由于某种原因，他停了下来。他脑海中突然浮现出这样的镜 头：在一块墓地上， 一个叫金翼的女孩伸着双手绝望地抽搐着， 他站在那个女孩身后，难以言喻的同情心上升着。但是，他无法 上前去安抚她，她的父亲死了，意味着她唯一的亲人已经离她而 去。而他呢，已经拿到了大学录取通知书。金翼是他的同班同 学，她喜欢文学，而他则是数学尖子。但金翼因为在高考前一直 去医院守候患了绝症的父亲，所以直到如今还没收到大学录取通知书。
此刻，他停了下来，确切地说是为了记忆中那个绝望的女 孩，为了那双手在空气和阳光中绝望地抽搐着。事实上，十年时 间已经过去了。据说，金翼那年没有考上大学，第二年考上了农 业专科学校，毕业后就留在那座小城。现在，他就驻足在这座小 城市，本来这座小城只是列车经过时停留7分钟的小站，在这7 分钟里，他想起了空气和阳光中那片有红褐色泥土的墓地，想起了金翼那双被手蒙住的看不见的眼睛……在最后两分钟里，他突然决定留下来。这个故事从深黑色夜幕中徐徐拉开了帷幕，我们 的男主人公赵柏拎着一只小型旅行包下了火车，他穿着深黑色的 夹克衫，戴着一副深近视眼镜，为了一段莫名的记忆下了车。当 他站在空旷的火车站的水泥地上环顾四周时，他感到一种滑稽的可笑的生活似乎在等待他去体验。
他这趟出差是到外地一家机械厂参观。他是一位年轻的工程 师，对机械的研究是他生活的全部内容。大学毕业以后，他像许 多男人一样建立了自己的家庭，他的妻子是一位工厂里的印刷 工，他们平实地没有风浪地生活着，婚姻生活中从没有任何激 情。此刻，他的身体隐隐地产生了一种自己从未经历过的浪花， 从那双在空气和阳光中抽搐的双手开始，他想起了班上那个喜欢 做梦的女中学生，她有一双闪烁的眼睛，两根长长的辫子，而她 为什么会上农业专科学校，这对于赵柏来说都是谜，他想弄清楚 这个谜，所以他下了火车。接下来是去寻找旅馆，再接下来是去寻访金翼。
有一种意象发生在高二的时候，他们全班举行一次野营拉练 活动，金翼站在一片接近水洼的地方给大家唱一支歌曲，赵柏站 在后面，那是一片土丘，他看到金翼的双臂挥动着，他没有张开嘴唱歌，他觉得金翼手上似乎有一双翅膀，就像她的名字一样。
他的鼻翼呼吸着这座小城的空气。他在这座小城生活过十 年，自从他考上大学后，他的父母偕同全家回北方老家去了。他 毕业后同样也留在了北方工作。他是一个北方人，骨子里似乎却流动着南方的血液，这次出差，经过了许多南方地域，他的心灵涌动起一种潮湿的云翳，在北方就不一样，他的身体在北方似乎 始终被干燥的空气所包围着。他情不自禁地来到一座旅馆，在记 忆中这里似乎是一座医院，现在却变成了一个旅馆。生活总是为 你预备起你的身体在疲惫或困顿之后继续前行的种种意外的东 西，其中，你得接受过去记忆种种褪色之后的场景。我们的世界 不是小变而是大变，是在我们半藏不露的时候产生了尊重我们隐 藏性生活的变化；是在我们迎风而去时已经发生了掌握我们激情 和风险的变化；是在我们遭遇威胁而处处设防时已经发生了我们 意想不到的惊喜的变化。此刻，赵柏走进了一个旅馆，他能够在 这座小城市感受到那双小手抽搐着……愿她的生活就像那双手一样展开。
罗伯 ·格里耶总掩饰不住自己的激动，他说道：“……在这 里，我发现了一个关于失明的不合常情的推论： 一个盲人什么事 情都别想悄悄地干!这些不幸的人什么都看不见，却常担心被看 见。我闭上了隐蔽在墨镜后的眼睛，以驱散自己缺乏逻辑性的思 考所带来的不愉快感……我睡着了，我毫不怀疑，或者说我至少 打了个盹儿。但我不知道这中间隔了有多长时间。”赵柏也是这 样，在恍恍惚惚中天已经亮了，他推开窗户，金翼不会像在墓地 上一样用双手蒙住双眼了，那双抽搐的手现在已经有了依附的地 方，农专毕业以后的金翼一定在一家农科所工作。想到这里，赵 柏有了方向，到农科所就能看见金翼，是的，到农科所就能看到金翼。
旅馆的服务员告诉他，农科所在小城的边缘西口，这是他想象中的地方，也是他生活在这座小城的十年时间中骑着自行车经 常去的地方。在边缘西口处有一条可以游泳的小河，他经常在酷 夏的时候将自行车放在岸上，到小河中去游泳。河流的边缘是肥 沃的土地，因此，他至今仍然无法忘却从植物和根茎中散发出来 的那种潮湿的气味。赵柏从服务员那里借了一辆自行车，这是他 从大学毕业以后第一次经历一件没有自然规律的生活，这一切都 是他在路上突如其来的期待，不是上帝在冥冥之中安排的生活， 因而他蹬着自行车，脸上洋溢着生气，他想着那双抽搐的手，也在想象着她手上长出的翅膀。
河流没有被改道，人遵照自然的习性让河流依然流淌着，像 十年前的水质那样清澈，可以呈现出水底的卵石和水草。赵柏在 水道伫立了几分钟后抬起头来，他已经看到了农科院的大楼，那 是一幢20层大楼。然而，顺着楼顶他看到了一个人，那个人站 在楼顶上。赵柏嘘了一口气，从他这个位置看上去，那个人似乎 随时可能掉下来。他看到一群人正站在楼下，他们叫着一个人的 名字，好像被波浪推动着潮湿，他听到了一个名字，他们叫出的 正是他在寻找的名字：金翼。他来到了他们之中。他问他们，金 翼出什么事了?一个秃了顶的老头走上前对他说：“金翼站在顶 楼，她想自杀。”“为什么想自杀?”“如果她丈夫不同意与她离婚，她就要跳楼!”
赵柏没有想到金翼的生活会这样糟糕，他仰起头来看着顶 楼。有一个影子一直站在顶楼的边缘，只要稍稍移动，那个影子就会掉下来，掉在光滑的水泥地上变成粉末……他小心地想着这一切，然后开始寻找通往顶楼的楼梯。他想爬到顶楼上去，他想 将金翼的双手攥住，他是一个男人，他深信自己能将金翼的双手 攥住，然后让她离开那片危险的平台。电梯坏了，他得一级级地 上去，总共有20层楼梯。上到中段时，记忆在抽搐着，他现在 感知到了当年金翼的双手为什么会抽搐，所谓抽搐就是灵魂的磁 波在散发着无声的音乐，人生也许就是一次又一次抽搐的经历， 然而，在过去的许多日子里，他都没有体会到抽搐，来自灵魂磁 波的抽搐。他一级级地向上俯身而攀缘着，那个女中学生现在变 成了一个什么样的女人，她的丈夫如果不同意离婚就要从顶楼上 往下跳?那个手上会长出翅膀的女人，为什么不想飞，而想坠落 呢?这种问题他过去从未想过，而此刻，他不再是那个机械工程师，他在蜕变，因为寻找她而蜕变。
蜕变，他发现自己的身体抽搐得越来越厉害。是的，对他来 说，对这名机械工程师来说，这身边越来越高的楼梯似乎才是猛 烈的波澜，似乎才产生了潮起潮落，产生了身体中一种奇异的现 象。他触到了楼梯上的灰尘，看到了自己的阴影，而在上面是一 个女孩，无论金翼变成了什么样的女人，对于他来说，她仍然是 那个双手蒙住面颊而抽搐的女孩， 一个让人感到心颤的女孩。当 他上完了最后一级楼梯，他攀了上去，远处一个女人身着黑衣， 她似乎在半明半暗中俯身向前。在她身后伫立着一个男人的背 影，那个男人似乎想抓住前面的影子，但他不敢上前，这个男人 就是金翼的丈夫。现在机械工程师上来了，他的到来惊动了金翼的丈夫，他轻声说：“你是谁?请你别上前!”
他不顾那个男人的声音依然缓慢地向前，站在前面的那个女 人只需身体一跃就会坠落。很显然，岁月已经把那个女孩改变为 女人，她挽着光滑的发髻，身穿一套黑套装。她没有回头，目视 着深渊或者林立的楼层，她真的想以此方式来结束她的婚姻吗? 他不得不采取一种唯一的办法，用呼唤她的名字来让她转身，因 为只有这种唯一的方式才可以使她知道他来了。他是她中学时的 同学，他与她并不是中学时代的密友，给他留下最强烈印象的除 了她欢快的青春和梦幻般的眼神之外，就是她在墓地上抽搐的那 双少女之手。除此之外，他与她的关系只会像陈年的散沙已经被 风吹开。此刻他叫出了她的名字，听到第三声时她的身体才抽搐 了一下，但她仍然没有转身，她的身影似乎不想回转过来，她问 道：“你是谁?哦，请你别靠近我……你如果上前，我就会从这 里跳下去…… ”他不得不说出自己的姓名，当他说自己的名字 时，他觉得似乎回到了学生时代，似乎看到了那些稚气未脱的笑 脸，“我是赵柏…… ”这名字对她来说似乎太遥远，她是不相信 还是没有想起来这名字的缘由，她犹豫了一下，似乎忘记了这个 叫赵柏的男人会走上前来攥住她的身影，她坚决地说：“请你别 靠近我……你如果上前，我就会从这里跳下去…… ”“我叫赵 柏…… ”“我不知道你是谁……请你别靠近我…… ”他感到了自 己被别人彻底遗忘的那种尴尬和痛苦，难道她竟然一点也记不起 来他的名字了?在这尴尬和痛苦之中，他想起了自己的名字，这 不断地被别人叫唤被自己填写在各种各样表格中的平庸的名字突然被他中学时的这个做梦的女孩彻底遗忘，这就是尴尬，被别人所遗忘的尴尬。他不知所措地伫立着，既不敢上前，也不能退 后。当他看了一眼另一个男人时，他才觉得现实是如此危险，金 翼随时有坠落的可能。这时，那个男人开始说话了：“金翼，我 同意离婚。我已经想好了，我会马上与你去办离婚手续，我不会 再纠缠着你不放了…… ”“你说话算数?”“当然!”“那么，谁来 证明你说过的这些话呢?”“旁边的这个男人可以证明我说过的话。”
赵柏就这样陷入了他意想不到的别人的生活中去，当金翼回 转身时，他很希望金翼在看见他的面庞之后能够认出他来，但她毫无表情地看着他说：“你能够证明我丈夫刚才说过的话吗?”
他似乎完全被她忘记了。在这样的情况下，他僵硬地点点 头，她被攥了回来，从死亡边缘转回了身，她离她的丈夫是那么 近。现在他终于看清了她的面庞， 一张并没有被岁月所磨损而只 是被岁月熔炼得成熟起来的面庞。她用站在楼顶上跳楼的方式击 败了她的丈夫，因为无论她丈夫是谁，都不可能为了保持一种婚 姻关系而去面对一具尸体，他们中无论是谁都不会愿意去收拾她 身上的裹尸布，所以，她丈夫在她面前举起了投降的旗帜。而她 呢，似乎不再愿意去死了，因为她并不想死，她只是不愿意生活在婚姻中。
赵柏看着那张成熟的面庞，她不是漂亮的女人，但她身上有 一种成熟，成熟就是风韵，成熟可以击败她丈夫。她丈夫终究意 识到了她那颗心不可能再收回来，所以她丈夫对说：“我现在
就同你去离婚。”金翼看了看赵柏说：“你可以陪我走一趟吗?”
她似乎根本不认识他，现在赵柏又总结出了在金翼身上体现出来 的另一种变化：遗忘。他跟随他们下了楼梯，他一直走在他们身 后，他不明白自己为什么要这样做，他也不知道金翼为什么会认不出自己来。
他们经过一条商业街，这是一条繁华的街道，时装店里的镜 子似乎可以将每一个过路人的影子都照进去。赵柏在镜子中突然 看见了自己的影子，他似乎已经有许多年没有照镜子了。是的， 他从来不喜欢镜子，在他是一个少年时他就不喜欢照镜子，成家 立业之后他更不喜欢面对镜子，在无意识之中他从来就没有让自 己面对过一面镜子。在他的家庭生活的空间之中，镜子是妻子的 东西，镜子从来没有被他所重视，因此，妻子的穿衣镜置放在家 中最不显眼的角落， 一条堆放货物的窄道之间，妻子每天跑到那 里去照镜子的时候他正沉溺于另一种事物，乏味的微笑。他面对 他的机器而微笑，面对从白昼到黑夜的过渡期而微笑，面对他妻 子那张没有线条的面庞而微笑。直到他此刻在这条商业街上发现 镜子中的自己 那开始秃顶了的容貌。他吃了一惊，他不再逃 离镜子了，开始伫立在镜子面前，伸出右手抚摸着自己的头发， 他不知道自己是在什么时候开始秃顶的。是的，他不明白自己是 从哪一天开始秃顶的，他开始体会到人生的另一种尴尬，秃顶的 尴尬 而这样的秃顶，自己竟然从来也没有意识到，竟然从来 也没有发现。就是从那一刻他的身体开始抽搐，他知道了金翼没 有在平台上认出他来的原因，因为他已经开始秃顶，而在过去，他是有一头茂密黑发的中学生。所以他被金翼的记忆所抛弃，被她彻底遗忘了。
金翼和她的丈夫已经走到人群前面去了，他被人群所挡住， 被这面镜子中的人生所挡住。他开始一点一点地搜寻自己秃顶的 原因，他惊异地发现由于自己变成了一个开始秃顶的男人，他已 经不能抛离现实，他此刻的现实就是追到人群前面去为金翼的离 婚事件做证人，哪怕她已经彻底遗忘了他。但在这现实的一刻， 金翼已经认出了他。他刚走出人群，等在前面的金翼就嘘了一口气，她认出了现在秃顶的赵柏，他会帮助她快速地离婚。
他走在他们之中。他已经看到了那个待在墓地上双手抽搐的 女孩金翼，她由女孩变成了一个妇女，他找到了她并帮助她丈夫 将她从死亡的边缘上拉了回来，而她已经忘记他。此刻他变成了 一个浑身抽搐的男人，因为镜子中那个开始秃顶的中年男人的形 象。他已经想好了今后的出路，他不想再回家了，他想独自一个 人好好地待一阵子，为了那种尴尬好好地想一想自己应该到哪里去。
