她贴紧了他的胸，每当这样的时刻，他知道她又要伸出手来 向他索取他身上的东西，金钱是她最喜欢索取的东西。两年前他 在一座海滨城市碰到了她，她是他见过的最有味道的女人，她的 味道在于她的性感，于是，他把她从那座海滨城市带到了这座城 市。他不想与她结婚，这一点在最初就显示在他的情感砝码上。 当时她对他说：“你必须知道这一点，倘若你要与我在一起，你 必须清楚我对金钱的喜欢胜于对任何男人的爱。”他点点头，他 知道她只是比别的女人更坦率而已，别的女人不敢轻易说出的话 语被她说出来了他认为这个女人从此以后变得透明了，性感而 又透明，所以他送给她一幢房子，从某种意义上来说她是他的女 人了。她叫依沙琴，除了喜欢金钱之外，只要他降临，她就会对 他温柔体贴，她乐意在他的庇护之下为他做任何事情，做任何男 人跟一个女人在一起时渴望做的事情。而且她懂得取悦男人。当 他降临时，她穿着睡衣，这当然是傍晚以后那段时间。她的睡衣柔软，有粉色、白色、浅蓝色三种颜色，从睡衣上弥漫出来的香水味使他从尘世进入了天堂，这也是她的天堂，不同的是，在这 个天堂世界里，她需要金钱享用一切物质。他已经习惯了隔一段 时间就将一沓钞票放在她手上，每当这样的时刻，她会用一双性 感的眼睛看着他，她从不对他说一句感谢之辞，但是那双眼睛似 乎在说：“你给予了我金钱，所以我爱你。”对此，他总是想，只要他有金钱放在她纤柔的掌心上，她就不会离开他。
现在，他从依沙琴的怀抱离去了。他刚刚给了她一沓钞票， 但是他知道自己能够给予她的钞票已经越来越少了。他驱车来到 了他的工厂， 一座生产花岗岩石的工厂。大量的花岗岩没人订 货，他已经辞退了好几批工人。他才30岁，但已经感到他在面 临着一圈圈黑色涡轮似的轰鸣，每当他在驱车到工厂的路上，他 都感到那一圈又一圈黑色涡轮正冲击着他的视线，像滚滚潮水一样扑面而来。
当他把手中那沓钞票放进那只纤柔的掌心时，他感到了自己 的虚弱。30多年来，他从来没有经历过这种虚弱的东西，他知道 如果今后没有一沓沓钞票放在这个女人的掌心，他就会因此而失 去她。没有她，他的生活就会变得枯萎。他没有接触过多少女 人，从性的意义上来说这是他接触过的第二个女人。第一个女人 是在十年前，在他20多岁时，在一次旅途中他与一位陌生女人 发生了性关系。第二个女人就是依沙琴，他第一次看见她就觉得 自己陷入了陷阱，这是一口正在向他张开的、使他丧失理性的陷 阱。但从此以后，她给予了他激动人心的性生活，给予了他一个女人的柔软和香气，日复一 日，他乐意用金钱来换取她给予他的这一切。
现在，那扑面而来的黑色涡轮使他虚弱地驱逐着自己的影 子，层层的花岩岗石堆集在仓库里，他不得不辞退最后几名工 人，只留下仓库保管员，因为他已经无法给工人们继续发工资 了，因为他银行中的存折已经接近了零。他从工厂回来的路上碰 到了他的朋友吕金，吕金驱着一辆黑色轿车用车鸣声与他打招 呼，在城郊他们将车停在公路边。当他们互相见面问候时，吕金 一眼就看到了他的沮丧。吕金问他生意做得怎么样，他不得不坦 言了自己的苦衷。吕金不以为然地说：“我带你去一个地方，可 以让你迅速富起来。”他沮丧地摇摇头说：“我没有兴趣到什么地 方去，我现在需要的是不让工厂倒闭，我需要的是钞票…… ”吕 金说：“我带你去的那个地方就是让你获取钞票的地方，你如果有好运气的话，可以战胜所有人…… ”
吕金带他去的地方是一座地下赌城。他无法拒绝吕金的诱 惑，而且在路上吕金同意借他一笔钱作为第一次进赌场的资金。 当落日的余晖照耀着那座地下赌城时，他想起了依沙琴的存在。 她的存在意味着他必须拥有大量的钞票，她的存在意味着他将走 进赌城中去。那座城在暮色中敞开着，向他的肉与血敞开着，他 无法拒绝它的诱惑，这诱惑使他看到了赌城的光芒而没有看到黑 暗，这诱惑是那么明确地使他丧失了理性去预言不可知的羁绊。 吕金得意地说：“我从来没有失过手，我的运气一直很好，从没 有衰退的事实等待我。这座地下赌城使我看到了人生的警告，但警告始终是对失败的人有数，对我自己起不到任何作用，所以我一次次地走进来。现在，我把你带进来了，把你带到了浪尖上…… ”
这是他的浪尖，不错，但他已经没有理性去建筑自己的另一 种思维体系了，但他认为，男人必须去赌注中赢得金钱。没有金 钱，男人就不可能去操纵大千世界，没有金钱，就谈不上去爱女 人，因为跟女人在一起意味着浪漫情调，而浪漫情调需要物质， 只有物质才能创造情调，比如与依沙琴在一起就需要红酒，需要上好的红酒沉溺着那颗有肉欲而又疲惫的灵魂。
我翻开了另一页，上面飘动着罗伯 ·格里耶的语言：“现在， 听见了脚步声，沉重而急促的脚步声。有好几个穿着警衣的男 人，奔跑，停下，又再奔跑，仿佛在上气不接下气地追逐，或者 在游戏。然后出现了蛋的形象：三只白色的蛋放置在一只白色的 盆子上，三只椭圆形的蛋壳——都是无光泽和平滑的——各自在 两点上相接，那么总的加起来只有三个点是连接的。林荫的另一 边，在枯死的树林中，石板地面上现在出现了四五个穿厚运动衫 的男人，他们似乎在跳舞，或者在斗刀子(按照严格的规定，像 比剑一样),一把阔大而短的剑，不时在这个或者那个的手中闪 耀，就好像步兵用的刺刀，不过在这里刀柄被夹克衫的袖子遮没 了。蛋的形象又出现了，狂奔乱跑的脚步声，使人认为是一场断 断续续的、艰难的逃跑。淡白色的形状和材料把模型复制得惟妙 惟肖，只不过它们制作得太完美了反而引起了疑心。不管怎样， 这些蛋是非常像真的，比真的稍大一点而已。接着，出现在方格子纸面上的是一个芭蕾兼打斗的新动作，像简图那样被简化了。
然后再一次又是蛋的形象 ……紧跟着就是爆炸，在耀眼的白光 中，宛如一个冰冷的太阳在树后放出光芒。”而他呢?置身在二 十世纪末期的这个男人，已经在不知不觉中坚决地选择了暮色中向他敞开的地下赌场。
这是第一个晚上，当他从赌场回到大街上时，他的双手已经 轻易地掌握了赌场中的游戏规则。赌场中的所有游戏规则都是残 酷的，吕金引导着他的思维方式，同时也引导着他的欲望开始进 入了游戏规则中去，他用手指抵达他从未经历过的游戏。吕金 说：“要胆大心细，这是游戏的原则，你看到金子在碰撞了吗?” 吕金问他，金子就是大把的钞票，如果赌场中的游戏规则被你掌 握在手中，那么，钞票就会进入你的口袋，对于现在的他来说，这是欲望的口袋。
欲望纠缠住了他，不如说是一个女人的手纠缠住了他。他用 钥匙打开了依沙琴的门，她正在浴室中。她知道他会来，每周末 他总会用钥匙打开她的门，关上门后，他会飘然坠入这个女人为 他设置的陷阱中去。他早已知道他进入了人生难以摆脱的陷阱， 陷阱中的每个时刻使他难以摆脱。他站在屋子里的灯光下面回顾 了一下进入赌场的每一分每一秒，那是新的陷阱，除了这个女人 给他设置的陷阱之外，新的陷阱闪烁着诡秘的色彩。然而他已经 走进去，赌场中的游戏规则使他醉了，那是真正的醉心，比起依 沙琴来，那种醉心使他充满了力量， 一个男人身体中的力量，犹 如一台簧乐器正奏出低沉的颤音，通过这颤音他感到了生活的危险，然而危险似乎加剧了那颤音的意义。每当想到在那游戏规则之后是一沓沓钞票，他就感觉到了真正的意义。他爱钞票，就像依沙琴一样离不开钞票。
依沙琴披着一身水珠走出了浴室。在赌场之外的世界，他认 为这就是一个男人享受生活本质的世界，他给了依沙琴钞票，而 他拥有了她。她的身体完全属于他，无可置疑地，毫不保留地属 于他，至于她的灵魂属不属于他，每当他去追问这个问题时，他 感到忧伤而又无聊，灵魂，依沙琴的灵魂谁又能看得见呢?就连 他自己的灵魂到底在哪里栖居他也无法看见。灵魂是无法看见 的，更是无法占据也无法去拥有的，那么，他只有去占据她的肉体。
现在，依沙琴扑进了他宽阔的怀抱，她用她裸露的肉体在这 个夜晚向他展示着作为女人的她全部的柔软和潮湿，似乎这是她 占据他的唯一的东西，因为她深知，他要的就是这些东西，所 以，只要他给予她源源不尽的钞票，她就可以毫不保留地给予他这些东西。
依沙琴的身体裸露着，她的双眼紧闭，每当这样的时刻她总 是紧闭上双眼。他有时候竭力想追问：依沙琴有没有灵魂?她闭 上双眼的方式是不是在等候自己的灵魂?她灵魂是什么样子的? 有没有颜色?如果有颜色，那是什么样的颜色?他有时候也会情 不自禁地闭上自己的双眼，在那样的时刻，他不知道自己有没有 看见自己的灵魂，在那高潮中如果自己的灵魂在潜逃，那一定是 一只忧伤的弹簧在寻着无形的东西。他想起这身体下面女人的裸体，他要奋力越过这裸体，到达纯净的水草上，在那里他会趴下身体，那只簧乐器不俗地开始奏出更低沉的声音，那声音既是悦 耳的，也是微弱的。然而，她睁开了双眼对他说：“明天我想去 旅行，我想去海滨独自旅行。”他知道她唯一的爱好就是去旅行， 他知道当她告诉他她要独自出门去旅行时，她的语言背后深藏着 她的另一种索取，那是一种温柔的索取；因为旅行意味着她需要 金钱，旅行者都需要带着钞票，只有带着钞票的旅行者才能寻找 到旅行的自由。对依沙琴这样的女人来说，旅行是为了享受生 活，而享受生活必须拥有钞票。他明白了她的意思，每当这样的 时刻，他从来不会让她尴尬，从某种意义上来说，他体贴她，体 贴和爱护这个把身体毫不保留地给予了他的女人，所以，他得自 始至终扮演一个男人的角色，不让这个女人在谈到金钱时感到尴 尬。他点点头，鼓励她说春天是一年中最好的旅行季节。他这样 一说，她就更温柔地贴近了他，因为她太了解这个男人了，她旅行的钞票问题已经得到解决了。
这是一个春天的夜晚，他和她相拥着入睡。他想到了那座豪 华地下赌场中的男人们，他们冷漠的面颊上隐藏着无尽的欲望， 他就置身在他们之中，在一只簧乐器伴奏中开始了他的赌徒生 涯。当他将手伸出去时，他触到了金子的冰凉， 一堆冰凉的金子 就像自己冰冷的身体。在睡梦中他开始说梦话，他在梦里反复地 说：“我爱钞票，我爱钞票…… ”他的梦呓把她惊醒了，她贴近他 耳朵说：“你知道你刚才在说什么吗?”他回忆着，她告诉他说： “我听见你在梦中说，你爱钞票。”他们相互拥抱着到了天亮，从那一刻开始，他们谁也没有再开口说话，他们沉默着，这是他们第一次相互保持着沉默，但他们相互拥抱的双手却没有分开。
他在离开时递给她一沓钞票，这是他送给她独自旅行的费 用，她睁开双眼看着那沓钞票。他避开了她的目光，他想到了那 座地下赌城闪烁着诡秘的灯光，就像一座兀然升起在黑夜中的魔 幻岛，帮助他的身体重新抵达一座狭长的地方，而悲恸的簧乐器 一直为他伴奏着。第二天清晨，他驱车将依沙琴送到了飞机场， 在分手的那一刻，依沙琴戴着一顶薄得透明的白色宽边帽，距离 他很远又很近，她走过来拥抱他并低语道：“我爱你。”他明白， 依沙琴确实很爱他，因为他可以满足她对钞票的迷恋，这样的男 人不多，在飞机场的一圈人群中，也许这就是一个小世界，只有 他可以满足她的欲恋。她带着金钱上路了，她的口袋中有他给她 的钞票，所以她会爱他。想到这里，他眨了眨眼睛，感到人生有 些不真实，但面前的人生又是荒谬的，哦，荒谬，这就是活生生 的荒谬。他笑了，那种笑挂在嘴角，似乎接近一个黯然失色的灯 光小标牌，似乎这就是他感到现实生活荒谬的原因。从那天早晨 开始，他不顾一切地走到那座地下赌城中去，白天黑夜地生活在 那座魔幻岛上。最初的几天，他是一个赢家，吕金借给他的那笔 钞票使他变成了真正的赢家，当他的手伸出去，那是一堆荒谬的 纸牌，那是他的游戏的浪尖。吕金把这种生活姿态比喻成浪尖， 不错，这就是他的浪尖，无限迷人的浪尖涌动在他生活于其中的 魔幻岛，低音伴奏的簧乐器发出甜蜜的声音，他陶醉在其中并准 备成为最大的赢家。他驱车来到了野外的工厂，辞退了所有人并将他的工厂在当天上午拍卖，满满一箱钞票，最新的一箱钞票被他拎在手上。吕金赶来阻止他，但已经晚了，吕金说：“你这样做太危险了，除非你看到了赌徒的来路…… ”
他拎着那只黑色的箱子，那只装满钞票的箱子沉甸甸的，使 他看到了赌徒的希望。他对吕金说：“我要成为赌城中最大的赢 家，那时候我会有一家最好的工厂，属于我自己的工厂。”他一 边说一边将那只黑色箱子从右手换到左手上，这时候， 一只蜜蜂 向他飞来，蜇了一下他的衣袖，他看着那只蜜蜂飞走了。在这样 的时刻，他还会想起依沙琴的旅行，那个漂亮女人爱他是因为他 有源源不断的钞票供她去享受。她此刻正享用生活的一切，除了 阳光、空气是大自然赐予她的之外，别的一切都是他赐予她的： 美妙的晚景、红葡萄酒、她颈上的项链和上好的旅馆等等。对于 他来说，这就是一个男人体现在一个女人生活中的价值，他给予 她的钞票使她享受着生活，她爱他，是爱他的钞票。后来，他被 这种荒谬笼罩着，谁能说清楚这种生活是好是坏，是有意义还是 无意义呢?那天晚上，他拎着那箱钞票进了地下赌城。对于他来 说，进赌城的那一刻，是世界上最明亮的夜晚，他目光中涌动着 金子般的光芒。他把手伸进这夜色的隙缝中试了试自己的运气， 他把自己的身体镶嵌在魔幻岛的那把镀金的椅子上，尔后，他仰 起头来，有一瞬间他似乎看到了那只簧乐器，那只簧乐器的色 彩，那个黯然失色的灯光小标牌，但他却眯着双眼迅速地沉醉于 做一个大赢家的梦幻。他被这种梦幻牵引着，直到他开始进入赌 徒角色的那一刻。他面对着一个新的对抗者，这个人从未在这座赌城出现过。吕金暗示过他，这是一个老练的赌徒，他来自东南亚的热带赌城……
他伸出手去触摸着纸牌。几个小时过后，他成为失败的赌 徒，那箱钞票被对面的赌徒轻易地掠走。 一只簧乐器发出颤音， 一连串的颤音。他垂下头来，吕金站在他旁边，说：“你输了， 你的现实就是你输了。你还能赢吗?你把你的工厂都拍卖了。我 提醒过你，这是浪尖…… ”他站起来，他从他的魔幻岛中缓缓走 出去，他变得一无所有了，衣袋里还有几张钞票，可以让他变得 酩酊大醉。他来到一家酒馆，他输得这么悲惨，他绝望地对着那 只伴随他的簧乐器，他想到了那个女人，想到了依沙琴的身体和 她的骨头，那柔软的身体中的骨头，每当她拥抱他时，他就想去 占有钞票，因为对他而言，只有占有钞票，才可以占有这个女人。她是他的谁呢?
他赳趄着想走回家去，他带着她的钥匙，早晨依沙琴给他来 过电话，她今天晚上乘飞机从南方回来，她应该到家了。他本来 想送给她更多的钞票，让她拥抱他更深一些，因为在这个世界上 只有她拥抱他时，他才感觉到他有力量去郊外开工厂，去赌城成 为赢家。他终于来到了那幢房子，就在他想过马路时， 一辆货车 突然向他扑面而来。他变成了车轮下充满血迹的簧乐器， 一只从没有发出过任何颤音的簧乐器。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