳舞最为重要 的是学会踏着节奏走, 一种轻柔的节奏…… ”他在走神,他觉得 这些话仿佛在提醒他,因为他的生活一直过得很紧张,这是一种日复一 日,年复一年的紧张,所有的生活负担都积压在他身上。
上中学的女儿和他的妻子与他组成了家庭,直到如今他们三口之 家仍然居住在一间阁楼上,他们都渴望着能住大一些的房子,他 曾经许过愿今年底一定要买一套新房。现在,他在这个星期天的 上午没有跑到办公室去加班,而是来到了舞池,他要解开自己的绳索,他要像他的老师所讲的一样,踏着一种轻柔的脚步走……
她说华尔兹是世界上最优美的舞,它可以让人随同舞曲放松 每一根神经。她一边说一边看着他的眼睛,她好像已经感觉到了 他作为一个中年男人那种绷紧的神经。她的手握了过来,这是一 只柔软的手,比妻子的手要柔软得多,也比他握过的别的女人的 手柔软。他对女人了解不多,除了对妻子了解之外,事实上他几 乎不了解任何别的女人。他的紧张并没松弛,甚至紧张中还有些战栗。
脚终于出动了,他第一次体会到自己的脚,正朝着前面、右 边、左面移动……这是笨拙的移动,是边缘而紧张的移动,就像 生活,原来在舞池中脚的移动就像生活本身一样,向前、向右、 向左 ……他的手心和前额都在冒汗,他不能去面对老师的目光,他从来就没有正视过老师的目光, 一次也没有。
在休息的时候来了一位男子,他35岁左右,直奔舞池中的 那间房子。那是刘绳老师的休息室,看上去他好像不是来学跳舞 的,他脸上只有一种表情,那就是期待中的激情。刘绳与另外几 个学跳舞的中年男人坐在一边喝茶,他刚才似乎忽视了他们的存 在。事实上他们已经在他之前先进入舞池,几个人一交流,他们鼓励他要有耐心,刚学跳舞最为重要的是放松自己。
刘绳一边听他们说话, 一边盯着角落的那间房子。他的老师 就在里面,那个男人进去后就没有出来。他听见旁边的舞伴在说 话,他们的声音开始变小,他们是在赞美他们的老师,在几个女 教师中,她最漂亮,她就是刘绳的老师,现在他才知道,他的老师叫苏英。
他嚅动了一下嘴唇,他老师的名字很好听,这是另一种旋 律。从那一刻开始,他开始期待着星期天到舞池学跳舞,他在不 知不觉中爱上了那位30来岁的叫苏英的舞蹈老师。这种爱情来 得确实不是时候,因为他有一个稳定的家庭,他并不想在婚姻之 外寻找刺激。然而,他确实出现了爱上一个女人时的状态,他期 待着进舞池,而又期待着与他老师跳舞,跳舞时又期待着那支舞 曲不会终止,他笨拙的步子已能够轻松地移动,这应该完全归功于他的老师苏英。
他像一个初恋者一样拘谨不安,在他已进中年的生活状态之 中,他似乎正在玩火,但他的姿态是那样笨拙,除了他的舞技有所进展之外,他不知所措地面对着他的舞伴,他的老师。
这个故事发生时,我似乎就在舞池周围,在一座高楼上我窥 视到了那个中年男人,手中的书是唯一在读的书,是罗伯 ·格里 耶的小说:“听着我解释的少女似乎突然间感到身体不舒服,好 像我的言语 她一字不漏地倾听 是有毒的。邻座的看客又 回过头来对我们发出‘嘘!’声,我将失去知觉的少女送到一个 房间里。这个房间离我的座位不远,在连接着包厢的走廊的另一端,我只知道有这样一个房间,却不知道它的用途。我将她柔软的身躯平放在长方形的桌子上,桌子上铺着一张厚厚的红毡(也 许是一张赌博用桌)。可是这个陌生女子梳得很复杂的头发在搬 运过程中散落下来,现在她沉甸甸的金发下垂到地面,这样对我 们来说,好处是使我们回到已经记录在案的情况中来(在鲜红的 呢绒下面,木头一定是漆成白色的)。穿着黑色大衣的医生走进 来了,来得正是时候。他一句话也不说,打开了他的小皮箱,放 好器皿,便毫不耽搁地在昏过去的美人乳白色的皮肤上打了一 针。细看之下,她的皮肤似乎远不像在剧院昏暗的大厅里看到的 那样透明,大厅里唯一的光线是从远处淡红色的火光里来的,那 就是舞台深处的那一簇圣火。”我趴在阳台上看着那座舞池的间 隙, 一页纸又被风拂过去了。跳舞的中年男人刘绳来到舞厅外, 他刚穿上大衣,就看见他的老师苏英和那位35岁左右的男人一 同出来了。他笨拙地对他老师点点头,苏英也向他点点头,这是 黄昏,他觉得他的老师苏英长得很漂亮,他问自己,她结婚了没有?那个总是出现在舞池的男人是她的什么人?
那天晚上,街道上空似乎荡漾着一层薄雾,他刚想看看他老 师苏英的背影,他们的身影却已经看不见了。他缓慢地推着自行 车回到了家。他一进屋,他妻子就用一种猜疑的目光问他到哪里 去了,为什么最近总是回来得这么晚。他说一直在办公室加班, 他妻子又说,她往办公室打过电话,没有人。他又说出去办事 了。他隐瞒了自己学跳舞的事情,他不知道为什么要隐瞒这件 事。他上了楼,下面是厨房,上面有两间房, 一间是他和妻子的卧室,另一小间是女儿的房间。
他掀开窗帘,妻子的问话让他感到有些烦躁,窗外的世界被 雾笼罩着,他眼前出现了老师苏英的身影,但他无法捕捉到那影 子飘忽到哪里去了。那是苏英个人的世界,每一个人的个人世界似乎都是隐蔽的,不可以看见的。
他仍然继续去跳舞。在这个过程中他发现身后有一道影子总 是尾随着他,等到他转过身去时,那道影子似乎又与他没有丝毫 关系,而且令他奇怪的是,跟踪他的这个人是一个男人。然而, 一旦他进入舞厅以后,那道影子就不再继续跟踪他了,那道影子移动到别的地方去了。
他的舞蹈老师穿着健美裤,出现在他面前对他说,几个星期 以后,市里要举行一次业余交际舞比赛,她鼓励他去参加比赛。 他想推辞,然而在他老师的目光鼓励下,他还是同意了去参加比 赛。苏英对他说:“你的华尔兹跳得不错,这一段时间我会做你 的临时舞伴,你要有信心,大胆地跨出第一步,第二步…… ”他 们手挽手,他觉得老师苏英正用自己的舞步将他带到一阵又一阵 华尔兹优美的旋律之中去。那天晚上跳完了最后一支舞,他站在 门口刚想去邀请苏英共进晚餐,那个35岁左右的男人又来了, 他的出现使他退出。刘绳来到了门口,他孤单的自行车在门口等 待着他,他只好推着自行车,没有目的地从小巷深处走出去。他 在寻找一家小餐馆,他有无尽的苦恼,这苦恼纠缠着他,本来今 晚他已经想好了要与老师苏英共进晚餐,然而那个男人来了,这正是他苦恼的原因。
远处那道影子似乎又出现了,只要他走出舞厅,那道影子总是会尾随着他,那个人是谁?每当他抬起头来,那个人的目光又 会从他身上离开。这个世界属于暧昧不清的王国,他一边喝着一 杯啤酒, 一边对自己说:“今晚,我最好能让自己喝得酩酊大醉,我从未尝试过那种酩酊大醉的滋味是什么。”
影子的纠缠既无意义,又使他恍惚,但这使他产生的那种酒 后的眩晕感已经在途中并羁绊在灰色的网上。到了门口,那道影 子似乎才离开了他。他回了家,回到了迈向家的楼梯,那称之为 心灵及肉体的迷室之中。妻子一直在等他,他告诉妻子,身后有 一道影子, 一直在强有力地纠缠他,直到门口,那道影子才离 去。他妻子不以为然地说:“影子,什么影子?你醉了。”他躺在 了妻子的枕头旁边,这是神制造的规律,他无力篡改。这规律使 他在舞池中的幻觉潜藏进梦中去,他此刻正贴近那枕头,并与枕头旁边的那个女人不可分离地结成一体。
到了白天,他走出了楼梯,逾越在栏杆和雾气之中的路上, 他的心正向着那座舞池迈进,他正在舞池中旋转,这是多么好的 旋转啊。对于他来说,通过旋转就可以接近他的老师。慢慢地, 他可以看得见他老师的皮肤,他老师的皮肤保持着足够的水分, 她的皮肤从不干燥,这是均衡的皮肤,就像那片皎洁的夜空一样 始终高悬着。他的决心已定,他要参加那场交际舞比赛,他要跳优美的华尔兹舞,为着他的老师,他要参加比赛。
比赛很快来临了,他做好了充分准备,在他的舞伴即他的老 师的携带之下,他已经是一名优秀的跳华尔兹的男人。哦,华尔兹,这是真正属于男人和女人的交际舞。他似乎活起来了,他认为从他的脚步开始旋转时,生活才真正地开始,所以,他对他的 老师除了充满感激之情外,还充满了诗意的梦想。 一个中年男人的诗意的梦想有没有什么目标呢?
他想靠近他的交际舞老师,这似乎就是他那中年男人的诗意 的目标,然而这目标似乎被种种现实阻碍着。总有另一个男人来 找他的老师,那个男人比他年轻,没有他的疲惫和阴影。就在他 努力带着身上突然涌现出来的诗意想靠近他的老师时,比赛开始了。
他穿上了一生中最好的西装, 一套白色的西装,出现在比赛 现场。他不敢投注目光往人群中看去,座无虚席的人群没有一处 缝隙,圆形的舞池肃穆地拉上了垂帘,他知道一旦揭开垂帘,就 意味着他要出场。站在他旁边的是他三天前选好的交际舞伴,就 在这时,华尔兹舞曲响起来了,他的老师坐在舞池下面,他很想 看到老师的眼睛,过去他从来不敢轻易去看她的目光。他站在舞 台的一角,尽可能地往舞台下面看去,他没有想到他的目光竟然 与老师的目光相遇了,那目光给予他的是鼓励,那目光似乎在坚 定地说:“你行,你准能行。”他对自己说:“你必须比以往任何 时候都跳得更好。为了那双眼睛,你必须比以往任何时候都跳得 更好…… ”就在他的目光移开时,帘布被揭开了,乐队奏响了华
尔兹舞曲。
在舞曲中他和他的新舞伴上场了,尔后是第二队、第三队舞 伴,他感到老师的目光一直在环绕着自己,他全神贯注地跳着。
突然他听到了一个声音:“爸爸,爸爸…… ”他听到了掌声和他女儿的声音。他的精神开始分散,他的目光开始涣散,终于他看 到了舞池下面的不远处坐着他的妻子和女儿,旋律似乎开始错 位,他的脚踩住了舞伴的鞋子,接下来是他跟不上节奏,舞伴恼 怒而诧异地看着他,他们的手松开了,因为他不可能再跟上节 奏,最重要的原因在于他的思维全乱了。看到他妻子和女儿的那一刹那,他就无法再跳舞了。
很显然,这次比赛他完全失败了。他早早退了场,去了酒 吧,再一次喝得酩酊大醉,后来他回到了家。他的妻子和女儿在 笑他,他妻子对他说:“你跳得好极了,这么长时间,原来你是 去学跳舞,我不应该请侦探跟踪你…… ”他在醉意中看着妻子的 面孔,并且勉强听清楚了妻子说的话,他走过去拥抱着妻子,他 明白了总是跟在身后的那个影子是妻子请来的侦探。尽管如此,他仍然觉得对不起妻子和女儿,因为他一直隐瞒了事实。
然而,真正让他感到歉意的是,他觉得对不起自己的老师, 于是他决定隐居。尔后不久,他搬了家,他对妻子说,他不再去 跳舞了,永远不会再去舞场了。他凝视着新家的外面,阳光照耀 在草地上,有一点点空虚被浓缩为一个紫色的影子,那好像就是他老师的影子。
有一天,他收到一封请柬,是他老师发来的请柬。妻子在午 后的阳光中递给他,并对他说:“你应该去参加你老师的告别聚 会,她要出国了。”这是他从未想到的事情。他面对着那份请柬想了许久,最后还是去参加聚会了。
他迟到了,去到时已经到了聚会的最后一个节目。他刚推开门就听到主持人说:“现在请苏英自己挑选舞伴。”他置身在门口 的阴影中,心跳加速。苏英老师身穿晚礼裙,显得是那样身材修 长妩媚大方,她缓缓地走向人群,抬起头来,在人群中挑选舞 伴。最后,老师的目光与他的目光相遇了,他听到苏英老师的声音:“先生,我可以请你跳舞吗?”人群中爆发出掌声。
华尔兹,这是激动人心的华尔兹舞曲。他又进入了旋律,他的中年生活重又进入了这耐人寻味的旋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